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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香樟樹

人們常說街角的那雙孩子著實可憐,他們那兩個小東西,像是兩隻小貓一樣,玩著屬於他們的遊戲,他們一個斷了胳膊,一個瘸了腿,可兩個人一起,卻像是互充了彼此的胳膊和腿似的,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總是一起去上學,一起下學,臉上也都是笑嘻嘻的。這條街上的孩子多,卻也守規矩。這兩個小的也不去招惹那些大的,那些大的也總被家長耳提面命,不敢去嘲笑捉弄那兩個小蘿蔔頭。人們都說:「他們可憐呀,那兩個小傢伙兒。」倘若是這兩個小傢伙被欺負了,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就會被家長拎出來,罰他們跪在院子里,家長拿出一根長長的藤條來,照著那屁股上的肉狠狠地打,讓他們長長記性。可那幾個調皮搗蛋的有時也叫屈,可不,有時兩個小傢伙若是自己跌了跤也尋到他們頭上來,這不是平白無故的遭了罪嗎?於是啊,時間長了,那幾個調皮搗蛋的還總護著這兩個小東西,免得他們受了傷,帳算到自己的頭上來。

等到這兩個小傢伙大了一些上了小學之後,那些大的也升了學上了初中。這兩個小傢伙更是天天膩在一起了。放假的時候,他們倆吃過早飯便跑到大樹底下看螞蟻搬家,他們早早的把吃剩下的饅頭沫、玉米粒帶到大樹底下,然後耐心的等待著一隻只黑色的袖珍螞蟻的到來。有時沒有螞蟻,他們就趴在沙地上畫畫,畫各式各樣的畫,還有模有樣的。吃罷午飯,趁大人還在睡午覺,這兩個小傢伙便溜到河邊去玩,你瞧東東是那個斷了胳膊的小男孩,西西是那個瘸了腿的小女孩兒。東東總是陪著西西走到小河邊,然後他拿著一隻網用來在河邊撈蝦,別看他只有一隻手,可他的眼睛准著呢,只要是他看到的蝦,一對準,拿網一網准能撈住不少,他網住蝦之後便把它放進一個小籮筐里,西西則坐在一個小石凳上一隻一隻的剝,把那隻小籮筐裝滿之後,東東也來幫忙剝蝦,可西西不讓,東東便在一旁一個人跳房子玩。他們剝完了蝦,又跑到大戲檯子上去看戲。

有班子來搭台唱戲的時候,來的人總是很多,他們一唱便是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人們都從自家搬來條長板凳來到台前坐著,等那社戲的鑼一敲,那些婦道人家從自家端了碗飯便來搶位置,等著她男人把長凳送來。那年頭的小生生得俊俏,小旦也出落得水靈,人們都願意看。戲班子把那戲台一搭,等到第二道鑼一敲,那個臉上什麼油彩也未曾塗抹的班主好啰嗦過一陣,那些大人都嘰里呱啦的說完了話,那些婦人將吃罷飯的碗送回家在場子上坐定了之後,戲就開演了,東東和西西混在人群中,撿那些大人們扔下來的汽水瓶蓋,有的時候撿到了一兩個中獎的瓶蓋還能兌一瓶汽水喝呢!撿不到中獎的瓶蓋他們也有自己的玩法,把那個瓶蓋中間鑽上一個孔,用一根小棍懟進去,用小繩緊緊的串起來,可以做成木製的挖土機的輪子。

別看西西的腿腳不方便,可她有一雙巧手,做什麼像什麼,這也難怪,西西的爸爸是個木匠,媽媽是個綉工,她是既會繡花又會木刻,腦子好使,人又聰明,學什麼像什麼,可只有一點,西西媽媽想讓西西學刺繡,西西爸爸說西西是天生的好材料,應該學木刻,雕些小玩意兒,以後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西西媽媽可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當然應該規規矩矩的學女紅,學男人做木匠,像什麼話。就這,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西西倒沒說什麼,她什麼都會,也為著討好爸爸媽媽,偏偏兩樣都學,當真跟仙女下凡了似的,學什麼像什麼,那花樣子和針法,只稍讓她看上一眼,保管第二天手上的花啊草啊鳥啊蟲啊,都跟真的似的,上好的畫家畫出來的畫,也再沒有這樣好的了。再說說她那手上的木刻,都不像是手工雕的,全都跟模子印出來似的。就說那木刻的蝴蝶吧,讓西西爸拿去上了色,拿回來一看,真分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人人只道是西西爸從哪裡抓了一隻這樣大的黑蝴蝶回來,他們一個個得知真相之後都目瞪口呆,鄰里鄉親都對西西讚不絕口。也真是蒼天有眼,這個可憐的孩子缺了一條腿,可那雙手卻比哪個人差?就是那些四體健全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做得比她好咧!

要說西西吧,哪裡都好,可就是一點,成了她爸媽的心病,這孩子一生下來模樣便不太好看,雖說臉上也無麻子也無瘢痕,可就是生得又黑又奇怪。要說她丑得見不得人也不至於,只是一個姑娘家模樣不好看,做父母的心裡難免過意不去。西西媽生下西西的時候,連產婆也嚇了一大跳,哪裡見過這樣黑的孩子,彷彿生下來一個小煤球一般,產婆不敢看,可西西媽急著見孩子,產婆把孩子遞過去給西西媽,西西媽一看孩子缺了條腿嚇得暈了過去。這些年西西媽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可一直沒動靜。西西爸害怕萬一再生個殘廢,這日子可沒法過了。再說了也怕再生一個冷淡了西西,教這孩子心裡不好受。這事兒就這麼耽擱了下來。西西媽一開始還只擔心西西瘸了一條腿以後該怎麼生活,待到孩子手上的活計還算了得,也大約是西西上了初中的年紀,西西媽又擔心起閨女的相貌來了,西西長得真是黑呀!這樣大了,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樣黑,樣貌又算不上好看,這以後可怎麼尋得上婆家?西西媽又擔心又自責又害怕,旁的媳婦婆子都來勸西西媽放寬心:「西西有這樣厲害的活計,還怕以後找不到男人?再說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再者說,西西沒毛病,能生孩子,結個娃娃是肯定沒有問題的。」西西媽這才放下心來,心想女大十八變,長開了就好了。可西西越長越大,轉眼就到了十八歲,還是一副黑乎乎的模樣,似乎怎麼也長不開,乍一看還以為哪裡走來了以為燒焦了的姑娘,那臉蛋、眼耳口鼻舌樣樣都全乎,可湊在一塊兒卻怎麼看怎麼彆扭,又說不出是哪彆扭,西西媽越發的著急了。

可奇怪的是,西西的模樣越長越焦,可東東的模樣卻越長越俊俏,除了少一隻胳膊以外,與正常人無異,那兩條腿跑起來呼呼生風,誰見了都羨慕,東東現在可是出落得比那戲台上的奶油小生還要俊俏些,人們都喜歡這個小夥子呢!他長得白凈,又很靦腆,人們常常看見他和西西有說有笑的,可是一到了生人面前卻是要臉紅的哩!

他們都長到了十八歲,上了高中。

上初中那會兒,他們倆結伴上學,下課之後,東東便攙著西西回家。夕陽照在他們臉上,池水的霞光,他們臉上的笑容,隨著水邊上捶打衣服的嬤嬤的搗衣聲一齊在池水裡飄蕩著。人們看著他們,不禁也要感嘆:「哦喲,那兩個小東西都長這麼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喲!」

上學的路上,有時眼看著就要遲到了,東東便背著西西,西西摟著東東的脖子,東東腳下生風,一路狂奔到教室才沒遲到。上了高中以後,東東學會了騎自行車,為了練這個車呀,不曉得他摔了多少次,跌得鼻青臉腫的,東東媽看見了心疼,叫他不要學了,這個小夥子倔強哩!偏偏要學,也不知道哪來的勁頭,終於把這車給學會了。學會之後,他就騎著自行車送西西上學,人們看著他們倆一前一後,照樣高高興興的去上學下學。

也不曉得是哪個在西西媽耳邊吹的風,說西西大了,要注意影響,畢竟那麼大的姑娘了。現在的男孩子喲,心裡壞呢,再說東東那副模樣生得俊俏,不像是會長情的,叫西西可不要吃虧了。西西媽媽聽了面子上過不去,其實,她心裡想著,若是西西真的能跟東東在一起倒也蠻配的,只是怕孩子小真的做出些什麼事情。西西媽不曉得西西是怎麼想的,又不好問去惹她生氣,便也不去問,只是偷偷地和西西爸商量。可西西爸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的,只是說讓西西離那個什麼東東遠些。可西西媽知道,你別看西西她不動聲色的,可心裡卻明白著呢!你若是要真的開口去問她,她免不了心裡不樂意要惱你,也不會睬你的。西西媽也就不去管這檔子事兒了,只道西西自己心裡有分寸。

可時間長了,風言風語卻多了,西西媽倒是能忍,卻怕西西心裡不舒服,西西倒沒表現出來,只充耳不聞。東東媽想必也是聽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左不過女的不要臉勾引男的,右不過男的太濫情玩爛了女的又不負責任之類的話,好在這兩邊都沒往心裡去。

那年夏天,兩家都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東東和西西雖說不再一個學校,可好歹在一個城市,也好有個照應。那個夏天,風言風語也同樣傳遍了整個鎮子,可東東還是騎著自行車,帶著西西,牽著她的手,在整個小鎮四處遊玩,他們坐在山坡上,微風徐徐的吹著,他們坐在青草地上,雲朵輕輕的飄著。遊戲已經屬於童年,可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要說,夏日傍晚的風變得和煦起來,西西靠在東東的肩膀上,像往常一樣,落日餘暉下的西西卻沒有再說話,也許那些語言通通都可以省略掉了吧,所有的都變成了閑言贅語,也許只需要一個眼神,只需要簡簡單單一個牽手的動作就足夠了。

高高的網球場上,一兩株嫩綠的枝葉從墨綠色的網中躥出來,可愛得有些倨傲。網究竟抵不住生命力的勃發啊!那些好奇的探出頭來的頑皮孩子。這裡的環境和氣候都和那個小鎮很相似,我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想起那個小鎮的日子和你。

你的牙齒,你的眼睛,你的嘴唇和嘴上的絨毛,高高上揚的嘴角。你在香樟樹下穿著你的小花裙子,在微風的輕佛下,踩著那隻塑料涼鞋,在滿是光影的香樟樹下跳動,你踮著一隻孤獨的腳,飛到這裡,飛到那裡,背著重重的書包,踩著落在地上的綠豆子,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你拄著拐杖,歡快的跳來跳去,有時也扔掉拐杖,撲到我的懷裡,像個步履蹣跚的嬰兒。你的笑容很清脆,每當我閉上眼睛回想你的笑容時,我都會想起掛在香樟樹上的一粒粒可愛的小豆子,風一吹颯颯的響,那些綠豆子便在樹上慢悠悠的飄來飄去,陽光照在你的臉上,溫暖了一輩子的池水,在某個下午的未知的時刻,微微的激蕩起漣漪的,是你臉上月牙般淺淺的酒窩。

那時你我14歲,在某個夏日我突然發現,我們好像長大了,和以前變得不一樣。從前我只覺得你是我的一個玩伴,沒有性別的玩伴,我們總在一塊兒玩,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甚至還會有所感激,可能因為彼此的殘缺恰恰是對彼此最好的安慰吧,正因為如此,我們一起承擔著所有的嘲笑、詆毀、可憐、同情和傷痛。只有在彼此面前,我們才是最正常的人,可以討論傷痛,就像一個普通人偶爾也會感冒發燒一樣討論病情,而我們在那些健全人面前,全都要努力的強撐著,我們渴望被正常對待,所以必須不露一點破綻。

14歲的夏天,我好像突然發現我的玩伴是一個女孩兒,她長著烏黑的頭髮,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穿著長長的小碎花的裙子,難以擰開飲料的瓶蓋,儘管我只有一隻手,而她有兩隻。她很愛笑,說實話,和她在一起,我很放鬆,也許,在某一瞬間,意識到她是女孩兒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是個男孩兒,我對這種性別差異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在這之前,我們一直都是一樣的。

還記得那些戲班子都走了的時候,我們小,經常在那塊搭建戲檯子的空地上自己演戲玩兒,那塊空地上還有些未拆的欄杆和木頭,現在我仍能夠在腦子裡回想起那樣的一副畫面:一個女孩兒穿著白色的裙子站在空地中央,忘乎所以的跳躍,時而翹著蘭花指,拿捏著嗓子,女孩兒一開嗓子,男孩兒便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女孩兒拿出拐杖來,敲打男孩兒的頭,可男孩兒還是捂著肚子笑個不停。什麼時候,女孩兒已經走上了那些尚未拆除的有些高度的木頭,男孩兒見了,忙著跑過去維護她,他伸出了僅有的手臂,小心翼翼的跟在她的身後,女孩兒的話語是那樣的倔強,不容抗拒:「你得看好我!要是我掉下來了,你得接住我,不然我可跟你沒完!」那時的我看著你,好像你是我家的一塊祖傳玉石,生怕你掉下來玉石俱焚,我心裡緊張得不得了,可你還是不停的笑啊笑啊,真不知該拿你怎麼辦,只好摟住你的腰,把你從那木頭欄杆上抱下來,你心裡老大不情願,嘴巴撅得高高的,都可以掛上好幾斤的醬油瓶了。

一陣風吹來,香樟葉子落了不少,飛到了燈籠樹的岔路口,你伸出手去,穩穩的接住了飄飛的花絮,你那還很稚嫩的臉上洋溢的笑容又重重的落下。你的睫毛很長,花絮飛到了你的睫毛上,你抬著頭,不知在對誰說話:「秋天到了,他們都該回家了。」

我時常看到香樟樹上投映在地上和牆上的光影,學校的小山坡上有一片林子,林子里有一種樹,我並不知道它的名字,小小的一片樹葉,巴掌大,投射到樹上,我看了很久那片樹葉的顏色,我看不清是疏影還是樹葉。那樣子像一隻蟬在樹上靜悄悄的停留著,卻又比聒噪的蟬可愛得多。我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告訴你呢?我原本想通過手機記錄下來,可是手機的畫面令我大失所望,我想親口告訴你,可是你總是很忙,往往提前定好了時間和地點,你卻沒有時間趕赴約定的地方,即使偶爾匆匆忙忙的趕來,你也是心不在焉的,那些啰嗦的話,你大概也沒有興趣聽了吧,我的心裡有些難過,以前我認識的你,總是有時間去看天上的鳥,地上的蟲啊花啊之類的,不僅如此,你還會把他們變幻一種形式,將它們綉出來或者刻出來。也許你失掉了興趣吧,畢竟人總是在不斷向前發展的。倒是我,還停留在原地,還是這樣的悲觀,這樣的話說多了,也會惹你發厭了,可我只有你一個朋友,這樣的話你會不會覺得有負擔?可是如果決斷的話,我的的確確沒有那份勇氣的。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今天我換了一個新的房間,這裡的日子很不好過,我想家,也更加的想念你,我想念我們那個小鎮水汽氤氳的空氣。如果有機會,我想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聞聞你的味道,你伏在我胸膛的氣息,你的心裡是不是住了一隻膽小惴惴不安的小兔子,跳啊跳啊,都被我發現了呢,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站在你的面前,那枚因為膽小而未來得及的吻,我要輕輕的貼在你的嘴唇上,然後像含一枚白兔奶糖一樣含住你的雙唇......

這裡的日子真長啊,我該怎樣給你描述這裡的一切呢?我現在正坐在一張木桌子前寫這封信,我的室友正在睡覺,平時他可不是一個好惹的傢伙,可人一旦進來了這裡,不管怎麼樣,也得忍耐的,不是嗎?我不是一個能夠忍耐的人,可是,當我知道我真的有罪之後,我妥協了。我的面前是一扇窗,這個窗子讓鐵柵欄封住了,窗外正下著雨,有的時候,我能看到外頭的香樟葉又飄落了,想起你站在燈籠樹前接著花絮的樣子,是我心裡最溫柔的一塊沾滿了睡蓮的良田。我總是看著這個窗口,有時,我覺得突破這個窗口我就擁有了自由。有的時候我又覺得即使我離開了這裡,也永遠不會有自由,人世間的種種限制使我們早就不自由了,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如果我的祈禱和禱告真的能夠成真,我願意每天都求神拜佛只為了讓你真正的快樂和幸福起來,你值得最完美的自由,你應該做你愛的事情,做自己喜歡的那類人,不用管其他任何的東西,只可惜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給予你祝福了。

我從這扇小小的窗戶獲知四季,什麼時候是春,什麼時候是冬,什麼時候會下雨,什麼時候下雪。像今天的雨倒是很少見,甚至起了水汽,也怪我這樣的想家。近來的日子,總是無原有的想家,總是萌生出「人生啊,為何總是如此寂寞不堪」的話來,我不曉得自己有多大了,我老得很快,就算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你,也未必認得出我來,我也不曉得命運為什麼要這樣的作踐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罪孽呢......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答案的,所以,所有的這些發問都是我的牢騷和埋怨罷了,罷了,罷了,你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好了。

2013.6.15東

這個世界我總是覺得喧囂,其實,這裡未必不是好地方,因為你知道,每個地方都免不了吵鬧,以前我住的地方,我總覺得,一張床悶在黑黑的床罩里,我總覺得空間小,外面總是有工地在施工,即使晚上沒有施工的時候也老是又下雨的聲音,即使天晴的時候也是如此。黑夜沒有黑夜的模樣,到處都是照明燈,到處都是聲音,無孔不入,我曾經有一刻懷疑我住在一顆岌岌可危的星球上,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能留給我一丁點的寧靜呢?我無法睡覺,我每天最思念的事情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覺,在一個寬敞的地方,哪怕是無邊無際的田野,在秋日舒爽的田野上,安安靜靜的睡著,沒有任何的聲音,沒有焦慮,沒有擔憂,沒有恐慌,沒有室友的鼾聲,沒有汽車的鳴笛,沒有工地的施工。在一個寬闊的地方,一切都歸於寧靜。

我思念那個小鎮,無比的思念著,你不知道,我總覺得我的心裡少了些什麼,而你又離我這樣的遠,是越來越遠了,明明曾經我們有著無比親密的關係,可是在某一刻我們會突然變得疏遠,都說成長是一個孤獨的過程,就連每天都要見面的父母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嚴格的管束著我們了。那四年我不知道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就像我來到這裡的五年,我也不知道我幹了些什麼,時間就是這樣毫無徵兆的溜走,所有的時間就像接下來的還會有的十年時間一樣,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不過我都不在意了,如果說我還想從這裡出去的話,那麼,只有一個理由,我還想見見你,現在的你變得很忙,不過,你應該有時間見一見你這位老故人的吧。

2014.7.4東

現在的日子,我已然絕望,不瞞你說,我已時時刻刻想到去死,我所遭受的屈辱和不該蒙受的冤屈,以及出去之後的狀況我都不敢想。我的那群獄友是一群畜生,以前你總埋怨自己長得不好看,可是在這裡長得好看卻也並不是什麼優點,反而會多增加一份令人作嘔的羞辱,你能理解我嗎?不,你不能,你從來沒有經歷過,你當然不懂。我每每想過自殺,可是我沒有那個勇氣,還有我的父母,如果我真的,我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知道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是會繼續發生的,就像是我們無法抵抗的命運一樣。

上天對我這樣的人從來就沒有過公平可言,我已經看穿了,如果你看到我的母親,告訴她我將要把我的這條命還給她,做兒子的只有來世才能報答她的一片恩情。如果我死了,請你照顧我的父母,我下輩子,一定一定一定會償還你,就算償還不了,我也會變成鬼好好照應你的......西,我從不求人,我求你,務必答應的我要求,務必完成我的願望。

2015.8.5東

我死過很多次卻沒有死成,我被救了,我像死魚一樣在地上拖著。有個人告訴我,這樣下去永遠只有被欺負的份兒了。你肯定想不到,像我這樣懦弱的人會拿起自己的拳頭去反抗,我也想不到,可是我真的這樣做了,我打爆了一個人的眼睛,我打爆了他的牙和半張臉,你也許會覺得我殘忍,可是相比他們對我做的,這簡直是世間最大的仁慈了。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的,請你理解我,這樣的生活方式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2016.9.6東

日子依舊過得很漫長,現在他們已經對我變得很客氣了,也許我這條命已經不打算要了,人最可怕的時候,就是拚命的時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不要命的人。

我依舊一個人坐在窗子邊,黑暗使我安眠,每個人能夠給我的是我最需要的睡眠,我以前總是需要一份心安,現在我安心了,哪怕是沒有希望的結果,可是仍然會有明天的,我習慣性的看些書,讀些文章,想讓我的日子過得不那麼的無聊。我不太關心別人的世界,但是看了各種各樣的小說之後,我發現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書里總有人比我們的命運更為悲慘,更為無奈和可憐。我們需要可憐的最多的就是我們自己,你肯定會覺得我變了,我沒有辦法,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你還好嗎?你還像以前那樣忙嗎?你的婚姻還好嗎?

其實,一開始聽到你結婚的消息,我的心裡很失落,你知道這些年我的心裡一直有你,不過我配不上你,你是個好姑娘,我從小就這麼想,如果世界上哪個男人膽敢喜歡你又不能給你幸福我一定第一個衝上去給他狠狠地揍上一頓,我14歲的時候就是那麼想的,那個時候,你還是看著天上飛過的飛鳥,高高的仰著頭,站在我的身邊,一個人拄著拐杖走啊走啊,天上的鳥越飛越遠,可是你還是跟著鳥不停的走,一邊走還一邊傻笑,你說:「你看,那是喜鵲!」我並不認識什麼喜鵲,我只知道我要好好地保護你,可現在,我發現我才是那個喜歡你卻又不能給你幸福的人。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你會背負多少的重量啊,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多累啊,沒有必要再為他人承擔些什麼。

按道理,這些信不應該送到你的手上,可是我真的沒有別的朋友了,收到你的回信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我還有十年的時間要荒廢掉在這裡,這裡就像是一個黑洞一樣,我現在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可以享受,可是這片黑暗卻讓我覺得陰森可怕,就像是到了一個滿是毒蛇和狼的陷阱了,脫不開身一樣,我不得不變成一個英勇的獵人,難怪說一切的生物都是在進化過程中的,我也在向一個動物而進化,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2017.10.7東

有的時候覺得我的人生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每個人都焦急的往前走,就像我們高中的時候,繁重的學業,家長和老師格外嚴格的管束,我們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你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刺繡和做木刻,而我也不能看我喜歡的漫畫書,我們都希望那樣的日子可以快點過去,可以留給我們大量的時間去做我們喜歡做的事情。可我現在才發現,我現在最懷念的也是18歲之前的那段人生。

人生有一百種一萬種結束生命的方法,但是你永遠也不會想到在這裡想死卻死不了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我時常接到你的回信,你總勸我要樂觀,我已經很難做到這一點了。現在的日子,沒有羞辱,沒有欺負,也沒有抱怨。被關禁閉的時候,一個十平米的小屋子,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扇很高的窗子,幾乎整個屋子都是黑的,我躺在黑暗裡忘記了時間,卻一直在回想我這沒有營養的一生。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像我這樣的小人物,連死都是這樣的輕,我輕飄飄的來到這個世界,然後有一天我會輕飄飄的死去。我從未感受到死亡離我是這樣的接近。小的時候,因為沒有手臂,做很多的事情都會有一種挫敗感,這種挫敗感帶給我的是深深的失落,有時我會傷害我僅有的那隻手臂,但是我媽會在旁邊溫柔的勸我。這種死亡的挫敗感深深地存在我的腦海里,可是我現在發現我身邊真的已經一無所有了。

這裡的時間很安靜,除了想念你,我想不到任何可以保持溫暖的方式。有時連我自己都還在懷疑,我雖然年紀增大了,可我一直是那個18歲的男孩兒,儘管我模樣變了,心態也變了,可是我骨子裡,仍然是個幼稚的18歲的孩子,今日里,我的思想很亂,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亂七八糟的都說了些什麼。

2018.12.12東

消息在小鎮四散傳播開來的時候,大家都震驚了,誰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事情就這樣的發生了,所有人的目光彷彿都在一瞬間變了樣。東東媽聽到了消息之後,連出門買醋都需要帶著頭巾,那樣子不像是出門買醋,倒像是出門偷竊。東東爸聽到這個消息頭髮都白了,打死他也不願意相信兒子會幹出這樣的事情,那可是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啊,他心地善良,從小就聽話,連夜東東爸拿著那張法院的傳票去四處打聽,回來之後整個人就癱在床上病倒了。

誰也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可這消息就像是小鎮里小池子的水一樣,自然而然的從這處流到了那處,加上東東爸的反應,誰都知道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真的。這年頭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做了十幾年的老街坊了,誰知道他能生出個這麼傷天害理的兒子來呢!唉,也真是造孽哦,時代變了,人心隔肚皮,要麼說呢,誰都信不得,看那新聞上頭說,現在真正的騙子不是那些什麼電信詐騙的,那些也就頂多騙一些老糊塗了的老年人,真正頂尖的騙子就是藏在你的身邊,你以為是認識的十幾年幾十年的朋友吧,冷不丁的騙走你的全部家當,然後捲鋪蓋走人,在那些錢面前啊,哪有什麼朋友可言,靠不住啊,都靠不住,朋友靠不住哇!

老婆也同樣靠不住,你以為你身邊的人心裡裝的是一個心眼兒?可不呢,說不定和哪家的野漢子連著心哩,就算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孩子都老大不小了,眼看著人天天在你旁邊睡著,可留不住哦,人生了兩條腿,只要是想跑,你拽都拽不住。這世道啊變啦!

老一輩的人都這樣說。

東東媽從此做人抬不起頭來,對東東爸說:「咱們搬家吧」,可東東爸哪裡做得了主,他從法院回來,整個人就攤在床上,只曉得叫東東的名字,喂他吃飯喝湯他便笑嘻嘻的,連湯也從嘴裡溜出來了,他要是拉了屎尿在身上,一聲不言語,還要張開一張大嘴,邊笑邊掉口水。東東媽看了這個樣子,越來越難受,要不是不忍心把這個離不開人的半死人拋下,她恨不得一抹脖子死了算了,這哪裡還算得上是個家,兩個男人,一個癱了,還有一個被抓去關起來了,至今還生死未卜呢!

東東媽每每和來探望的西西媽說話的時候,總是禁不住要掉下淚來,西西媽看在東東從小照顧西西的份上,總是隔三差五的就送來些菜和自己做的菜給東東媽送過來,東東媽心裡苦,西西媽心裡知道,誰也想不到東東會幹那樣的事情呀!

西西媽媽說:「這裡頭一定有天大的冤枉呀!」

「是的嘛,我們家東東是那樣乖的一個孩子,從小連只螞蟻都不會傷害的,不會幹出那樣的事情的,我就曉得這個裡頭有冤情的,可惜我們也沒有個什麼文化,不曉得怎麼給東東伸冤,西西媽,西西是有文化的人,又上過大學,你跟你們西西說說看,看她有什麼法子可以救救東東,我給你磕頭好伐,我真的給你跪下了,西西媽,我求求你,救救我們家東東吧,東東是個好孩子,你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

看見東東媽哭成這樣,西西媽自然也心裡難受,大家都不願相信東東真的會幹出那樣的事情,西西媽只好連連答應下來,把東東媽扶起來,給她倒上一杯水,想著回去給西西打個電話,讓她能周旋就在中間周旋一下。

東東的案件在小鎮里進一步發酵升級,原本就不算大的小鎮流言四起。對於大多數的人而言,只是增添了一件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只是可憐了東東的父母了,聽到東東被判無期徒刑的時候,東東媽一屁股坐在地下,心想這下可完了,他們就只有一個孩子,無期徒刑和死刑又有什麼分別。她怎麼也想不通,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動手殺人呢,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殺人的東東是他的孩子。

西西媽安慰她說無期徒刑也是可以減刑的,只要表現好,刑會一點一點減下來的,東東媽聽了也和沒聽見一樣,從此整個人變得有些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正常,在街上就是遇到了熟人,喊了她很多遍她也聽不見,精神差得很。

法院的每一次傳票和通知都能在這個小鎮掀起驚天的波瀾。第一次法院通知東東的爸爸說東東殺人了,現在已經被逮捕聽取候審,說是殺了人,就算沒有死刑也會有個無期徒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古禮兒,是人人都曉得的道理,不管怎麼抵賴都沒有用的,而且證據確鑿。

法院第二次送來傳票說東東犯的是過失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東東媽把東東爸託付給鄰居照顧之後,自己一個人想去城裡看看東東,東東整個人老得比他爸還厲害些,見了他媽,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東東媽看到了東東才敢確認眼前的這個真的是她的孩子,可她不管怎麼問,東東都說不出話來,就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啊哭啊哭得臉上都是眼淚兒。東東媽一看他這副模樣,那眼淚水也不住的吧嗒吧嗒往下掉,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攤上這樣的事情,這裡面的事情一定是冤枉的。她握住東東的手,對東東說:「東東,你跟媽媽說實話,那樣的事情是不是你乾的?你要說不是你乾的,媽媽就給你請律師打官司,就算傾家蕩產咱們也把你從裡面救出來,媽媽會還給你清白的,你告訴我,東東,你到底有沒有殺人?」東東哭得已經沒有了模樣,只是連連點頭不說話,東東媽一看東東點頭了,整個人當時就從坐著的高椅子上滑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鎮子上關於東東殺人了這件事的說法眾說紛紜,眾多的說法當中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占絕大多數,還有人說東東上了大學之後安上了義肢,義肢里有一個開關,開關了藏著把刀,原本是小年輕圖好玩兒才安的,只想著平時拿著玩玩,誰知道在打飯的時候,不小心觸動了義肢的開關,結果當場就把人給捅死了,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戳中那個同學的心臟,全校的人又是驚又是怕又是喊又是叫,真是嚇人啊!看到有人被殺了之後,那些學生連飯碗都顧不得放下,一個個的端著一碗飯一碗菜玩食堂外面跑,邊跑還邊喊:「殺人啦殺人啦!」那個被捅的人哪裡還有救,食堂經理趕來才打的急救電話,上了救護車不到幾分鐘就咽了氣,可憐的東東都還不知道死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呢!哎,這叫什麼事兒啊!

不過誰也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就連東東媽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怎麼殺的人,報紙上也播了,可學校里說是為了保護學生的名譽不讓往外播,就連學校的名字也不曾提及,東東也是用的化名,只說東東是過失殺人。說不定也是個瞎編亂造的胡言亂語,和新聞上播的新聞一樣分不清真真假假,說不定還有人故意編造新聞出來呢,你說這些人無不無聊!

說起東東不由得讓人想起西西來,這兩個人小時候可謂是形影不離呢!西西現在怎麼樣了?都說西西出息了,也算是個大人物了。說來也奇怪,大家都以為西西長大以後會成綉工或者是木匠,誰知道這孩子安上了義肢之後成了短跑運動員,還上過電視呢!說是代表國家參加了殘奧會,還拿了個獎牌呢!也算是給父母爭光了。你說一起長大的孩子,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呢,要說兩個都是好孩子,可偏偏造化弄人,另一個竟然在監獄裡待著呢!這個小地方雖然也不是沒有傷風敗俗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雞鳴狗盜之徒,可有傷風化的事情也算得上是少數,像東東這樣殺了人,奪去別人性命的還真沒有這樣的先例,也怪不得那些老年人看不慣東東的媽媽,說她沒有培養好自己的兒子,那些老人家見了東東媽並不覺得她可憐,反而要背地裡數落她的不是,還要擺臉色給她看。

我媽以前總說我黑是因為我的臉沒有洗乾淨,小的時候,她幫我洗臉的時候總是用力搓我的臉,搓得發疼。後來我自己能夠洗臉了,她還是總說我黑是因為臉沒有洗乾淨。那時候我總是很討厭我媽這麼說我,好像我這麼黑是因為我不愛乾淨似的。現在,卻覺得我媽的邏輯很搞笑,好像我把臉洗乾淨了就會變白一樣。以前,我還內疚過,我覺得我長成這樣很對不起我媽,雖然她也算不上有多漂亮,但她畢竟沒有像我這樣難看。我已經不討厭我媽了,我甚至覺得她那些愚蠢的想法才讓她顯得格外的可愛,畢竟只有自己的親閨女才會一邊嫌棄還一邊親上一口。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不是說洗乾淨了就會變白的,不是說洗得白就會真的白的。再說了所謂的黑與白有的時候只是人的一層面具而已,所以這層面具的真實性從一開始就應該受到質疑,是不足為信的。道理是這樣講沒錯,可我們最大的弱點就時因為我們是人,講得通的道理,放到現實生活中去又會變了樣,往往我們知道怎麼做是虛情假意是敷衍的是虛偽的,我們還是會那樣做。就是這樣我們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違背了不該背棄的信條,和不該過一輩子的人過了一生,人生的種種無奈都只因為我們是人而已。

遇見我的人都說我黑,時間一長我厭煩了,我一直討厭的就是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黑得很特殊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辨認出來,所以我去打了美白針,也許你現在見到我,你肯定認不出來我了,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過了那麼多年了,我們都會變的,再加上我們會選擇人為的做一些改動,這也不奇怪。

我的運動員生涯很快就結束了,退伍了之後我又繼續我的刺繡和木刻,我現在國家文藝保護協會裡面工作。那段時間的生活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像我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想要成為一個短跑運動員,我們恰恰選擇了最不可思議的一種方式。可能是需要得到認可吧,我拚命的想要得到認可,想成為一個在正常不過的正常人,我厭惡那種不尋常的眼光,深深地厭惡著,就像厭惡自己的黑皮膚一樣。我沒有辦法討厭誰,我只是討厭我自己,那段時間真的很辛苦。就像我們一直偽裝的那樣辛苦。那時候,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就像你所說的一樣,我們充當了彼此的安慰。

我一直在想那段時光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想了很久,沒有想出答案,我現在才發現,一直以來,是我們自己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樣子,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殘缺。其實,我們什麼都不用去做,什麼都不變,才是最正常的,可是我們當時都沒有意識到,我也是,我總是想變成最正常的,遇到哪些埋怨自己腿粗皮膚黑的女孩子,我總是想對她們破口大罵,她們擁有最好的,可是她們還是不滿足。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她們的抱怨是她們日常的生活,而這種抱怨不會讓別人覺得你在懷疑人生,而如果我抱怨自己沒有腿,我抱怨自己皮膚黑,那給人的完全是另一種感覺了。

等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我想關於這一點,我們是極有共鳴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模樣,我一點都不期待,生活已經蛻變成了最乏味的一種形式,為什麼我們越長越大,日子卻越過越難,是我們的慾望越來越多了嗎?我表示懷疑,明明最簡單的願望長大之後卻總是輕而易舉的落空。我們無形之中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用力掙脫卻增脫不開。

索性相隔萬里,你仍會明白我的心,從我們一出生開始我們便是缺胳膊斷腿的,我們一直都是這樣。更可怕的是思想上缺胳膊斷腿,而這樣的人大有人在,說不定我們也是這樣的人。

你終於從裡面出來了,你完整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們都變了模樣,你已經認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可是我們骨子裡都是那個青澀的小孩兒,我們都裝上了義肢,可是我們還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就像我們共同有過的生活一樣,我們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只是現在我們終於又見到了彼此,熱淚盈眶,你總問我還記不記得黃色的燈籠樹飄飛的秋天,我伸出手去摸到那些細小的花絮飄到我的手掌心裡。我沒忘,你不在的時候,我家附近的一條街道,有一個拐角有一顆山合歡,我一直想對你說,我喜歡上了那樣的樹,那樣溫暖的絨毛,陪著我度過一年又一年枯燥無味悶熱焦躁的夏天,沒有你的夏天我變得怒氣十足,沒有什麼能夠平息我的怒火,我不知道我在對什麼發火,什麼都能讓我發火,無論是沒有冰好的冰棍還是聒噪的蟬,無論是丈夫沒有理清楚的衣角還是扣不好的頂針,一切都是那樣的乏味,我的生活了好像缺少了一劑調料一樣,缺少生命的原動力。突然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感覺,那種或者卻感覺自己的生命在無止境的消逝,生命在磨刀石上狠狠的打磨,如同一隻鉛筆被頑皮的孩子在石頭上狠狠的磨著。現在,你終於到達了我的身邊,可是現在的局面,我又該怎麼辦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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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東再一次回到小鎮時,發現很多面貌都不再熟悉。而他似乎什麼都沒變,他的臉上除了多了些胡茬,依舊掛滿羞澀,頭壓低低的,不看正臉時頗有幾分文弱氣。可是大家看他的眼神卻有了諸多的變化,不說也能明白,誰都拿他當一個殺人犯看待。

東東回家時,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他媽也早就已經改了嫁,東東媽是在東東爸過世之後改嫁的,她一個人過得苦,也沒有什麼苛責的地方,她兢兢業業的照顧著東東爸,在東東服刑期間也不斷去看他,只不過東東經常避之不見,他不想讓媽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也想讓母親開始新的生活,所以他也主動選擇避之不見。

東東回到家,並沒有在家久待,他收拾了一些衣物,驚奇的發現以前的衣服都能穿,他的個子幾乎沒怎麼變,還是瘦瘦的,20多歲能穿的衣服現在依然能穿。他收拾好東西之後,去他爸的墳頭上,上了幾炷香,拿著行李袋就上路了,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他不是不知道。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現在唯一的朋友西西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他本不該去打攪她。

可西西畢竟是他唯一的牽掛了。

他在西西的城市找到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他以前的學歷不能用了,加上他還有前科,就連清潔工這個工作,還是因為空出來了一個職位,沒有辦法才補上他的。

西西經常來看他,可是他都拒絕了。甚至為了不讓西西發現,他搬家了,義肢也卸了,他現在又是一個殘疾人了。殘疾人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同情,他自己知道,這個世界上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西西的同情。如果西西也同情他,他會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塌了。如果要選擇對西西好,最好的方式,就是離她遠遠的,永遠也不再進入她的生活,讓她一個人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東東漸漸的發現,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一個殘疾人的事實。卸掉義肢既是為了節省一大筆費用,更是為了讓自己儘快適應這樣的生活。不上班的時候,他總會去大街上逛逛,很多時候,什麼也不買,就是在街上走走晃晃,也看看路上的行人。看到路上有垃圾他總是下意識的撿起來,幾乎形成了一種職業習慣。還有的時候,他會寫上一封封信給西西,可是很多時候,他都沒這個勇氣寄出去,於是那些書信就一封封的累積了下來。

他最喜歡走在秋天的街道,楓葉從天空中飄落下來,他站在樹下,有時拿著掃把,有時只是靜靜的站著,這樣時間便悄無聲息的過去了。一年又一年,時光流逝得如此迅速,又如此的無可奈何,好像人一生活著就是為了死似的。

他對西西雖然避之不見,卻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們都四十歲那年,西西懷孕了,東東站著街道的拐角,看著西西龐大的聲影,拎著一籃子的蔬菜水果,上氣不接下氣,走幾步路都要氣喘吁吁,他很想去幫她拎一段路,可他始終沒有那個勇氣。等到西西臨產那天,東東在醫院外面焦急的等待著,西西的丈夫是個企業家,事業很忙。因此很多時候,家事照料不到,西西很想去教訓一頓那個男人,可是發現他根本沒有那個資本,甚至在西西的面前,他也需要躲躲藏藏。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藏一輩子似的。那天,他站在急診室的門口,聽著大夫對西西的丈夫說:「恭喜你,生了個千金!」東東站在不遠處,喜極而泣,那樣子就跟自己添了一位千金一樣高興。那天從醫院門口出來,他去喝了一次酒,坐在小賣部門口的桌子上,談西西的孩子,那模樣像是自己生了孩子一樣:「老闆,我跟你說我那孩子模樣好看,跟她媽長得一樣好看,她媽這輩子老說自己長得不好看,可是模樣這個東西自己說了哪裡算數,長得好不好看得別人說了才算數,可是你不管怎麼跟她說,她都不信,你說說,她是不是傻……」

西西似乎是知道東東一直關注著她的生活,她找到了東東的地址,又開始給東東寫信了,可東東從來都不寫回信。即使東東從不回信,西西也依然像是跟一個知心朋友寫信一樣,堅持寫給他,有時幾個月一封,有時一年一封,十幾年了,一直沒斷過。她有時抱怨著自己的生活,有時想要關心東東的生活。在信息高速發達的今天,他們選擇了最為原始的方式保持著聯繫。或者更準確的說,只是西西單方面傾訴著自己的生活,而東東只是一個隱形的傾聽者。

西西有時候覺得,他們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個轉角,一個在對著牆說話,而另一個始終在靜靜的傾聽,可是誰也不敢多往前走一步,所以他們一直保持著現在的狀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和以前的日子想比,甚至和東東還在裡面的日子相比,少了期待,生活已經死去了,只是沿著既定的軌道,被生活推著往前走。可是提到希望,又好像和完全絕望的情況相比,多了一絲絲安慰。

因此,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東東在自己的生活中仍然能夠讀到以下的一封封信件,我們無法揣摩他的悲喜,那麼,我們還是跟著東東一起當一個靜默的旁觀者吧。

東東:

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給她取名叫橙橙,橙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代表著陽光和希望。她長得和我很像,也很黑。因為這一點我的丈夫不喜歡她,但是我卻很喜歡她,我現在終於能夠明白我母親當年的用心了,她想方設法的讓我變得漂亮一點,讓這個社會接受,但是結果卻是我和她隔得越來越遠。我的母親是為了我好,但是給我最直觀的印象是她不愛我,或者不夠愛我,所以我對待自己的孩子就是最先去接受她,去愛她。這個世界上最挫敗的事情,不是其他的人不接納自己,而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不接納自己。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愛橙橙就不應該讓她感受到挫敗感,我要讓她接受最真實的自己,而且我要一心一意的去愛她。就算她再黑,我也愛她,無條件的把我所有的愛都給她。

東東:

我知道,你在我的城市裡悄悄地活著,我也能明白你躲著我。一直以來,我都沒能為你做些什麼,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時候,你可以找我,如果你還真的把我當成朋友的話。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我也不知道好好地生活代表著什麼,是像我一樣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嗎?有了橙橙之後,我的生活的確變得忙碌了起來,我和我丈夫之間冷卻的關係也能夠因為孩子有所緩和。日子有的時候就是這麼一會兒過著過著,就過去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是你會發現,孩子在成長的時候,你才會發現,原來時間過得是那麼的快,她的褲子和裙子很快就不能穿了。她從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女孩變得慢慢的有了自己的思想,她有喜歡的顏色和衣服,而且一切都能自己做主,可是我總是覺得她有點太驕傲了,這點有點像她的父親,雖然這樣不好,可是我卻沒有辦法讓她改正。她現在兩歲了,她的父親很嬌縱她,我無法對抗他們父女倆。

說說你吧,你是不是也要考慮自己的事情了,也許你也該有自己的妻子,你不需要擔心這個,如果你真的有心想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我可以幫你。我真的希望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真心地希望你不要再躲著我了。

不過這對於你來說也不是最好的,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是最好的呢,如果有機會再來一次,你又希望有一段什麼樣的生活呢?

我期待你的來信。

東東:

想起來,你是一位你奇怪的朋友。今天橙橙和我說她看到了一位奇怪的叔叔,我想起來應該是你,你應該見到橙橙了,她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但是有的時候卻有點咄咄逼人,對陌生人也如此。我幾年已經快要50了,時間過得真快,橙橙轉眼就10歲了,她還出生的那會兒,黑得不像話。但是她現在好像特別在乎這一點,總是上網,讓我給她買一些美白的產品,我拗不過她,只好給她買了一些補品,既然她想要變白,那就讓她去吧。她是一個驕傲的孩子,可是也有自己的自卑之處,比如我這個殘疾母親,還有她的皮膚。我該怎麼告訴她,有些事情是天生的,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呢?也許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因為我年輕的時候,無法接受最本真的自己,說實話,這真讓我害怕。我該怎麼告訴她,我是因為堅持打了美白針才變白的呢?

不怕你笑話,我老得厲害,我的腰身已經變寬,而且月經也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可能我真的快要絕經了。我的丈夫在45歲的時候,出軌過這一次,我之所以沒說是因為我發現我好像真的不在意。那時,我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卻拐彎抹角的勸他不要說出口,雖然我已經知道了這一切,可我並不打算拆穿,反而像刻意替他隱瞞著一切,就當做我不知道一樣,我對於他是真的沒有感覺了。我都不知道我還想保留著什麼,我並不是擔心他和我離婚我會一個人撫養橙橙,我只是覺得我好像在維持著生活的原樣,讓它不要再由絲毫的改變。也許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到頭了。他最後沒能說出口,那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可現在我總覺得,如果放手讓他去會不會好一點,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什麼生機,一個人沒有生機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像橙橙有一次當著我的面說讓我出門化妝,不然容易顯得老氣橫秋的。她居然用「老氣橫秋」來形容我,當時我聽了很生氣,可是她說的是事實,我的確已經老了,女人在意自己的容貌,所以變得格外的怕老。對於我來說,老好像並沒有那樣的可怕,是女人都怕老,無論美女人還是醜女人都怕老,誰老了都難看。對於我這樣的醜女人來說,老相對來說並沒有那樣的可怕,尤其是你站在一群老女人當中的時候,你會發現,總會有人比你老得還要厲害,白頭髮一夜之間就爬上了我們的頭,我們一個個的都變成了侏儒,佝僂著背緩慢的行走著。

東東:

我總是見不到你,我有幾次真的想闖到你家裡去,喝上你的一杯熱水,和你講講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們一起在小鎮上的日子,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我們在一起相互扶持的日子,我們一起玩耍的日子,還有18歲那年的夏天,有些話,沒說出口,好像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說了。

雖然這些話,從我這樣老不死的嘴裡說出來有些招人笑話,但是我害怕如果我不說出來,這輩子就是一個遺憾了。那時候,我是真喜歡你啊,在你面前是那麼的放肆,就像認定了你會讓著我一樣。那時候的我,總把你當成哥哥看待,而你似乎也總把我當成妹妹看待。

我一直覺得等我從運動員生涯退伍了,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可是我還沒退伍,就聽到了那樣的噩耗。我總以為你從裡面出來,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可是你一出來,你就對我避之不見,我一次次的想要聯繫上你,可是你連一句話也不肯和我說。所以,我覺得我根本就不該去當什麼運動員,也根本不該忌憚小鎮上的那些風言風語,如果我們勇敢一些,也許橙橙在我們18歲那年就誕生了,也許她的爸爸就是另外一個人,那麼,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這一切都是我不對,我不該選擇那樣的一份毫無意義的職業,不應該費儘力氣去證明自己。如果一個人連自己是誰都需要去證明,那恰恰說明那時候的她活得最不像自己,你說呢?

東東:

今天我60歲了,橙橙也20歲了。她邀請了很多朋友來家裡做客,我忙活了一天,她還埋怨我今天的果汁榨得不好喝,我忙得腰都快要斷了,她也不來幫忙,這孩子也太沒心肝了。不過孩子嘛,都是這樣的,只能怪我,生她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這小丫頭片子也機靈,總怕我出事兒,怕我閑出病來,總是動不動給我安排點事情做。我真害怕,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世了,留她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她該怎麼生活下去。

哎呀,不說這些了,我這會兒才得了空,想和你這個老朋友說說話。你也60了,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前些天我去了你的房間,你不在,你的鄰居說你去上班去了,你生活得很簡陋,是你一貫的風格,我知道你可能躲著我,不願意見我,可是,咱們都這樣老了,還有什麼好躲的呢?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一天算一天,說不定哪一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你的老鄰居說你的身體很不好,你也要保重些身體。上次我給你放了點錢,你又原封不動的寄回來了。你連我這一點心意都不肯領嗎?人一老,自己的身體最誠實,哪裡都疼,而且醫生也治不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運動員生涯給我留下了很多的創傷,我僅剩的那條腿戴義肢的地方經常會發炎,醫生說讓我最好坐輪椅,不然很有可能炎症會轉移,影響到其他的地方。我該怎麼跟橙橙說呢,她還是個孩子,而且一直以來,我在她面前都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母親,我突然告訴她,她的母親是一個殘廢,她怎麼接受得了呢?

東東:

我現在已經坐上輪椅了,坐上輪椅之後,橙橙好像變得格外的懂事,她還說她想大學畢業之後直接去工作,其實我知道她想考研究生,還申請了研究生保送的資格,可是這個社會有太多的挫折,我害怕她一個人受不了,她是不是應該找一個男朋友了呢?可是我又害怕她受傷。我既擔心她遇人不淑,又害怕我和她父親走後,沒有人照顧她。她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說,不會讓我放心,還經常利於課餘時間去做兼職。她原本不用活得這麼辛苦,我也不用活得這麼累。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

我原本沒有生孩子的打算,可是她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和她也算是母女一場。能陪她多久就陪多久吧,直到現在才覺得活久一點真好,可以多陪陪我的橙橙,一想到我死去的時候她一個人無依無靠,我就很難過。

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了,如果你真的老得動不了了,你一定要給我回信啊,真的,東東,你一定要讓我知道。

西西一如既往的寫著信,可東東一直沒有回信,直到有一天東東的鄰居給西西送來了一本小冊子,還有所有她寫給東東信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布包里鼓囊囊的,有一小袋子都是東東留下來的,西西拆開一看,全部都是東東這麼多年寫給她的回信。

鄰居說:「東哥走了有一陣子了,他臨死的時候告訴我,要把這些都交給你,他生前是個好人,做過不少好事,但是做好事從來都不留名。自己不留名就算了,還不讓我們張羅,有一天記者都找到我們院兒里了,他硬是躲在家不肯出來,還非讓我們去跟記者說他不在家。他這麼些年一直都在做清潔工,從來都沒換過工作,日子過得很寒酸,明明可以換一份工作,但是他不願意,他說這個世界上臟活累活兒總得有人來干,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是有機會換工作,不像我們只能做這些工作。

其實,東哥這些年心裡一直有你,我們看他總給你寫信,就以為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朋友。說來也奇怪,他這麼多年也是一個人,也不肯娶媳婦,也不是沒有合適的,有個姑娘,人老大不小了,還是個黃花閨女,誰也看不上,就想嫁給東哥,可東哥卻不要,他說他有前科怕耽誤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不介意,可他也還是不願意,不曉得他為啥這麼倔呢,人人都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你說他怎麼就活得這樣軸。咱倆也是哥們一場,他臨死前,千叮鈴萬囑咐,讓我千萬千萬把這些都交給你,他說要是交不到你手裡,他死了都合不上眼……」

西西拿著東東鄰居送過來的小冊子,眼眶頓時就紅了,連那位鄰居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隔天,西西推著輪椅來到了東東的墓前。那裡面寫了好多好多的信,不僅有給西西的回信,還有他的情書。每一封情書旁邊都夾著一片楓葉。西西待在東東的墓前,哭得眼淚模糊。

我們打開一封東東寫的信,他是這樣寫的:

西西:

我最近發現,秋天的楓葉很是絢麗,他們的樣子就像我,開放在最美好的年紀,然後也迅速的凋零在最美好的年紀,這樣的事物和我很是相似。雖然,我不在你的身邊,也不想去打擾你的生活,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互不打擾就是最好的,你過著你正常的生活。想想我在這人世間還有你在,我就覺得很踏實。

這麼多年了,我該和你說的話都在我的小本子里記錄著,可是我一直都沒有說出口。你這個女人啊,我想了一輩子,可是都沒有勇氣真的和你在一起過。就連18歲的時候,我都沒有機會親你一下,在我的心裡你是完美的,你什麼都不用改就是最完美的。你還記得你十八歲的時候嗎,那時候的你穿著翠花裙子,蹦來蹦去的,嘴上的小絨毛忽閃忽閃的。那時你靠在我的肩膀上閉著眼睛,我卻不敢去吻你,這樣的機會沒想到一旦錯過了,一輩子也沒有了。

那時候那個小鎮的香樟樹很茂密,可是對我來說,除了你似乎那是的時光都是一片空白一樣,連香樟樹都變成了白色的樣子,只有我想到你的時候,那些樹木花草才有了他們自己的顏色。

每次,我看到你的側影,我就覺得恍惚,彷彿這麼多年來,你還是那個18歲的姑娘,而我還是18歲的愣頭青。可是歲月都對我們太刻薄了些,你變成了一個孩子的母親,而我又變成了這一樣一副模樣。就像你說的,如果18歲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可是,也許一切錯不在你,在我,我沒有主動一點,我沒有親你,我沒有像你告白,導致我們之間總是有太多太多的缺憾無法彌補。

有的時候,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可有的時候,卻覺得時間過得很快,這麼多年,我也曾鼓起勇氣想要和你告白,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些什麼。正因為如此,我不想影響你的生活。但是現在,我有機會了,我感謝生命賦予我的機會,許西西,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你一定要在我的墳墓上留下一個吻,告訴你也愛我,下一輩子,我們一定要在一起,而且我一定要大膽的告訴你:「我愛你!」我還要在你的嘴唇上補上一個綿長的吻,我要吻得你喘不過氣來。不過這一世,真的對不起,我等得太久了,我等不及了,我要先到那邊去一步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我的愛人,我愛你!

西西看得泣不成聲,她在東東的墳墓上補上了一個綿長的吻,那一個吻,吻在冰冷得墳墓上。彷彿我們回到了他們18歲的時候,東東帶著西西來到了一塊草坪上,東東牽著西西的手,西西靠在東東的肩膀上,風徐徐的吹過來,陽光照在他們稚嫩的臉上,西西輕輕的閉上了眼,而東東彎下頭去,補上了那一枚輕輕的又深長的吻,他們都甜蜜而知足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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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企圖從你沉重的外表下去洞穿你,看透你那厚厚的外殼裡面曾經的影子,我瞧不出來,你依舊美,可是你已經完全的變了模樣。然而我卻覺得你已經不美了,可能我依舊用我那副瞧人的舊眼光去瞧你吧。

你拽著我的手,哭得一塌糊塗,問我:「問什麼這個世界上的美不再是美,丑不再是丑,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丑才是美,為什麼惡變成了善,為什麼這個世界黑白顛倒,是非混淆?」我沒有說話,唯獨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我用濕紙巾擦乾了你的臉,我發現啊,你那張臉背後什麼都沒有變,是歲月的蹉跎,是歲月洗滌了我們的青春,就像是媽媽洗壞了我們很喜歡的一條褲子一樣。

再次回到你的面前,我完完整整的站在你的面前,我知道這一切都太不容易了,我看著你的樣子,只覺得很無力,這一切你拚命在挽回,可是現在的樣子,真的是我們想要的樣子嗎,是啊,真相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作為我們,永遠都是悲劇的承擔者,我們在整個事實真相面前顯得如此的無足輕重,因為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們就如同一具傀儡,等待著命令的下達,於是我們便扮演一個這樣或者那樣的角色。

只是我這個角色未免太悲劇化了。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我出獄的時候,你雙手捂面,哭得直不起腰來,你穿著高跟鞋,白色的風衣,讓我差點沒認出你來,然後你給了我一個久違的擁抱。是啊,這麼多年了,我受盡了委屈,可又完全談不上是委屈。時間悄無聲息的,一眨眼就15年了,這十五年的時間,悄無聲息的改變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無依無靠的我來到了西西家,我坐在她家的椅子上,手無足措的看著他們夫妻倆。

西西的丈夫是個企業家,明明在外人面前怎麼都是春風得意的模樣,可在家裡的他似乎顯示對一切都不滿意,對於我的不歡迎赫然寫在臉上。他擺出一副一家之主的神態,像一隻雄性的動物顯示他的領地和主權。

我和西西突然從18歲的哥哥和妹妹之間的關係,變成了姐姐和弟弟的關係。我們隔著一堵牆,我抱著一個水杯,杯里裝著一杯開水,從開水變成了一杯溫吞水,我坐在沙發上等結果,等待他們處置我的結果。我盯著這個房間所有的擺設,不算精緻也算不上很一般,西西是一個細心的人,按理說她很喜歡這些個小東西,但是如果她沒有真的用心去做,只能說現在的這一切都只能算作是差強人意。一切的家電都很俱全,還有的蒙上了一層家庭里特有的蕾絲花邊所作的護罩,雪白雪白的牆壁讓我想起了年少時那個小鎮白色的香樟樹。所有的冬天的香樟樹為了保溫下面的一截都塗上了白色的石灰。那種白和這個房間的天花板的白色如出一轍,和我腦子裡的空白頁頗為相似。水缸里的魚在搖擺著尾巴,他們的顏色是最為普通的橙色和花白點,它們會不會隨著人們吵架的聲音而同樣感到恐慌呢?

隔壁房間里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向所有夫妻吵架一樣,好像天崩地陷,所有的歇斯底里都聚焦在我一個人頭上,接下來就是破門而出,摔盤子摔碗的聲音。果然西西拉了房間的門狠狠地甩上了門,說:「我們走!」接著從關閉的門縫裡傳出來飯碗破碎的聲音。

西西拉著我的手,我遲疑了一下,看著她拉著我的手,但是她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手上還有憤怒和不由分說的固執。她的固執,從小到大依舊如此,從以前的時候,若是別的男生欺負我,她就會拉著我的手去找他們評理,弄得我很沒有面子,但是也拿她沒有辦法。現在她依然是這樣。

她和我坐在一間咖啡店裡,喝著苦到極致的咖啡,喋喋不休的抱怨著她的生活。前一秒她拉著我的手時我還覺得她很熟悉,後一秒她談起自己的家事時我又覺得她是那樣的陌生,好像離我很遠。我該怎麼辦呢?我知道我永遠沒有辦法插足她的生活,可是我愛她,在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一個人就是她了。可是現在的我們完全是不平等的,我沒有辦法給她想要的東西,況且就連他現在所擁有的我也無法給她,我應該離開嗎?我聽著她說的話,卻一句有沒有聽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意識到我心不在焉,把話題轉向了我,她說:「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嗎?要不要先找份工作?我可以幫你的。」

我忍住了想要哭得衝動,搖了搖頭,她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也就沒有說話。

空氣陷入沉默,然後她看了看我,我們相視而笑。

我找了一個出租屋,離西西家不遠,她有時間會來看我。還會給我帶來很多時蔬,我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總是有一股酸意湧上心頭。如果拋開道德和倫理,我總在想其實她理應是我的女人,她在這個家裡忙碌著,繫上圍裙,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熟稔,她爽朗的笑聲,溫柔的嗓音,美麗的樣子。可是我無法像擁抱自己的妻子一樣去擁抱她,觸碰她。我和她之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那條界限是無論如何也逾越不了的。不僅僅有15年的光陰,還有發自內心的不理解,還有更多我們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

我也找了一份工作。我不想太麻煩西西,她畢竟也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就瞞著她找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但是掃大街的活對於我來說很不方便,我的義肢早就沒有了。西西四處奔走,想讓我去坐辦公室,幫著列印文件倒倒水整理資料什麼的,但是我沒有去,我已經受夠了在室內待著的環境了,那樣的日子總是能夠在我的腦海里輕易的回想起來。那樣的日子過下去,我遲早會瘋的。

我更喜歡在室外的日子,有的時候大雪紛飛,真是冷啊,冷到手打顫,還是要握著掃把,掃啊掃啊掃,冷到所有的樹葉子都被風吹起來,還要跟風賽跑。有的時候,冷到嘴唇都被風吹得發黑。即使是這樣,我仍然喜歡這種凜冽的寒冷,因為你會明確的知道,時間是在流逝的,這一天就算再冷,很快就會過去,而且這種冷會讓你覺得自己還活著,還在和寒冷對抗著。但是監獄裡的生活卻不是這樣,特別是罰禁閉的時候,你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幾點了,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這些通通都不知道,只有無淵無盡的等待,即使閉上眼睛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腦子裡無比清醒的提醒著自己:你馬上就要死了。

西西最終還是默認了我自己的選擇,她不再干預其他的,卻還是經常到我的出租房裡來,有的時候,我看著她的背影總是欲言又止。她是我如今生命中僅存的美好了,有她在一天,我就可以多存活下去一天。

可是我的心裡每時每刻都涌升起戳破那層窗戶紙的渴望。我們都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可是我們誰都不曾說破。這些事情不說破,就依然是那個樣子。只是西西的丈夫呢?他又該怎麼辦呢?

西西的丈夫有時候也來到我的出租屋,帶來幾廳啤酒,我們倆喝著酒,卻不說話,像兩個對峙的敵人,有時又像兩個並肩作戰的兄弟。我有時也覺得我成為了他們共同的朋友,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因為我,一切變得尷尬起來。

有次,西西的丈夫帶來了一瓶茅台,他和我要喝幾盅,我本不擅長喝酒,可經不住西西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的勸阻,他說,人在生意場上免不了要喝酒,不是因為有多愛喝酒,而是因為人一喝酒就容易講真話。那天西西不在這裡,我們似乎都要把自己喝醉才甘心似的,於是,我們像喝白水一樣喝下了一杯又一杯,一瓶就都喝完了,我們還是很清醒,但是有些話卻不能不說了。

他說:「你和西西的事兒,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但是你知道她現在和我結婚了。」

我說:「我知道。」

「可是她放不下你,你也是知道的。」

「這......」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倆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要不是因為中間出了兩樣的事兒,可能和西西在一起的人就是你,你在裡面的時候,西西也經常和你寫信,一聽到你出獄了,她比什麼都高興,這麼多年,我都沒有見到她這麼高興過。她心裡也還是有你的,是不是?你跟我說,要是沒有我,你們現在就是夫妻對不對?」西西的丈夫哭了,他膘肥體壯的身子坐在椅子上,拿著一隻厚大的手掌擦眼淚,鼻子又紅又腫。

「要是沒有那件事兒,估計我們就成了,可是造化弄人,有些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像我,我就只能這樣了。」

「可是你的心裡還有西西是不是?不然你也不會跟著她跟到現在。」

「有些事,你怎麼想是不作數的,就算我還喜歡西西,可是她不能和我在一起。」

「有什麼不可以的,她愛你,你愛她,你們就應該在一起!」他一拍桌子,又好像是要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

「可是你呢?你怎麼辦?難道你就沒有愛過西西嗎?」

「我,我怎麼沒有愛過,娶西西的時候,我是認真的,我愛她,可是我愛她就能愛上其他的女人,但是西西對於你,和你對於西西,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們明明知道得比誰都要清楚,可是你們誰都不肯說出來,非逼著我說出來,我明明才是受害者,可是我憑什麼要寬容你們在一起?我憑什麼是第三者,我才是她的丈夫。我是說她應該像一個妻子那樣心無旁騖的愛我,而不是一邊和我在一起,另一邊心裡還有其他人。」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為什麼偏偏多出一個你呢?」

「可是,這件事情不是我們說了算的,西西說的才算不是嗎?決定權在她的手上,她才有權利決定要和誰在一起。」

「不是我說,你憑什麼覺得她會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你什麼都沒有,你沒有房子,沒有薪水,沒有手,而我和西西什麼都有,我們有房子,有存款,很快我們還會有一個孩子。你不覺得,你才應該離開嗎?」

「可是你們真的有愛嗎?」

「沒有愛的話,我們會結婚嗎?你不在的日子裡,都是我在支撐著西西,給她安慰,可是你卻在牢里住著,只想著怎麼去死,可憐的西西還要為你操心,她根本不是在愛你,她只是憐憫你,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你,讓你不至於可憐到要去自殺!」

我不由分說的打了他一拳:「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你真的有你自己說的那樣光明磊落嗎?你經常忙於生意,你想過西西最需要的是什麼嗎?如果西西心裡真的沒有我,為什麼又會十幾年和我保留著聯繫?」

很快,我們便扭打作一團。

這場戰爭其實勝負早就已經分曉,在這樣的情況下,結果對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公平的,但是即使這樣的結果,我也要聽西西親自跟我講。

西西來到我的出租屋,繫上圍裙,她依然在廚房忙忙碌碌。她的樣子很是異樣,我知道她有話要講,但是我不想聽,我害怕聽到她的決定,她的惶恐告訴我,她要拋棄我,再一次的拋棄我,我不想聽,可是吃飯的時候,她還是說了,她拿出了很大的一包錢,用信封包著,她留著淚對我說:「東東,這是我能夠幫你的最後一次忙了。他對我說,我一切都是自由的,一切都由我決定,東東你知道嗎?可能你不在的這段時間真的太長太長了,長到無法彌補那些丟失的時光。我只能說曾經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現在,也許我們都應該往前走一步了,任何事情度會有一個結果,就連你原以為漫長的15年也會有一個結果。」沉默了一會兒,她流著眼淚繼續說:「這些錢你拿著吧,以後你可以討一個媳婦,你們還住在這裡,我們就像是親戚一樣,活得好好的。」她努力屏住自己的眼淚與呼吸,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我沒有接她的錢,而靠在椅背上,長長的嘆了口氣,我突然想起在小鎮上的日子,穿著翠花裙的她撐著拐杖一條腿還是歡快的往前蹦著,她回頭朝我一笑,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那樣燦爛令人眩暈,她看了我一眼之後,繼續往前走,我的淚光中,她越走越遠,遠到我再也觸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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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西西上初中她喜歡上了看言情小說,還逼得我和她一起看,那時的我還對於愛情完全懵懂無知。看完言情小說,她和我討論劇情:「如果兩個相愛的人,因為種種的原因不能在一起,那他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不能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唄!」「如果他們真的很相愛呢?」

「可是如果他們真的很相愛呢?」

「他們既然能夠找到相愛的人,就一定還能找到其他的人相愛,換一個人愛不就行了?」

「可是如果這個相愛的人是無法替代的呢?」

我答不出來,於是我讓西西不要再想了,我說那些言情小說看多了不會有好處的,家長說了那些小說看多了會容易早戀。西西聽了,拿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狠命的白了我一眼。

如果兩個人真心相愛能阻隔一切嗎?一個人代表的並不是自己,他代表的是一個家庭,如果他們從未結婚的話,他們涉及的就是兩個家庭,如果得不到父母的認可呢?這就可能成為一樁悲劇。如果他們已經邁入了婚姻的殿堂,那麼這就有可能涉及三個乃至是四個家庭的事情,這一定不可能,絕大多數不可能得到彼此家庭的認可,這絕對是是一樁悲劇。但是如果他們真心相愛呢?

愛,愛,愛,愛,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十五年的等待,西西依然喜歡那株燈籠樹嗎,她能夠像少女一樣傾心的微笑嗎,也許她看見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和她一點都沒變,她的心裡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也有過太多太多的佯裝,因為皮膚黑所以去打美白針,因為殘缺所以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因為害怕不幸福,所以佯裝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一旦我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就會知道,我理解她所有的佯裝,了解她所有的恐懼和擔憂。我們想成為一個最普通的人,可無論如何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我出獄的時候,她來接我,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裙子,看到我鬍子拉碴的樣子,她眼淚汪汪的,一把撲倒在我的懷裡,在我的肩頭,她輕輕的說:「我終於等到你了」,彷彿辛苦等待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她沒有徑直回家,我走在她的身旁,明明在獄中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是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我們停留在一株山合歡的前面,她頓住了,沒有再繼續往前走,她對我說:「你看,這就是我對你說的山合歡,它夏天的時候開著一種嫩粉色帶點白色鬚鬚的小花,就是它陪我度過了難捱的夏季。」是啊,什麼時候夏季變得最為難熬,18歲的時候,我們在夏季分別,又是在夏季,我鋃鐺入獄。我看著她,她的側臉對著我,一如我們還年輕的時候,她變了,也沒有變,她的靈魂深處還是那個人,看著她的樣子,我不禁落下淚來。

她轉過頭來,驚愕的看到我哭了,她說:「你怎麼哭了?」我搖搖頭。她還是看著山百合,對我說:「今天是你出獄的日子,你應該高興的。」

然後她帶著我去一家飯店吃飯,飯店的菜做的不盡如人意,她拿著一雙筷子,在菜盤子里挑挑揀揀,戳來戳去,說:「早知道,你的第一頓飯應該由我做給你吃的,應該去我家。」我沒有答話,第一頓飯沒有去她家,我已經很感激,這理所應當是我們兩個人重聚的日子。我說:「沒有關係,反正我吃監獄的飯已經吃習慣了,出來吃什麼都覺得好吃。」

西西再次掉下眼淚,我安慰她說:「哭什麼呢,我出來了,我們應該高興。」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也不知道是對還是不對。

她沒有退縮,帶著淚珠的眼睛看著我,卻擠出了一個玲瓏剔透的笑容。

接著她帶著我去這個城市逛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她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們去旅館開了一間房。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我問她,你不回家嗎。

她說,我不想回。

這樣的對話,就像是我們年少時闖了禍事,互相包庇,卻誰也不敢回家,躲在某個草垛或者是巷子里,等待著家長罵罵搡搡的找過來,我們才極不情願的跟著家長回家吃飯。只是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了家長,也不存在對於我們的制約。

她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對前台說:「我們要一間房。」然後她走進電梯,走進房間,嫻熟的清洗洗漱用品,用潔白的毛巾卷進杯子里,臉上除了流乾的淚痕,沒有任何開心的表情。

我不知所措。坐在凳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她清洗完了,坐在了床沿上,拿出了一部手機,她說:「現在的世界,變了很多,雖然你和我堅持在寫信,但是我們現在丟在用手機,我總覺得,變化未必是好事,我討厭這個東西。」說完,她便把手機關機了,扔進了垃圾桶,她的樣子就像是賭氣似的。

接著她嫌不解氣,又從垃圾桶里把手機撿起來,「我是真的很討厭這個東西!真的!」她轉身就把手機扔進了馬桶,按了一下沖水的開關。然後又回到床上坐好。

「你火氣很大。」

「是啊,我火氣是很大,我是不是變了很多?」

「不,你沒變。」

「你把衣服脫了吧。」

「幹什麼!」我心裡陡然一緊。

「想什麼呢你?」她噗嗤一笑,「我想看看你身上的傷疤。」

她摸著我傷疤的時候,我感覺像有一隻輕盈的小蟲在我的身上爬,那隻小蟲爬了一個晚上,爬進了我的夢裡,痒痒酥酥的,就像在不經意間被一隻小蟲輕輕的咬噬了一下。

清晨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尚在沉睡,我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躺在我胸膛上的她便睜開了眼睛,看著我笑著。我在她的額頭上補上了一個吻。她裹挾著被子著立起身來回應我,一會她便撲倒在我的懷裡,她對我說:「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是這裡的。」

「沒關係的。」我吻她的頭頂,這一切又讓我回想起18歲的時候,我對她說了,她笑了,她說:「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在裡面,我最怕的,就是你變了。」

「你最怕的就是我再也不愛你了。」她拿手劃著我的臉部,從鼻樑一隻到下巴,又從下巴到我的胸腔,到我胸腔的時候她戳了我一下,在我心臟的位置畫了一顆心,她說:「咱們倆一直都很沒有自信,但是我一直覺得我比你更沒有自信。」

「是啊,最沒有自信的人卻殺了人。」我把撐在她頭上的下巴抬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你別說了吧。」她轉過身去,雪白的背脊對著我。

「你不高興,我不說便是了。」我轉過身去想勸她。

「我不高興,我沒有不高興,再說我不高興又有什麼用。」她這麼說著聲音里卻有了哭腔。

「你還是那麼任性。」

「你再說我真的要生氣了。」她的聲音雖然有氣勢卻沒什麼殺傷力,我知道她哭了。

我掰過她的身子來,靜靜的看著她,一不小心,委屈的淚水就流了下來,我禁不住笑了。

「你笑,你笑,你太壞了。」她的手捶打著我,滿是嬌嗔。

「哎喲,我就是覺得啊,你還是這麼的好哭!」我笑話著她,前一秒還哭著後一秒她就笑了。

也許這是第一夜,也許這是最後一夜,也許會一而再再而三。偷愛的感覺和做賊心虛的感覺,是像刺激嗎?也許只有蒼天知道,我們也想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可是真的可能得到允許嗎。我們不願意去考慮這些,我們只想毫無忌憚的幸福在一起,就像是兩個不愛上學的孩子,剛剛從禁閉的教室里偷跑出來,不想顧忌在後面追趕的老師,就算是會面臨最終的懲罰,我們還是要在遠離房子的草地上瘋跑一陣,誰也不管,誰也不顧。

但是我們畢竟是兩個成年人,雖然我們縱情享受著刺激與歡愉,此時的我們就像是兩個偷竊者,躲在草叢中,看著氣急敗壞的失主發笑。但我們並非沒有一絲的內疚至情,我們既躲在草叢後面幸災樂禍,當然也害怕東窗事發。

她戳著我的後背對我說:「你說他怎麼辦?」

我轉過身來反問她:「你會覺得對不起他嗎?」

「會。」

我繼續追問道:「那你會回到他的身邊嗎?」

「不會。」她的語氣很堅定。

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她抱著我,看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似的,她說:「你愛我嗎?」

「愛。」

「那你替我殺了他吧。」她的目光中充滿著兇狠的神色,我有些吃驚。

「你恨他?」

「不,我愛你。」她撲進我的懷裡,像是抓住了我的肉體就確認了她的答案。

「我不能再殺人啦,我殺過一次,可那不是故意的,現在殺人,那就是故意的了,我不願意當一個惡人。」

「可你偷別人的老婆,你就不是惡人了嗎?」她兇狠的眼光再次在褐色的眼珠中升起,口中吐露出的話語也有幾分咄咄逼人。

「不,你應該是我的,你理應是我的。」

「連你自己都知道這不是真的。」

「你不要再說了。」我抱著自己的頭,搖了搖,我真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就算世界末日來臨,那就讓它來好了。

我知道,歡愉最終抵不過真相的揭露,西西的丈夫發現了,他雖然不知曉一切,但他畢竟不是一個傻子,對於他西西竟然毫無歉意,在他戳穿西西的一切時,西西惱羞成怒,故意用言語激他,他怒從中起打了西西一個巴掌,西西便帶著盛怒猛的拉上了門,隨著那一聲宏大的關門聲,西西知道她離開了他便不打算回去。

當西西的臉上帶著一個巴掌來到我跟前的時候,她哭聲中帶著幾分命令的語氣,儼然一個盛氣凌人的發令者:「你娶我!」

「我不能娶你,和我在一起,你沒有好處的,我殺過人,我有前科。」我懦弱的拒絕了。

「你是要我繼續回去嗎?給那個人當老婆?」她指著窗外,努力剋制自己的眼淚,很明顯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理智,大聲向我咆哮著。

「我......」我說不出話來,「也許你和他離婚,你就可以擁有他的一半財產,這樣你可以另外找一個人結婚,你會得到幸福的,你,你忘了我吧!」其實,真正愛她又不能給她幸福的人是我,是我太自私,只想到和西西有幸福,卻從來沒有為她考慮,是我愛她卻不能和她在一起,事情發生之後,她愛上了我,我卻要她為了經濟和物質去愛別人,我算什麼男人啊!

她的拳頭打在我的胸上,我卻感覺不到疼痛,她歇斯底里的搖頭,叫喊,她咬在我的肉上,「你這混蛋!」她撕打著,叫嚷著,想要費勁全身力氣把我撕碎。我努力抱住她,不讓她再動彈,終於她從一隻盛怒的獅子變成了一隻嚶嚶啼哭的小貓,她沉沉的在我的懷裡抽泣著。

末了,她問我:「疼嗎?」

我搖搖頭。

「我忘不了你。」她裹著被單,在我面前,她再次流下眼淚,梨花一枝春帶雨,眼淚水從眼睛流到了下巴,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著實令人心疼。

「那就努力忘記我吧。」我再次低下了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實在是不敢面對她的模樣。

「不,我不想忘記你,我忘不掉的。忘掉你,我會死。」她又哭起來,哭得樣子有些瘋狂,又有些任性,有些故意,有些決絕。

「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要死就一起死!」我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她,像是撫摸著一隻柔順乖巧的小貓。

那時我們手牽著手,像是去郊遊一般,面帶著微笑。我們再次坐在了一個小懸崖的草地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清風吹動著她嘴上的絨毛,她徐徐閉上了眼睛,帶著笑意,躺在我的懷裡,我終於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她臉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面頰緋紅。除了眼角的皺紋,這一切似乎什麼都沒有變,於是,愛以另外一種方式開始了延續,從來都未曾消失。

我感受到我的肉體沉沉的下墜,這個身體彷彿不再是我的,兩具靈魂一起下墜,墜下山崖的時刻,他們應該是安定的,為了達到目的,他們選擇了一處懸崖極深,亂石叢生的地方。像鳥一樣飛翔,是他們的夙願。這個世界,有了生便有了死,有的死從還沒有生就已經開始註定了。而有的追求,花費了整整一輩子也難以達成。他們牽著彼此的手,看著彼此的眼睛,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們親密無間的合作著,殘缺彷彿從來就不存在過。你看呀,天上的太陽又出現了,散發出無比絢爛的耀眼的奪目的光彩,轉瞬即逝的那一刻,那光芒簡直刺瞎了人的雙眼。

2017.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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