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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薦 短小說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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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1期

抱 河

雙雪濤

忘記了那是哪一年,大概是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和同事喝完了夜酒,我獨自一人沿著濱河路往家走。剛過了三九,幾場雪下過,剩下單純的酷寒。其實飯店離我家有大概三四公里,不過你知道,一個人剛喝了一肚子白酒,是覺得有的是力氣的,也覺得身上的衣服無比厚,身體像熱氣球一樣腫脹。渾河已經結冰,從路堤上看去好像上了油的門板,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後,忽然腦袋靈光起來,如果我按照原來的路線回家,需要在前面繞一個彎,如果我從河上過去,再從對面的河堤爬上,會節省一半的路程。我經常在這條路上走,怎麼早沒想到?我翻過欄杆,從土堤上滑下,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結實得很,比馬路還硬。對面高樓的燈光閃爍,直上雲宵,天上沒有一顆星星。走了大概五分鐘,我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好像被迎面飛來的子彈打倒的士兵。我走過他身邊,是個活人,正在睡覺,穿得相當嚴實,帽子手套都有,腳上一雙老式的黑棉鞋,嘴裡鼻孔噴著哈氣。

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想了想,還是折返回去。我蹲下,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說,朋友。他沒有反應,睡得很實,眼屎都已經結冰。我又推了推他說,朋友。他醒了,側過身子看著我,看了半天說,喝了?我說,一點點。你這樣會凍死。他說,茅台?我說,是。他坐起來說,離我近點,再給我吹吹。我說,吹什麼?他說,吹氣,香。他四十歲左右,滿臉亂七八糟的鬍子,沒修沒剪,沒有酒味,好像就是不小心睡著了。我說,回家睡吧。他說,你家在哪?我說,前面亮燈的就是。他說,那麼多燈,哪一間?我說,那我說不出來。他說,我看你是騙人。我說,我騙你幹嘛?他說,我看燈已經滅了,是個黑屋子。我說,胡扯,我媳婦肯定亮著燈等我。多晚都會等。他說,對你那麼好?我說,習慣了,我不回去她就睡不著。他說,說得有鼻子有眼,她長什麼樣?我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得走了,你愛睡就睡吧,人自己作死誰也攔不住。他說,你和

她有感情?我說,這不是廢話嗎?他說,沒她活不了?我想了想說,也不是,也能活,就是得換種活法。他說,誠實。他看了看我,發現我並沒有要走,就點點頭說,我啊,也有個老婆,也在亮著燈等我,你看河邊那棟樓,第十七層,把山的那扇窗戶,就是我家。我說,看不見。他說,不急,你聽我講完。我十八歲的時候喜歡一個女孩兒,你十八歲喜歡過女孩兒嗎?我說,喜歡過,一個短頭髮的女孩。他笑了笑說,我那個女孩也是短頭髮,她多高?我說,一米六四。他說,她高一點,一米七。她現在在幹嘛,你知道嗎?我猶豫了一下說,知道。在北京教書。他說,教什麼?我說,在高中教物理。生了個男孩兒,三歲了,一頭又黃又軟的頭髮,脾氣很壞,老愛動手打人。他說,你怎麼這麼門兒清?我說,我就是知道,我們曾想一起去看北京天安門,坐綠皮火車,後來……他說,我那個女孩兒啊,沒這麼有出息。她最大的夢想是做家庭主婦,就是燒飯收拾屋子帶孩子。十八歲她就確定,她將來一定干這個。你知道為什麼啊?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啊,她就想一輩子照顧我,讓我舒舒服服的,活得比我久一點,看著我好好地死。我說,想得真遠。他說,別小瞧女人,女人都想得可遠了。當時我覺得我的人生還很長,哪能就這麼算了?我就跟她說,你讓我再玩幾年,然後我們在一起活到死。她說,你要玩幾年啊?我說,十年吧。她說,那行,就十年,十年之後我們在一起。我說,然後呢?他說,然後我就一直玩啊,開心極了,也覺得沒勁過,但是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她就來找我,說,現在行了嗎?我說,你怎麼還記著啊?她說,我們不說好了嗎?她那時候不知怎麼搞的,胖了,衣服也不會穿,大夏天穿了一條花的連衣裙,腰上都是肉,好像個陀螺,手老動來動去,也不知道是哪癢。我說,你快走吧,我不認識你啊。她說,要讓我再等十年嗎?我說,沒有十年了,十年之後你不得嚇死我?我一分鐘都不要跟你在一塊待著。她說,我可以換身衣服。我扭頭就走,就在這個河邊,她從後面拉我,說,我現在燒菜燒得可好吃了。我打開她的手,開始跑,她就追我,鞋都甩飛了,但還是沒我跑得快,我一口氣跑到這河的上游,有個壩,現在沒了,那時候還有個土壩,我就從土壩上跑過去,然後藏在汛情管理處的後面,她在壩上左顧右盼,找不見我,等了半天,撿起鞋子從原路走回去了。我說,後來呢?她找到你了嗎?十年後?他說,後來啊,後天一天晚上她換了一身衣服,比原來的還要難看,審美確實不行啊,那天漲了水,她不小心掉到這個河裡淹死了。我說,不小心?他說,不小心,她笨得要死啊,渾身不協調,當然是不小心從欄杆上翻下來了。我看著他,他撇了撇嘴,好像挺得意的樣子,下一秒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說,朋友,我也搞不懂啊,她的屍體給衝到下游,跟一堆垃圾在一起,我才知道我愛過這個人啊,只愛過這麼一個人啊。他沒有要哭,眼睛越來越亮說,愛一個人的感覺可真好啊,即使她死了,你可懂?我說,我不懂。他說,沒事,不是什麼體質的人都可以愛人。我後來也結婚生孩子,但是每年她的生日,我都到這河上睡一覺,我抱著這條河,你說奇怪不?如果我在床上睡覺,幾乎每晚都夢見她,夢見她光著腳追我,又丑又笨又著急。夢見她在河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夢見她十八歲給我的信,信里說,我們將來要生一個八斤重的女孩。我每年的今天,在這條河上睡,我不會做夢,一覺睡到天亮,一點不冷,睡醒一身都是汗,好像有人把我抱在胸口,下巴頂著我的腦袋,用手拍著我。所以啊,你可知道你今天耽誤了我的事嗎?我說,我知道。我感到酒勁過了,無比恐怖的寒流包住了我,周遭的所有東西都似乎從沒見過,從不認識。過往發生的事情有的急速膨脹,向我撲來,有的萎縮,風箏一樣向遠處倉皇退去。他說,你再仔細看看,你家的那盞燈還亮著嗎?

他看我沒有說話,就卧在冰河上,兩隻手伸開,緊緊貼著河面,又睡著了。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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