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魚形佩:李榕 青山文藝

魚形佩:李榕 青山文藝

「武昌在前頭,逡巡不肯去;為愛青山磯,且對青山住。」這是明代文壇領袖、「後七子」之首王世貞對青山的印象。滄海桑田,斗轉星移,青山依舊在,成為了武漢市的青山區。青山有文脈,展示青山文藝作品,關注青山藝術家,「青山文藝」應運而生。

作者簡介:李榕,當代作家。 1972年12月出生於武漢,畢業於同濟醫科大學,主管藥劑師,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協會員,湖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北京泰合百聯廣告傳媒公司專屬編劇,《武鋼文藝》雜誌編輯。

十三歲發表第一篇作品,迄今為止已發表三百萬字,多次獲楚天文學獎和冶金部文學部。是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能跨越純文學、兒童文學、魔幻文學、劇本的多棲高產青年作家。

代表作《深白》,2007年發表後引起多方關注,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相繼轉載,入選新實力華語作家十年選集,2009年榮獲第四屆湖北文學獎,2010年《深白》被改編為三十九集同名電視連續劇(又名《再婚進行時》),2012年5月登陸中央電視台黃金頻道,奪得全國同時段收視亞軍。

2006年出版長篇魔幻小說《樹妖的森林》。

2011年出版長篇魔幻小說系列「塔羅牌的冒險遊戲」共計8部。

思緒象一隻孤獨的飛鳥。

夜色之中船徐徐駛向海口,風浪大,我嘔吐了N次。

一小時後我們大家終於安全「著陸」了,蒲一下船我的雙腿有點酥軟,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向我:「要車吧,小姐?」我虛弱地將地址給他,他情不自禁吹了聲口哨:「好地方!」他看我的第二眼彷彿看公主。

只需一刻鐘就到了目的地,位於繁華地段的那家大酒店就在眼前了。

蒙蒙夜色中她晶瑩透明如水晶,從無數玻璃後射出的光耀眼目。

彷彿有人刻意安排似的,橄欖色的天空中忽然綻放出三朵雛菊狀的禮花。

大轉門內一個年輕的門童向我露出天使般微笑。

我來到前台:「要一個最便宜的一個單間。」

小姐禮貌而生硬:「一天四百八十八元,淡季七折。」

這店,比我想像的黑,我下定決心狠狠點了點頭。

享受過酒店提供的二十四小時熱水與一份《海南晚報》,我來到餐廳,還不是用餐時間,只有一曲《月光曲》在燈光曖昧縹緲的仿歐式廳里低吟徘徊。

彈奏鋼琴的長髮美女臉孔嚴肅得出奇,雙眸如星子,在不明朗的光線里熠熠閃光。

一曲畢,我看到了穀雨,身著深黑酒店制服的他背負著一隻手,託了一杯水遞給她,她側過臉對他璨然一笑。

穀雨回服務台時注意到了我,我下意識地向他一舉杯,香檳酒閃過一縷金色的光彩:「嗨!」

他的反應有十分奇怪,猶如被人捅了一刀,滿臉恐懼,他大步來到我面前,壓抑了聲音:「你怎麼來的?」

「坐火車到廣東湛江,」我說,「然後轉乘船……」

他根本沒有在聽:「什麼時候回去?」

我溫和地輕拍他的手:「別急,我現在餓急了,」我將菜譜交還給他,「一份法蘭西牛扒,俄羅斯紅湯,謝謝。」

「你可真奢侈,」他召來待應生:「給她一份牛肉餅,七成熟。」我開始安然享用起我的晚餐,他迅速離去。

鋼琴曲仍在繼續,我遇上了琴手那美麗的雙眸,她若有所思注視著我,忽然像記起了什麼,對我發出會心的一笑,我也回報她同樣燦爛的笑容。

一刻鐘後穀雨出現了,他已換下了制服,顯得不那麼冷冰了:「我請了假,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了,我就住在這裡。」

這裡? 他一臉震撼,被雷劈了似地驚駭表情,他長久的凝視我,這是我們認識以來他看我最久的一次,然後他緩緩地坐了下來。

「來點什麼?」我友好地提議。

他無言的注視著遠處,我彷彿聽他內心的狂喊。我忽然決定不再折磨這個男人了,我說:「我來只是看看你。」

他冷笑一聲,一副我還不知道你的嘴臉。他不知道我身上的錢只夠看他一眼。

「我要結婚了。」我放下刀叉鄭重地宣布,舉起右手,無名指的戒指閃耀著瑣碎的光。

他聽到這個嘴角浮上一絲笑意:「終於有人肯娶你了?」

他的笑讓我有挫敗感: 「我自己也沒有料到這麼好運。」

「你們,怎麼認識的?」他漫不經心地問。

「我還想要一盤水果沙拉。」我吃完了面前的食物,重新審看菜譜。

「給她一杯葡萄汁。」他拿掉菜譜,我一點也不介意他的自作主張,依舊笑得很開心:」你們酒店的葡萄汁活象胡羅卜汁。」

「你們怎麼認識的?」他繼續盤問我,好無創意的問題。

鄰桌的客人是個毛頭小夥子,虎背熊腰,正在狂掃面前的牛扒,啊,他一定餓極了。 我覺得在哪見過他。

「你看那個人真像個逃犯。」我低聲對穀雨說。

「你們怎麼認識的?」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打岔。

我微微嘆了口氣:「還記不記得那家玉器店,我和你去過的,那塊價值不菲的魚形佩已經被人買走了,你曾說過那麼貴的石頭鬼才會買。」

「你們怎麼認識的。」他快要失去耐心了,太陽穴旁的青筋在跳動,他用一根指頭拚命按住。

我宣稱:「他就是那個『鬼』。」

「因為他買了那塊破石頭,你就嫁他。」他頓時嗤之以鼻。

「我記起來了,在武漢我們見過一面。」一個人插了進來,是那個彈鋼琴的女孩,時間不早了,她大約是下班了。一個小提琴手接替了她。餐廳里立刻響起如泣如訴的《化蝶》。

她溫柔地注視著我;「你是那個買玉的女孩對吧。你來海南是出差還是旅遊?」她自行坐下來,手自動扣住他的手。

我垂下眼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旅遊。」

「旅遊的話季節不太對,太熱了不是?」她的微笑真動人,「我還記得當時你說過我適合紅瑪瑙,看。」她從脖領里拽出一隻瑪瑙飾物向我展示,「我一直戴著它。」

「真沒有想到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她真箇招人喜歡的好女孩。

「她是一個看一眼就讓人難以忘懷的女孩,是不是穀雨?」她徵詢他的意見,他卻站起身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人家用餐了吧,再見,小范。」

我被他幽默深深折服了,低聲糾正說:「是小寒,不是小范。」

她一面回首一面提議:「小寒,嘗過打邊爐嗎?」一起去吧。「

我欣然說:「好啊!」

穀雨的臉色立即黯淡下來。

「知道嗎?打邊爐一語來自香港,就是火鍋,只不過打底的料不同而已。」立秋,那個彈鋼琴的女孩正在侃侃而談,我刻意做出一副「你真了不起」的神態洗耳恭聽。

海南的夏夜似香檳酒里浸過,令人醉意醺然。

她肩上搭著穀雨的煙灰色的西服,又不是很冷,誇張。

音響里正在放王菲的歌,我喜歡,那是一曲《紅豆》:

「還沒好好的感受,

雪花綻放的氣候,

我們一起顫抖,

一起分享相思的哀愁。

還沒跟你牽著手,

走過荒蕪的沙丘,

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發覺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夠,

也許你會陪我看溪水長流。」

立秋對著穀雨撒嬌般說:「我還是最喜歡她的《我願意》,」說著開始哼唱,「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願意拿愛與我回應,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為你……」

她笑眯眯地對著他唱,眼波流轉。現在該我頭痛了,我要了一杯酸梅湯幫助消化剛吃過的晚餐。一直固守沉默的穀雨只要雪菜包,一口一個,大幅度的吞咽動作或許可以平復矛盾心情。

椰樹的剪影在夜色中浪漫得象一首詩,遠方隱隱傳來陣陣海浪聲。

街頭燈火星星點點,我在隔壁桌再次發現了那個毛頭小夥子,我頓時驚奇的一揚眉頭,天爺,他居然沒吃飽……當然,豪華酒店裡的吃食如同蜻蜓點水,真要吃飽還得路邊攤。

「來杯啤酒吧?」我問立秋,穀雨想攔阻,但立秋已興緻勃勃地去找老闆了。

「你是個陰險的女人。」穀雨陰惻惻地說。

我撲哧笑出來:「怎麼,你認為我會做什麼,灌醉你們然後利刃分屍?」他扔了一支煙叼在口中,我將他的煙一把奪下扔在地上,「我最討厭吸煙,你如果想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我可以告訴你,你根本配不上她,你始終是畏畏縮縮的男人,不敢愛也不敢恨!」

「總比你好,同一個不存在的人結婚。只不過兩個半月不見,你學會撒謊了。」

我頓時愣住,我那不高明的謊言啊,幼稚得叫人一眼便識破了。

我有些尷尬,一口吞下杯中的酸梅湯,我說:「你還記得我們有兩個半月沒見了?看來我在你心目中並不是一點地位也沒有的,謝謝。」

他一愣,眼睛裡流露出的表情十分複雜。

不遠處傳來爭執聲打破了這份尷尬。

不遠處有幾個人糾纏上了立秋,穀雨一語不發立即拔腿奔過去。

那是三個男人,身材魁梧得叫人直想自殺。

我去向一個攤主求救,他送給我一個苦惱的笑,我只好操起一把湯鍋爐奮衝上前去,鍋,立即被奪走了,我終於知道什麼叫雞蛋碰石頭,什麼叫自不量力。最終,我也情不自禁地尖聲大叫起來。

好在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一位風義勇為的英雄衝上前來,居然就是剛才坐在鄰桌的那位好胃口的小子。

我滿懷希望地盼望他能夠像電影里的高手一般左右開弓,但是我失望了,他只是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警察。」

「警察有什麼了不起!」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猶疑片刻還是嘀嘀咕咕的往後退著,迅速融入夜色里。

我們驚魂未定,大家還在發獃,這時我忽然聽到穀雨喃喃道謝:「謝謝你,經哲。」

咦?他們認識,可剛才在酒店裡又為什麼不說話?

看上去有此想法的不止我一個人,立秋也是一臉猜疑,穀雨回過神來對立秋介紹:「李經哲。」

「我是——庄立秋。」大方的立秋伸出手去相握,我等著介紹我,李經哲注視著我忽然說:「我見過你,在武漢,你在新華書店工作,對不對?」

我迷惑了,看來他真的認識我,但有什麼地方不大對,我一時也說不太明白。

時間不覺已是凌晨三點了,起風了。李經哲很有風度的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我的感謝瑟縮在牙縫裡。

「醒一醒,醒一醒!」我的臉被人用力拍打著,我努力集中自己注意力看著面前晃動的臉,漸漸地,我看清那個男人正關切地俯身向我:「你好點了嗎?」

我記了起來,這是我到海南的第二天,我獨自在興隆。

興隆的日光象滾油,我的鼻子曬脫了皮,不知怎麼人就睡到了地上。

「你暈倒了。」他的手抓得我好疼,我皺起了眉頭。

「你是誰?」我突然問。

他頓時愣住了:「你的記性可真糟透了,我叫李經哲,我們見過的。」

也許可能。李經哲。

「你在跟著我嗎?」我生氣地問,不等到他回答我甩手離去,走了老遠他還在原地發獃,大概從未見過這麼不識好歹的人吧?

黃昏時暑氣還未散盡,我躲進公路邊一家有冷氣的旅館,我剛坐定,李經哲就在我身邊坐下了。

「那邊有位置。」我忍不住指點他。

「你別對我瞪眼睛。」他慢條斯理地看菜單:「我看你在穀雨面前倒是蠻溫順的。」

「我警告你,吃過飯以後別再跟著我了,否則我叫警察。」

「我就是警察。」他很高興。

我瞪著他:「你不用枉費心機了,我不會喜歡你的,我最恨長酒窩的男人。」

他一口湯全噴到我臉上,我恨恨地擦臉,雙眼幾乎要放箭殺人,他一面幫我一面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這麼自做多情,我失態了。」

他說:「為了你不再誤會我,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認得你了。」

我對此深表懷疑。

埋頭吃完了東西,付錢時我傻眼了,錢包沒有了!

李經哲已經被我趕到鄰桌去了。我吃完了東西,在那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給穀雨發簡訊:「我在興隆,錢包丟了。」

表情尷尬地等了好半天穀雨才回復:「索性把人丟了更好」。這人!徹底死心。

正在此時,一個穿得花團錦簇的胖男人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小姐不是本地人哪?」一口膩膩的廣東普通話。

我漫不經心地答道:「是啊。」

「多少錢?」他問。

我的提包是為了旅行而買的,輕便結實,十分耐用,我頗有些得意:「一百。」

他很高興:「很便宜,走吧。」

我愕然:「去哪?」

「樓上,我的房間在那裡。」

我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去你的房間?」

「那你說在哪裡方便?」

「她哪裡也不去。」經哲似乎聽不下去了,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將他從我身邊拖開:「滾!」

「我在同她談生意。不關你的事!」胖子看上去氣得不輕似的。

經哲大聲說:「她是我老婆,你說關不關我的事?」

胖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來你是龜公啊。」氣得經哲要揍他,我趕忙拉住他:「別誤會,他不過想買我的包,你幹嘛這麼生氣?」

經哲凝視我良久,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說:「走吧。」

我低聲說:「我錢包掉了。」

「真的假的?「他疑神疑鬼地付過完了賬,「快點,趁現在還有車,回海口去吧。」

我們剛出飯店,那個胖子帶了兩個人堵在外面:「就是這個龜娃子!」甜膩膩的廣東普通話居然變成了脆崩崩的四川話,那兩人個頭都不高但明顯受過訓練,敏捷而迅速的向經哲撲了過來,經哲推開我一個過肩摔撂倒其中一個,另一個卻將他打倒在地。

他們是三個人,一個人抱住他的腿一個扭他的手,胖子卯足了勁拳打腳踢,雖然經哲還未完全落下風,但已吃了不少虧。我一面驚叫一面用包死命砸他們的頭。

街上不少人還在觀望。

「砰」的一聲,胖子摔破了一個啤酒瓶向經哲沖了過去,經哲狼狽地躲閃著,混亂當中有一個人受創突然倒地,還好,不是經哲。

「警察來了啦,警察來啦!」

我一把拖起經哲:「還不快跑,警察來啦。」我們氣喘吁吁的跑到街轉角,我猛地站住了,回頭看著他:「我們為什麼要跑?你不就是警察嗎!?」

我接著回過神來:「幹什麼不早亮出身份,否則少吃多少虧?」

「你還說我!」他頓時發起了脾氣:「你剛才砸了我好幾下!笨蛋!我怎麼這麼倒霉?」

我眨了眨眼睛:「我怎麼了,我怎麼了?」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我又不是打架出身,已經超水平發揮了懂嗎?

他怒氣沖沖迴轉身大踏步地在月光下走著,我緊跟著他,走到第三個轉角,他猛一轉身:「你跟著我幹嘛,真討厭!」

我乾咽了一口唾沫:「我身上只有六塊錢了。」我想自己的眼神是可憐兮兮的,因為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伸手掏著錢,我發現他的表情變得古怪:「該死!」他的衣袋被撕了個大口子,手掌從裡面滑稽地露了出來,相信是剛才打鬥的成果。

我還在傻傻地追問:「錢包掉了?」

「你認為呢?」他憤怒得可以從鼻孔里噴火了,我迅速閉上了嘴巴。

「先生,買支花給女朋友吧?」我驚異地發現面前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個賣花女懇切地舉著一支玫瑰看看經哲。

空氣凝固了幾秒,經哲伸出手去居然買了一支小玫瑰。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我的肚子與口袋一樣空。

「去吃點什麼吧?」我提議。現在我們倆合起來的財產是九塊錢。

我們在海南浪漫的星空下吃著便宜的油炸菠菜,綠油油的菠菜用鐵釺空了在油鍋爐里一走,蘸上調料美味無比。

五毛錢一把的水煮花生也很好吃,是軟軟的香、細細的甜。

「你的胃口真好。」經哲哼了一聲,不知是發自肺腑還是譏諷。

「為什麼要死纏著他?」他又問。

他已達到目的,我的胃口沒有了。

沉默片刻,我看著他的眼睛說:「喜歡過嗎?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是一種牽腸掛肚。最開始,你對自己說,別無所求,只要每天看到他一眼就足夠了。但是,接下來你越來越貪婪,看不到他感覺不到他,心是疼的,鼻子是酸酸的。」

「他們認識有六年了。「

「我知道。」

「他們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

「你拆散不了他們的。」

「我知道。」

「那你千里迢迢來這裡幹什麼?」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想看他一眼。」

他注視了我一會兒:「傻孩子。」

凌晨,穀雨在街頭找到了我們,匆匆跳下摩托車的他還穿著酒店制服,看來才剛剛收工,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說:「你真麻煩。」我一臉幸福的傻笑,他還是放不下我。這個人,嘴硬心軟。

他的第二句話是:「今天就回武漢去。他有留意到經哲臉上的傷痕,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經哲笑笑說:「還不致於要命,不過,我預感我的命遲早要斷送在這裡了。」

經哲輕聲咕噥了一句:「最好離這個丫頭遠點吧。」不知道是說誰。

在海南的最後一小時,我正在旅館房間里整理行李,立秋不請自來:「玩得開心吧?」

我說:「錢包沒了,我的旅行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她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靜靜的望著我,長長的秀髮悄悄垂下,柔順如蘇杭的軟緞。

我,沒有立秋美麗,沒有立秋脫俗,其實拿任何人同立秋相比都是不公平的。

我只是我。

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我,灰黯得叫人傷心。

立秋的眼睛彷彿望進了我心裡:「你一定……很愛穀雨吧?」

我的鎮靜令自己都感到驚奇:「哈哈,你開什麼國際玩笑?」我警惕她後面的花招,但她的眼睛清澈如玻璃,在她的凝視下我的脊背冒出些許冷汗。如同照妖鏡下妖怪無處遁形。

她說:「看得出你喜歡他,沒關係,你拆不散我們的。」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話題,我問:「你覺得李經哲這個人怎樣?」

她幽幽說:「不錯。聽說他暗戀一個女孩兩年都不敢表白,現如今這樣的情聖不多見了。」完蛋,我的候補人選也沒有啦。

「你一定很愛穀雨吧。」我問她。

她答非所問:「我為他犧牲過很多。」

穀雨在門外叫我名字,在過道里他無語地提起我的行李向外走,我說:「恭喜你,我剛剛得知,你們終於要結婚了。」

他說:「對你對我都是一種解脫是不是,小寒?」

我沒有回答。

「下班後我請你吃飯如何?」夏至提議,接下來他畫蛇添足地補充:「人們說失戀的人可以暴飲暴食來解脫。」他理所當然地得到我的一個大白眼。

樓上的顧客不多,秋日的斜陽靜謐地投射在我的雙手上,戒指竟發出黃金般的光澤。時下的假貨做的愈來愈可以亂真了。

「不便宜吧?」夏至在一邊探頭探腦。他實在是個熱心得令人膩味的一個人, 他對我發出的關切使身邊所有人誤會,人們先傳言他追求我。但事實上他一下班就會立即從我身邊消失,再不來煩我。

於是又有傳言說我追求他。我自知自明,我不過是他無聊上班時間的排遣。而已。

經哲出現在電梯口,夏至比我先發現他:「你的警察來了。」他誇張地看看手錶,「比昨天早了七分鐘。」

經哲沒有走向我,而是到隔壁音像櫃去了,他幾乎每三天都會來挑一兩張光碟,我想他定有一套不錯的家庭影院。

「其實他是來找你的。」夏至輕輕在我耳邊說,「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在追求你。」

我對他綻放出虛假的微笑,諷刺說:「你很有洞察力。」

半小時後經哲來到我面前:「你好。」

「要買什麼?」

「有河北省地圖嗎?」

我彎下腰去找:「又要出差了?」他不置可否。

他交了錢回來取地圖時我問他:「你晚上要加班嗎?」

「不加。」

「我也有空,你為什麼不請我吃頓飯呢?」我輕輕地說。

「法式蝸牛,紅酒牛扒,一盎司黑魚子醬。」我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看著菜譜, 他的臉上頓時露出後悔的神情,我打消了大吃一頓的念頭,遺憾地說:先「就這樣吧。」

他節儉地只要了一小杯紅茶,分量剛夠漱漱口, 以至於後來他一面說話一面左顧右盼以掩飾吞咽口水。

「你來找我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我……沒什麼事。」他欲言又止。

「從海南島回來後你光顧了十一次,真沒什麼事?」我慢悠悠地用骨制的小勺扒開覆在魚子醬上的碎冰,舀了一些口裡嚼著。

他臉上沾了一小滴茶水,我剋制了替他擦拭的衝動。

我說:「說吧,說出來,也許我會幫幫你。比如你想找個女朋友?」

「你聽了別生氣。」他小心翼翼地說:『我要把你的錢包還給你。」

「我就知道!」我真想把魚子醬扣到他腦袋上。

「我想把有些事告訴你,我和他,是兄弟,我是說穀雨。」他等我露出吃驚的表情,我只出神地望著他嘴角的茶滴。

他接著說:「他大我四歲,我九歲時父母離婚。七年前他到海南發展,去年他才認識了你。」他的語氣怪怪的,「他不告而別回到海南,可你突然通知他說你要去海南找他。我趕到火車站去想阻止你,你已買了票,於是……」

「原來是你偷了我的火車票!」我喊:『你這種人居然是警察,我可真吃驚。「

「怎麼能怪我!都是你這個人放東西總是漫不經心,這毛病不改會誤事的……不說這個,」他放低了聲音:「我沒想到你居然又補了一張票上了車,沒辦法,我也只好搭乘下一班車去了海南。」

「你可以不用當警察了,你有寫小說的才能。」我諷刺道。

「信不信由你。」他深深嘆了口氣。

「其實我去海南真的只是想看看他,並不是象你們想的那樣。事實上,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向他炫耀手上的戒指。

他驚愕地:「這麼快!」很顯然,他比穀雨蠢。

我繼續編下去:「希望到時候你們都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想沒什麼問題,」他傻呵呵地,「一周前他已經回武漢了。」

不等他反應過來我飛跑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毛毛細雨,石板路濕濕的,石板縫中滋生的草是綠色的,草葉上帶著水氣,煙絲淼淼,整個街道都瀰漫著纏綿的氣息。

我看見了他,他正從一輛計程車里鑽出來,煙灰色西服上瞬間沾上一層細薄的水珠,使他整個人顯得亮晶晶的。

他也看見了我,頓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我毫不猶豫地奔向他:「就知道你回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生怕他會一轉眼消失不見,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他說:「當初就知道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他淡淡地說,「瞧你,渾身透濕。」

十分鐘後我換上他的衣服手捧著一杯熱茶縮在沙發里看他忙來忙去,整個人幸福得像個泡泡,彷彿隨時都可以飄到天花板上。

「你的消息很快,我一周前才回武漢。」

「你這次呆多久?」

「大約三年。」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出差?不是休假?」

「職位變動,老總任命我為此處副理。」

我疑惑了一下,職位似乎上升了,可酒店的級別要少一顆星,那麼該是明升暗降,對他來說是好是壞呢?

我小心的問:「立秋,她的職位也變動了嗎?」

「沒有。」穀雨說:「這裡沒有她發展的餘地。」是嗎,或者還有別的什麼原因?他沒有說明。

有人敲門,他開了門,我聽到他的驚呼:「立秋!你怎麼來了?」我驚跳起來,我還穿著他的衣服呢!這可怎麼是好?我慌不擇路地躲進了被子中。

她進來了:「我已辭掉了工作。」房間里的空氣頓時凝滯了。

半響,穀雨說:「你瘋了,我不值得你這樣做。」

「不僅僅是為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已考慮了好幾天,我決定就在這裡安定下來,同你在一起。」

「你這樣做有欠考慮。」他乾巴巴的說。

又有人敲門,天,又會是誰?

「對,對,對不起,我來是告訴你,小寒她——立秋!你怎麼也在這裡!」

「李經哲!」立秋有些莫名其妙的高興,「很高興見到你。」

穀雨惶惶不安地建議說:「立秋,你一定還沒吃飯吧,我們走。

「一同去?「立秋建議。

不等經哲回答,穀雨忙說:「他不用去了,經哲,拜託替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他們終於走了,我從被子里露出頭來,李經哲的表情真是可圈可點啊。

但是他真的生氣了:「看來你要結婚的話都是胡扯了!」

我眨了眨眼,怪誰呢,這麼沒有技術含量、漏洞百出的謊話只有白痴才信。

「怎麼,不打算起來了?」他語帶諷刺,大步過來好像準備掀起被子。

「怎麼辦呢?我可沒穿衣服。」我故作為難,他的臉色大變,腦袋裡不知在轉什麼齷齪念頭。

他評論說:「你的行為就象個小丑。」猛地,他掀開了被子,這傢伙!「我辦案的時候什麼謊言沒有遇到過?」

我氣急敗壞,奇怪的是他的臉紅得像某動物的臀部。我去換掉了穀雨的了衣服,出來時他吹聲口哨,冷冷說:「現在流行緊身衣嗎?」

「我的衣服縮水了。」我氣急敗壞地解釋。狼狽不堪的我急著出門卻不慎被地墊絆了下,經哲下意識的抓住了我,還好,有驚無險。

門在這時開了,穀雨和立秋在門外驚愕地看著我們。

我這才發現我們的姿勢有些問題,從旁人的眼光來看,他正抱著我有所圖謀。經哲還沒反應過來,我狼狽不堪地掙脫開來,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來打破這該死的僵局,但沒想到我說的是:「你們為什麼回來?」

「傘忘了。」穀雨簡短的說,他腦子裡一定有不少怪念頭吧?我恨死經哲了,可立秋還是很好脾氣地問:「一起去吧?」

我與經哲異口同聲說:「不用了!」

外面下著雨,哼,下刀子才好。經哲悶頭走在前面,我猜他的心情比我的好不了多少。我問他:「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別煩我!」他怒喝一聲,走得很快,這時他的手機響,大概是沒電了,他接聽了片刻轉頭衝進一個路邊電話亭,我躲進隔壁一間避雨,關上玻璃門觀賞雨從天上沖刷下來。

穀雨回來了,但他永遠不屬於我。從小到大,我還從未羨慕過任何人,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取他。

隔著玻璃我看到經哲拿著聽筒獃獃望著天,他看上去心煩意亂,他迅速掛了機,無聲地靠在壁上。良久。

我敲了敲玻璃,他沒聽見。

雨下得越來越大,雨聲淹沒了一切。

我不知該不該在這時離開,雨下得轟轟烈烈,估計短時間是不會停的。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他看著我,只隔著潮濕的玻璃我看到他的瞳仁好黑。他說了什麼,我聽不見。他的手指伸進脖頸,將一件東西掛在電話機上,然後他推門離去,奔跑的身影在雨霧中一晃就不見影了。

隔了好一會兒我才看清那件東西竟是我朝思慕想的魚形佩。

魚形佩,通透如水晶,宛如一條水中漫遊的小魚。

他從哪裡得來的?

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穀雨的時候,他在看一本星象書,那次他回武漢是看媽媽,我對他說:「你過了看這種書的年紀。」

他有一點靦腆:「我的女友喜歡這個。」那時我就知道了他有了女朋友,我只是沒有重視她的存在,我不乏人追,穀雨也還不夠英俊高大,我沒預料自己會愛上他。

我常去一家玉器店,那家的玉都很貴,最美的就是這塊魚形佩,拇指般大小,要價八千八。

我同他熟了以後帶他去過一次,那次他是要給女朋友買生日禮物。

後來我在店子里遇見了他們,他卻裝做同我不熟,當時我沒有看仔細那女孩,那該是立秋第一次來武漢。

記得他給她了一塊紅瑪瑙,儘管老闆一再向他們推薦那塊魚形佩,但是它的價格讓他們退卻了。

小小的玉佩被我捏在掌心,冰涼涼的。象一掬淚。

立秋在武漢沒有朋友,她便總是到我的書店等我下班一同去吃燒烤,有時她也到我家裡來,不過礙於家人,還是外面自在。我一直奇怪兩個女人成為朋友是件極簡單的事,吃過幾次飯,一同逛逛街,然後互吐心事,就再也分不開了。

她在武漢還沒有找到合意的事情,在一家琴行做擺設(她的話),就是沒有顧客的時候彈奏一曲來吸引買家,與海南不同的是她彈的是電子琴。

她就住在琴行的樓上,有時我們在琴行關門後在那裡一面聊天一面喝葡萄酒,玫瑰色的酒汁裝在放了碎冰的玻璃杯里,看著就叫人神清氣爽,酒和玻璃杯都是穀雨帶來的。

立秋提供柔軟的坐墊,我提供一雙傾聽的耳朵。

我總是默不作聲地一杯接一杯喝著酒,看著對面的兩個人你夾我一口菠菜,我還你一隻豬蹄,絕妙的連續劇,絕妙的觀眾。

立秋彷彿在不經意間向我炫耀:他是屬於我的。

我一直沒有再看見經哲,有些人,他出現得突然消失得突然,好像一種感覺。

魚形佩,每當我看見它,感覺象在做夢。

魚形佩,掌心碎。

心還在,人不歸。

夏至說:「還是那句話,龍配龍,鳳配鳳,老鼠配臭蟲,你還是嫁給我得了。」

我頓時大笑不已,有書為伴,有他作陪,這樣的生活永遠都不會乏味的。

這時,立秋笑微微的向我走過來,她顯得容光煥發,等她來到跟前,我說:「讓我猜猜,你們要結婚了?」

「你怎麼知道?」

「都寫在你臉上呢。來請我當伴娘?」

她有些不好意思:「除了酒席我們不搞其他的儀式,不過想請你幫幫忙。」

她等我下班後同我來到附近一家玉器店,我倚坐靠椅上看她費力地選來比去,最後她挑中了一對玉鐲:「你說這個怎麼樣?」

那是一對「雪裡藏青」,很適合絲絨旗袍渾圓的玉臂。不知立秋買它作什麼,我謹慎地說:「很高貴,很穩重。」

「你說送給穀雨的母親好嗎?」她懇切的問,原來是為了討未來婆婆的歡心, 我看了一眼標價:「貴了一些。」

能言善辯的老闆說:「小姐,黃金有價玉無價,玉是要講緣分的,談錢就生分了。既然我們有緣,這玉就七折給你們了。」無奸不商。

我說:「最多兩千塊。」

老闆冷笑三聲:「這可是A貨。」

我說:「立秋咱們還是走吧。」

「拿去,拿去。」老闆一面嘀咕著一面仔細用絲絨包了,立秋則歡天喜地付錢,在此間隙我從胸前拉出魚形佩來:「老闆,有鏈子配嗎?」

他瞅了一眼:「喲,是塊古玉,我看看。」他居然放下一切伸手拿過去,戴上了眼鏡細看,有些愛不釋手,「你把它讓給我吧。」

「奇怪,我是來買鏈子的,可不是來賣玉的。」我不悅,劈手奪了過來。

「別急,聽我說,這玉年代不淺了,它原應用絲絛繫於腰間,是塊陪葬。玉是有靈氣的物件,你同它無緣,不如讓給我吧。」

我問他:「老人家,你是看《紅樓夢》看傻了吧?」

一旁立秋幽幽地:「魚形佩?它在你這裡?」她出神的看著我,大大的眼睛充滿霧氣,「那個買玉的人一定很愛你吧,我還記得賣玉的人說的話,『只此一塊,就象真愛』,他真會說話。」

我知道她誤會了,她一定錯以為是穀雨送給我的,不想她誤會,我說:「是經哲給我的,他是個怪人。」

「我知道他喜歡你很久了。」她說,「你要珍惜。」我不置可否。

穀雨和立秋結婚那天是個陰雨天,氣溫突降。

當天我見到了穀雨的母親。因為很賣力的裝扮,她的年紀顯得曖昧。可以看出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美人同美人的不同在於,有些美人多老都美,有些就不是,她是後者。

她給人一種凌厲的感覺,令人生畏。

顯然她對我很有興趣,越過向她道賀的人叢對我說:「你一定就是小寒。」

得到我的肯定後她笑著說:「經哲從初中開始就很喜歡你這樣類型的女孩子。」

我對她微微一笑:「可很多人都認為我不象女孩,倒象個男孩子。」

「為什麼?」

「因為我從小到大從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意味深長的說:「那可不好,太剛強的女人男人可不會喜歡,比如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她實在是個厲害角色,想想婚後他們三個將住在一起,我為立秋擔心。

經哲出現在門口,他向我揮手,然後走過來,他對她說:「恭喜您。」我奇怪他不開口喊她媽媽。

她問:「什麼時候到你呢?」

經哲有些局促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溜掉了。

看來穀雨的人緣不錯,來了足足有七桌人,比原計劃多出一桌。我見識了樓什們迅速擺放桌椅的麻利,嘆為觀止。

敬酒時有人齣節目難為他們,立秋急得似乎要哭出來,他們轉而難為穀雨,將他的眼用布蒙嚴,請了十位年輕的女客上去圍成一圈,穀雨站中間轉了無數圈後看他會倒在誰身上,這叫「愛得天昏地暗。」

我敢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無聊的遊戲,因為穀雨被人撥弄了幾圈後突然倒向我,我措不及防跌倒在地,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我的臉色一定夠瞧,立秋趕緊扶我起來,一個勁道歉,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後面一個節目我死也不肯上,還是立秋來求我,也許我出洋相會讓她心裡覺得安慰些?我只有硬著頭皮上去。誰知道這次更缺德,竟要穀雨蒙了眼親吻女客的臉猜測誰是新娘,這個提議引起穀雨的強烈反對,但是看熱鬧的的人們已經將他抻解上去,我站在最後一個,不停地傻笑——很有娛樂精神。

當穀雨親到立秋時,司儀問他:「是嗎?」他搖搖頭。

哎,這笨蛋!他來到我面前時,經哲上來將我推到一邊把臉伸過去,穀雨居然親了一下說:「經哲,你沒刮鬍子。」大夥樂不可支,我鬆了口氣,正要溜走,那得意忘形的司儀竟提議再來一遍。

這次所有人的位子都換了,我在第三個,立秋第七。

第一個,穀雨說:「絕對不是。」

第二個,穀雨說:「是的。」司儀問:「肯定嗎?」

穀雨說:「好象又不是。」

司儀問:「到底是不是?」穀雨猶豫了一會兒,說,「不是。」

他站在我面前,經哲在下面注視著我,穀雨的嘴唇輕輕的在我臉上觸了一下,他說:「是她!」下面頓時哄堂大笑。

每次吃喜酒都是異曲同工,一樣的喧鬧煩躁,我置身於一群大呼小叫的酒徒之中。

大家莫名的高興,互相敬酒又互相說了許多掏心窩的話。經哲一直無語。

到最後有一群不甘寂寞的人要接著鬧洞房,我只好先行告退了。

深夜的街頭,只有我一個人在等末班車。

「這裡等不到車的。」一個人在我身後說,我的嘴角泛笑來,是經哲。

我說:「我沒有等車,我在等你。」

他的臉在路燈下顯得有點憂鬱,我說:「你有心事?」

他問:「你呢?」不等我回答,他說:「看到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痛心嗎?」

我說:「換了是你,你痛嗎?」

他沒有回答我,他問:「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說:「有一個自己的房子。」說起這個我這頓時有些泄氣,從小我就同姐姐們擠在不足24平方的屋子裡,我住閣樓,大些時候我在閣樓的四壁掛滿鏡子,努力想顯得明亮一些。

我一直非常喜歡書店裡那種寬敞明亮的感覺,行走在高大的書架下,如同到達一個奇妙的王國,一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王國。

我說:「你呢?」他彷彿知道我會問他,他一字一字回答說:「我最大的願意就是,娶你。」

我說:「實在荒謬,你統共只見過我幾面而已。」

他說:「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

一片梧桐殘葉飄落到他的肩上,象只鳥停駐在那裡,不動了。

穀雨與立秋的新居在胭脂路,立秋經常邀請我去做客。她就不怕引狼入室?小瞧我的實力。

後來我才發覺她的用意,因為十有八九經哲也會去。她想做大媒呢。

時間長了,很多人都會誤會我與經哲是一對,包括我自己。有了什麼好片子上映我都會打電話給他要他請我看,可惜他工作忙得很,三次倒有兩次去不成。

其實就是他去了,也就是靠在椅子上大打瞌睡。春節前後的警察總特別忙,或者他就屬於特別容易犯困的那種人吧。

我發現人的感情用時間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比如我和經哲,我喜歡聽他講他辦的案子,喜歡聽各種各樣有趣的人和事。當經哲給我講那些事時眉飛色舞,完全換了一個人,他是生動有趣的,勇敢機敏的。我喜歡。而經哲也喜歡聽我談小說里的故事,我們都喜歡衛斯理的科幻小說。

至於立秋,琴行倒閉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事可干,幾乎天天到店裡找我逛街喝咖啡。但是她不適應做電燈泡,有經哲在時她只好獨自回去睡覺,或者找穀雨吵架。有一次兩人還動手打了起來,把我和經哲深更半夜找去評道理,我去時看到一屋子亂,結婚時我送他們做禮物的景泰藍花瓶也碎得很徹底了,我一整個月的工資啊!這對沒良心的東西。

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倆人爭著說,聽得我和經哲面面相覷,就這個?雞毛蒜皮的小事我還不好意思向旁人提,這一對受過高等教育的夫妻倒爭得面紅耳赤。真叫人不寒而慄。

一出門我鄭重對經哲說:「我堅決不結婚,婚後的生活太可怕了,那麼相愛的人會變成這樣!」

經哲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的,主要是立秋沒有什麼朋友,太孤獨了,穀雨的工作壓力大,不能體諒她。」

我說:「你怎麼不改行做心理諮詢師?可是象立秋這麼出眾的人誰會願意做她的朋友,處處去陪襯她。」

他悶聲說:「是啊,只有你最偉大。」

我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也許,有天我們也會吵,也會說傷感情的話。」我注視著他,真心真意的說:「但是,我們要永遠記得,愛。」

愛,是永遠不該從記憶里抹去的。

我剛一接班,立秋就出現了,她穿著黑到極至的麂皮靴和同樣純黑的絲絨大衣,還有一個如假包換的黑眼圈,細腳伶仃地像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夏至遠遠沖我一仰下巴頦,意即:麻煩來了不是?

「你現在有時間嗎?」她憂鬱地問:「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讓我怎樣回答她才好,她給我添的麻煩不少了,看在穀雨面上我只有說:「等我一會兒。」

我向夏至走過去,他說:「不用說了,去吧。」我向他抱以歉意的微笑。

我們在一家茶藝館選了一張桌子,立秋要了一壺紫花茶,玻璃壺咕咕冒著熱氣,紫花在水中靜靜地綻放著,淡淡的茶香立即瀰漫開來。

「我要離婚。」立秋突然說。

毫無鋪墊,我的手一抖,茶水淌到紅漆桌上。

立秋說:「真對不起,這麼長時間來一直麻煩你,你真好,每次都不厭其煩的聽我說許多不愉快的事,還有你那位同事,每次都幫你頂班。」

「你們不過是有一些不快,還沒有到分手的地步,我去找穀雨談談?」我熱心向她建議。

「不必要了,我已經聯繫好了出國的一切事宜,最遲下個禮拜就走,我這次是來專程向你道別的。」她看上去去意已決。

我一時找不出話來說,這算什麼?

立秋則委屈地說最近她頻頻與婆婆發生衝突,住在一起矛盾總歸有的,但是孝順的穀雨每一次都站在母親一邊。頭痛,這種普通矛盾……

我茫然:「你現在還愛他嗎?」

立秋抬起眼看著我,她的眼睛更大了,約是消瘦的緣故。她說:「我曾經為他犧牲了那麼多……在當初遇到他時,我有一個出國機會……可是,我的犧牲換來的是什麼?我真累,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可我們花在爭吵上的時間和精力太多了,我沒能有充分的時間思考。」她微蹙一下眉,「不說了,這話題不好。經哲呢?」

「我很久沒見到他了,連電話也沒有。」我說:「一有工作他就會拋下我。」

立秋說:「你終於是愛上他了吧。」她本有居功自傲之意,忽然情緒又低落下來。

我說:「也許,我早就喜歡他,只是一直自己騙自己吧。人是種奇怪的動物,從不肯輕易認錯服輸。」

立秋一震,沒有再說話,我看著窗子外,外面已是萬家燈火,冬雨如螢火撲舞地窗的玻璃,看不風的歌手在暗處唱著一支日文歌,茶已經冷了。

立秋說:「我錯了,他其實一直愛的都是你,為了你他才回到武漢……」

我一震,盯住她的臉,她的臉上浮著一個凄苦的笑:「是的,他是為了你。我就是不服氣,我有哪一點比不上你?你始終都在等待,是我太低估你的實力,你終於等到到了不是嗎?」

與立秋分手後,我獨自一人慢慢向家走著,鞋被路面的水浸濕了,寒氣向上竄,不一會就手腳冰涼。

我想起了海南,立秋是那麼美麗自信的女孩,想起她對我哼唱著的那隻歌:「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願意拿愛與我回應,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為你……」那時的她是多麼幸福快樂。

我突然看見了經哲,他穿一身深藍色制服,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他穿制服,他顯得帥極了,他說:『我一直在外地……是個大案,不許打電話,也不能寫信……「

「事情做完了?「

「還沒,我急著回來看看你,請了假的。」因為寒冷,他的每一句話都凍成一截截的,我發現他的手冰涼:「你等我多久了?」

「兩年另四十七天。」他說,「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你背著手在書架前昂著臉對監視器做鬼臉,我說『小姐,請問有河南地圖嗎?』你象只小鹿一樣敏捷地跑過來,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荷蘭,還是河南?』然後你用河南話說:『河南老鄉,吃饃喝湯,是嗎?」

我大笑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恍然之間,我的記憶器忽然被開啟了,啊,是他。

我不知道那就他,當時是綠制服,現在的更好看。

我們真的認識很久了。

他說:「有件事穀雨肯定沒告訴過你,半年前,我對他說書店有個女孩挺不錯的,他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當時沒承認。如果我承認了就不會有這麼多周折了是不是?說了一次謊,我只有身不由已地將謊話繼續說下去。」

聽著他這麼說我不知為何忽然有點心酸。他一把抓緊我的手:『小寒,我真傻,浪費了太多時間。你看,戒指都買好了。「

我屏住呼吸,什麼意思?戒指?

……那麼小一粒鑽真怕大氣一出就給吹跑了。

他說:「對不起,我買了最便宜的,因為我所有的錢都用來付了房子的首期。」

「什麼房子?「我詫異地問。

「我們倆的房子啊!」他說:「你不是說想有自己的房子嗎?而我,很想有一個家。一直以來,我都很羨慕穀雨,媽媽離婚時帶走的是他,不是我。因為他比我出色。我、我從沒有過家的感覺,我很想擁有,我知道你也是,對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目前這個房價……叫我怎麼說你呢?經哲,經哲。

立秋真的還是走了,我和穀雨送她上了去北京的列車,在那裡她將乘坐噴氣式飛機往溫歌華。他們象朋友一樣握手告別,只有寒喧,沒有傷感。一切如同作戲。

我們離開機場前,立秋突然所抱住我,她在我耳邊輕輕說:「替我照顧他。」我深深感受到發自內心深處的悲哀,我忽然有一種預感,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在飛機起飛的一剎那,穀雨喃喃道:「永別,立秋。」我看著他,原來他也有同樣的預感。

「小寒,其實我一直都在騙自己,立秋為我犧牲太多了,我對自己說如果離棄她,我與父親有何不同,一樣的喜新厭舊。我活得太累了。」

他在回去的車中一直喃喃訴說個不停,我想他在說給自己聽,我沒有說話。

穀雨說:「我終於明白,讓她幸福的最好方式就是放她走,不要禁錮她,我做得對嗎」

我無法回答他,但他在等待我的答案,我垂眼看著手指輕輕說:「我有兩個姐姐,媽媽生下我的那刻發現我不是男孩失望得扭臉不理我。」穀雨沒明白我想講什麼,他以超強的耐心在聆聽。

我告訴他:「她甚至於想到將我送人抑或弄死,你要知道在鄉下,弄死一個女嬰是件極尋常的事情。但是我僥倖活了下來,我從來不恨媽,當我知道自己是個好運的倖存者後,我發誓要活得堅強、快樂。當我愛上了,就要尋求,決不退縮。」

「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不容錯過。我想我找到了愛,在海南,遇到了經哲。」

他閉上眼,微點了下頭表示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和他都在愛,只是,我們愛的表達方式如此的不同。那重要嗎?重要的難道不是愛本身?

我的胸口忽然一陣巨痛,就象尖刀猛的插入,冷汗立即從每個毛孔湧出來,我不由自主蹲了下來,蜷成一團。我提醒自己是當班,忍一忍就會好的,但是真疼啊,我兩眼直冒金星。

「你怎麼了?」有人問我。

我呻吟著:「對不起,夏至,我真是個麻煩的女人,我想我要馬上去醫院。」

他說了什麼我一點都聽不見了,我拚命忍著疼痛,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萬分恐懼,經哲還在外地,再過幾天他就要回來了,而我不會就這樣莫明其妙的死掉吧?

心電圖,超聲波,CT掃描,醫生看著檢查結果好半天都不說話,夏至催促道:「不管多壞的結果,您說話啊!」

醫生說:「我只能說,她什麼病也沒有。」

我與夏至都大吃一驚,這時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大聲叫我,我旁顧左右,沒有人。

「誰在叫我?」我提高聲音問。

「沒有人。」他們倆幾乎異口同聲,我清晰的聽到了又一聲,我答應著,很肯定的說:「有人在叫我。」

「這就有意思了,」醫生坐直了身子,表情嚴肅,「幻聽,幻覺,你是否受過什麼打擊?」

「您的意思是……」夏至問。

醫生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夏至一怒而起:「你才有神經病!」他攙著我就走,忽然之間,我的疼痛奇蹟般消失了。

夏至說:「你再忍一忍,我們換一家醫院。」

我尷尬地站住了:「我不去了,我好了。」

「好了?」他還沒反應過來。

第二天,我終於等到了下班時間,我有意磨蹲著以免與太多同事打招呼,夏至肯定生我氣了,毫無疑問,我開了一個最惡劣的玩笑。

「小寒。」不是幻聽,這次是真的有人叫我,是穀雨。

他穿一件駝絲綿綿大衣,可嘴角發白:「小寒,小寒,經哲死了--」

我不知他在胡說什麼,最後我才明白過來,我並沒有幻聽,我的確聽到了經哲叫我的聲音。當時在海南追擊一夥持槍匪時經哲的胸口中了致命的一槍。他的痛,那麼清晰。

穀雨似乎要安慰我,但他顫抖得很厲害,彷彿隨時可以倒下。 我覺得他比我更需要安慰,我扶他在一張椅子里坐下來:「來杯熱茶?你喜歡鐵觀音,我記得。」我走開去倒茶,拉開我的私人抽屜,取出茶葉筒,倒上開水,我做的完美無缺,堪稱冷靜。

我猛扭過臉去看窗外,真冷啊,是倒春寒,玻璃窗上蒙著一層灰灰的霧氣。

無疑,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只是,春天后面還有如斯寒冷,比冬天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受我們掌控,只能忍耐再忍耐。

對面的音像櫃還在放著音碟,幽幽吟唱著:

「還沒好好的感受,

雪花綻放的氣候,

我們一起顫抖,

一起分享相思的哀愁。

還沒跟你牽著手,

走過荒蕪的沙丘,

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發覺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夠,

也許你會陪我看溪水長流。」

有時候……能相互折磨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啊。

相遇就是幸運,還有愛。還有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只是平凡如我們,人總是後知後覺。

胸口的魚形佩滾燙,我伸手將它緊緊攥在手心裡,生怕它也失去,可是它忽然間幻化作一捧水,從我的指間拚命向下流淌。我詫異地低頭去看,沒錯,它是真的消失了,我手捧著的是我自己的淚水。

我竟然哭了起來。

魚形佩,掌心碎。

心還在,人不歸。

詩歌 ?散文?攝影?談話?音樂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原鄉書院 的精彩文章:

燕歸來:瞬間與永恆

TAG:原鄉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