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人物分析之魯智深
魯智深之所以姓魯,大概是施耐庵希望把他打造成一個魯莽勇武的角色。
在水滸人物中,魯智深幾乎是唯一一個被動遵循命運安排的人。
儘管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的轉世本身就是一種宿命的安排,但在全書看來,全無命運之手的痕迹,除了魯智深。
魯智深俗名魯達,智深是他在五台山剃度出家後,師父智真長老替他起的法名。
這個法名,自然也是頗有深意的。
正如我前面所說,如果我問,魯智深為什麼姓魯?想必大家都會啞然失笑。魯智深不姓魯,他還能姓什麼?或者說,這簡直是一個可笑的痴人痴問。
我自己當然不這麼認為。
智真長老在決定接受魯達,願意為他剃度的時候,幾乎是遭到全寺和尚的反對的。先來的師兄們見到魯達身形魁梧,眼露凶光,全然不像一個出家人模樣,大都懼怕與他相處。
可智真長老因礙於趙員外的面子,是一心想要收留他的。
為了堵塞全寺上下的反對之口,他特意焚香入定去了。
一炷香後,長老回神,告訴眾弟子們,魯達此人上應星宿,以後是要修成正果的,成就會比你們所有師兄都大。
這是無可辯駁的理由,於是魯達順利留了下來。
不知道大家發現一個問題沒有?魯達出家後,法名智深,可在之後為何還要在法名前面冠上原本的姓,叫做魯智深呢?
我不知道這是施耐庵的習慣呢?還是他本就想給我們一個魯智深塵緣難斷的暗示。因為在潘巧雲偷情的一章里,那個和尚也是冠了俗姓的,叫裴如海。
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法名便是法名,不應當再冠以俗姓的。如果非要加上一個姓氏,那也應該是「釋」姓。
所以這裡留下了我的一個疑惑。
魯智深這個姓與名,可以說是施耐庵的神之構思。明明讓他姓魯,謂之魯莽、愚魯,偏偏又是智深。
我想這正是我們傳統文化的深邃魅力所在。所謂大象無形,大音若希,大智若愚吧。
而「魯達」這個原本的俗家姓名,漸漸被人淡忘。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叫魯達。如果按照當時的標準,他身為一名提轄官,應當還算不上「達」。不過,施耐庵給了他一顆兼濟天下的心。
魯達可真是一個魯莽的人。
他最大的魯莽之處在於他並不能很好地掂量自己的力量。
三拳打死了鎮關西,是他本意之外的。
瓦罐寺斗生鐵佛崔道成和飛天夜叉丘小乙的時候,因肚中飢餓,半途逃了出去,反卻害死了一幫老和尚及一個婦人。
他對自己的力量把握最好的一次,便是在東京大相國寺倒拔垂楊柳。或許此時他終於有機會施展自己所有的力量,而不會造成什麼不可收拾的後果。
水滸傳裡面有兩個人,秉性如同孩提一般,一個是李逵,一個是魯智深。
不過,李逵上應天殺星,他是要殺人的,並且殺起人來走火入魔六親不認。
魯智深卻不同,儘管他也殺人,可他並不濫殺,且日常大多遊離在梁山之外,這一點倒是與他方外之人的一半身份特徵很相符。
魯智深的孩提秉性並不只體現在他對成人性事的毫無興趣與茫然無知,更多的在於他無法掌控後果的行為。
與史進初次相遇,魯達便邀請史進一起去喝酒。正巧碰到了史進的師父打虎將李忠正在街上賣祖傳膏藥,魯達也是二話不說,馬上邀請同樣是初次見面的李忠一起前往酒館喝酒。可李忠並不肯去,他想先賣掉一些膏藥,賺些生活費,然後再與他倆去喝酒。魯達不幹了,他也不硬拉李忠,而是將圍觀的潛在買家全都趕走。李忠看著魁梧的魯達,心中敢怒不敢言,只好陪笑隨他前去。
這是魯達在書中出現的最初的魯莽表現。
施耐庵在寫潘金蓮的時候,曾說,世上的風月之事,大都起於酒食。另一句他不曾說出口的話,是世上的無謂紛爭,大多也是起於酒食。
喝酒間,聽到了隔壁的啼哭之聲,魯達心中一陣不爽。這不爽有兩層來由,一是暢飲的行雲流水般的情緒被打斷;二是在史進和李忠面前,自己是地主,請人喝酒被如此打擾,很沒有面子。這很重要。
因為在本地,魯提轄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而關乎面子的事,是最大的事。
同史進在茶館出來的時候,魯達只需向店家吆喝一聲,茶錢記我魯提轄身上,改日一發還你便行。
在酒店聽了金家父女的哭訴之後,也沒了喝酒的心情,出門也是向店家吆喝一聲,酒錢記賬上便行。
這當然就是面子。
對於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來說,掏錢出來買單是很失身份的事,尤其是還要找零的情況下。
魯智深最看不慣的是小氣的人。
當他資助金家父女回鄉的時候,從身邊摸出五兩銀子放在桌上,又問史進和李忠借錢,史進倒也爽快,直接從包裹里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放在桌上。李忠只從身邊摸出二兩銀子。魯達見少了,便嘟噥一句李忠,也是個不爽利的人。只將那十五兩銀子給了金家父女,把那二兩銀子扔還給了李忠。
或許從街上賣膏藥的時候,魯達已經對李忠不太有好感了,加上借錢一事,心中更是平添了幾分不爽。
大家可以發現,魯達身上是有錢的,他之所以前麵茶館裡不付錢,而要記賬上回頭再給,多半便是面子作祟。
第二天,魯達當街打死了鄭屠。
只是三拳,便結果了鄭屠的性命。並不是鎮關西如紙糊一般脆弱,而是魯提轄太過勇武。
如果說魯達驅趕李忠的買家還算不得孩子氣的話,那麼,三拳打死鎮關西這種下手不知輕重的行為,完全是一種孩提秉性。
他並不是不知殺人的嚴重性,那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他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無親無故,萬一進了牢房,便沒人來給自己送牢飯,很有可能餓死。於是當街腦子一轉,只好一邊佯裝罵鄭屠裝死,一邊跑回家收拾東西出逃。
我想,這也是魯達「智深」一面的表現。
拳打鄭關西這一章大家都很熟,可以用粗中有細一詞來形容魯達。正是魯達天衣無縫的安排,才使得金家父女能夠逃脫。
與武松殺西門慶潘金蓮後面的主動自首不同,魯達選擇出逃。
我想這並不是他不敢擔當。
武松殺西門慶、潘金蓮的性質與魯達打死鄭屠完全不同,一個是報仇,一個是解恨。
正是如同孩童做錯事一般,一跑了之。
這也正是魯達這個角色的鮮活之處。
相信施耐庵一定是對這個角色有特定寄託的。
說水滸傳全書沒有一個好女人的說法,顯然是有一點極端的。這位被魯達解救的金翠蓮就是一個非常懂得感恩圖報的女人。
金翠蓮丈夫趙員外問魯達,為了躲避人命官司,願不願意出家做和尚。
魯達也是有過一番內心糾結的。
只因心中覺得無處可去,不如就隨了這條路吧。
從此俗世中再無魯達,空門中憑空多出一個酒肉花和尚。
有人說,魯智深的有趣之處,在於他所出場的地方,幾乎都是「大鬧」。「魯智深大鬧五台山」、「花和尚大鬧桃花村」、「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等等。
不過,與其說魯智深魯莽淘氣,倒不如說是施耐庵偏愛有加。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說的是魯智深在大鬧五台山後,被趕往東京大相國寺途中,路過一座破廟,忍飢挨餓下大戰生鐵佛和飛天夜叉,力不從心落荒而逃,正巧又偶遇了準備打劫的史進,於是兩人再殺回瓦罐寺,除掉了生鐵佛和飛天夜叉這兩個禍害,後魯智深一把火燒了瓦罐寺。
原本魯智深大可不必放火燒寺的。
我想或許是因為魯智深第一次落荒而逃後,寺內被那兩個禍害劫持的一群老和尚,以及一婦人因畏懼而自殺,已無一個活人,而埋屍體又浪費時間力氣,乾脆一把火燒個乾淨,也可除去此間一片烏煙瘴氣。
又或許是因為施耐庵為了與最後魯智深隨招安後的梁山大軍征戰遼國得勝回來途徑五台山拜訪師父智真長老時長老對魯智深所說的第一句話相互呼應而特意設置的火燒瓦罐寺的情節,智真長老對智深說:「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
顯而易見,如果魯智深在江湖上只是殺人,而不放火的話,那麼,之後智真長老的這句話,便要大打折扣了。
在殺了崔道成和丘小乙後,原本是完全無需放火的。
即便非要放火,在場的史進卻毫無行動,全是魯智深一人所為,也幾乎有點不合常理。
我想,施耐庵應當是埋了一個顯而易見卻並不是十分合理的伏筆,以至於將這一回的題目都寫成了「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智真長老對魯智深說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時,魯智深默然無言。
這個場景是很令人百感交集的。
大家一定對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的場景很熟悉,魯智深因兩場醉酒,打了寺里的師兄們,酒醒後卻又手足無措。
是的,他根本沒有辦法壓抑自己的天性,如一個魯莽的孩子。
而他在五台山的日子裡,基本不參禪念經,每日酣然大睡,在佛殿上隨地大小便,完全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模樣。
可他偏偏又叫智深。
他的智慧一定是隱藏在酒肉慾望後面,也隱藏在冥冥註定的命運之中。
做錯事的孩子總是滿臉無辜。
不小心打死鎮關西時,他無處可訴說,只得落荒而逃;第一次醉酒大鬧五台山後,是師父替他擋了回去;第二次醉酒大鬧五台山後,他灰溜溜地隨師父躲進方丈,之後無奈離開;大鬧野豬林解救了林沖後,他已然稍有成熟,心知得罪了高俅,大相國寺顯然是回不去了,只好同楊志一道奪了二龍山,落草為寇。
到此可以算得上是魯智深的前半生。
這半生下來,似乎總有一絲蒼涼的意味。
施耐庵並不明說那冥冥的命運,卻無處不給他安置一個命運的手,對其順勢揉捏。
我想對於魯智深本人來說,這半生的經歷,應當是無奈多過希望。
火燒瓦罐寺後,與史進分別之時,魯智深明確告訴史進,自己是要去東京大相國寺報到的,不會上山落草。可偏偏因為救林沖,連寺廟都呆不下去了。
這種無奈,除了楊志,恐怕無人能夠比魯智深更有感觸。
上了梁山後的魯智深,出鏡機會大大降低,似乎也消停了許多,幾乎有一種遊離在梁山之外的感覺。
施耐庵給魯智深安排了一個佛教徒最該擁有的歸宿。
征討田虎時,魯智深一不小心,跌入一口井中,進入一方外世界,只覺數個時辰而已,出來卻已過去一月。
方外世界裡也有一個和尚,他對魯智深說,此間上至非非想,下至無間地,三千大千,世界廣遠,人莫能知。
這是一個常人不可能到達的世界。
魯智深卻莫名其妙地到達此間。
很顯然這是命運的安排。
一個只知殺人放火喝酒吃肉的和尚,竟有如此機緣,足見智真長老所言不虛。
方外世界的和尚又說,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獄天堂,皆生於念。是故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一念不生,則六道俱銷,輪迴斯絕。
這兩段佛教哲理並不難理解,只不過是在暗喻這方外世界,非常人所能進。而地獄天堂,皆因心而生。既然魯智深能到得此地,只說明他心中原本便具足佛性。這是命里註定,並非後天修為所能隨意達到。
此時魯智深方才對佛教漸漸有所領悟。
在最後征討方臘時,魯智深又在一林中迷路,遇到一老和尚,教他在茅屋中住下,要是見有個大漢從林中跑來,你便捉住。
這方臘稀里糊塗地被同樣稀里糊塗的魯智深活捉了去。
宋江因此大喜,對魯智深說,吾師成此大功,回京聞奏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以。
自從魯智深入過方外世界後,宋江便對魯智深以「吾師」相稱,而魯智深對殺人放火以及人間繁華也已漸漸失去興趣,儘管他不曾念得一句佛經,卻似乎已深受佛法熏染,對紅塵俗世已無過多索求。
在與師父智真長老的最後一次見面中,除了說他殺人放火不易外,師父還送他四句偈語: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當魯智深在杭州六和寺聽到錢塘江潮信時,猛然想起師父給他的這四句偈語,前兩句已然應驗,逢夏而擒,說的是在萬松林活捉夏侯成;遇臘而執是生擒了方臘。如今聽潮而圓,見信而寂,想必是要圓寂了。
可他並不懂圓寂為何意,六和寺內和尚告訴他,圓寂便是死。
魯智深欣然而笑,沐浴更衣,坐化歸西。
施耐庵特地為他寫了一首頌詞: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這是一首非常著名的頌詞。
尤其是最後那句,今日方知我是我。
魯智深一生混沌,行多魯莽,如舟船漂泊,命運全然不在自己掌握,空有一身力氣,總受冥冥安排,到死方知自己這一生,乃是潮漲潮落,來也洶湧,去也愕然。
這首詞,自然也是施耐庵為自己迷茫隨波的人生感慨而作。
——木迦江南
2018.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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