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拍案 二十二 雅賊
江右拍案二十二
雅賊
一般說來，盜賊的職業專業性很強，不外乎是穿山打洞、明偷暗搶之類。但有些強盜卻很斯文，不但長得一表人才，還能說會道、精畫善書，讓人懷疑他以前可能是些什麼書法家協會主席或作協會長退下來的的，做強盜只是業餘愛好而已。
明末清初的時候，南城縣的蕭明彝就碰上一回這樣的事兒。
擱在明末盜匪橫行的時候，在當地有權有勢的蕭家也有點惴惴不安。蕭家祖上做官的不少，傳下來的家業倒也豐厚；蕭明彝是一個老實人，不善經營，但也能在動蕩的時局中坐守其成，家道雖然說不上蒸蒸日上，但也不至於撐不下去。平常他呆在城裡不太出去，除非到了秋收的時候，就得下鄉去收糧收租。
這一年秋天，老蕭去農村收糧，晚上就住在鄉下的別墅里。半夜的時候，忽然有三個年輕人，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技術，直接就從房頂揭瓦進屋，順著樑柱下來，又打開了房門，放進了十多個業界同事。幾個人到內屋，叫醒了蕭明彝，叫他不要慌張，也不要喊叫，然後這些人幫忙穿衣的穿衣，穿鞋的穿鞋，把蕭先生請到了客廳。其他強盜點亮幾支蠟燭，只見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穿著長衫的年輕人坐在他的書桌，靜靜地前讀著蕭明彝的文稿，一邊讀還一邊評點，一會說這段寫得好，一會說這裡埋的伏筆妙；一會又說這一卷中一篇碑記寫得絕了，讀得興起時，還站起來背著手踱著方步吟哦起來，畫面十分溫馨。如果周圍不是一幫拿著刀的隨從，我們還會誤以為這是一場作協筆會或《朗讀者》的現場秀呢。
那黑社會老大讀了一會詩文，又自言自語地說，寫得這麼好，要是此時有酒就好了。蕭明彝擦了擦汗，趕緊說，壯士，鄙人的廚房裡正好還有酒菜，只要稍微熱一下就行。老大很高興，讓手下人即刻去吹火熱菜，一會就端上了熱氣騰騰的快餐來。那人叫手下給蕭也備好碗筷，酙上兩杯酒，就著燭光對酌起來。蕭戰戰驚驚，筷子也抖個不停，那人倒是客氣地替蕭夾菜，一邊敬酒，一邊介紹說，很久就聽說了蕭先生大名，所以千里來訪，光是過路過橋的費用就花了不少。蕭一聽連忙站起來說，昨天收完了租子，得了四百兩，可惜送到南城縣城裡去了，現在手邊只有二十七兩碎銀子，八兩人蔘，還有就是腰上的玉腰帶，就當個見面禮，送與壯士。那強盜幾個手下一聽，「噌」地過來就要拔刀，嚇唬蕭說：「老頭，你不老實說話，我就剁了你！」那老大揮揮手，讓手下退下，對他們說：「蕭先生是老實人，我相信他不會騙我們。」然後對蕭拱拱手，說：「先生受驚了。我們只談理想，聊人生，談文化，說國學，不理他們。」
黑社會老大談興正濃，而蕭明彝又驚又嚇又疲又累，頗有倦意。老大就說，「先生累了吧？我來為老先生表演一段劍術助個興，只表演，不收費。」說完脫掉長衫，露出裡面的護甲，拔出雙劍在廳堂中起舞，只見劍光閃閃，寒風呼呼，劍尖幾次從蕭的鼻尖划過，嚇得老蕭魂飛魄散。到最後那強盜收勢插劍，大氣不喘，笑著說：「先生受驚了，不搞了，搞不動了。我們去參觀一下您的別墅如何？」蕭只能點頭答應。那強盜拉著蕭先生的手，興緻勃勃地點評起房屋結構來，一會說這個門開得方向不對呀，一會說窗戶這個樣式很不精緻呀，連蕭明彝都暗自佩服這人的園林和風水學知識，心裡想，此人博學多才，做個大師多有范，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那個強盜又要求參觀蕭的藏書，蕭明彝哪裡能不答應？只能陪他登樓看書。那強盜打開一個書櫥，優雅地翻起書來。當他看到《歷代名臣奏議》和《忠臣譜》時，連誇這書版本不錯，一看就正宗宋版。又指著書里的內容，大段大段背起古文來。最後嘆息著說，我們大明朝如果都能像書里的忠臣那樣，哪會到這般田地？一會他看到牆上有一些名人字畫，笑著說：「我跟此人很熟。」又看到另一幅書法時說：「這個是仿品，一眼貨，真貨不是這樣寫，這裡有瑕疵，就暴露了這是作偽的，印章都刻得不好，印泥太次，還跑油。」說完就幫蕭拿下來卷好，叮囑他天亮就燒掉。那強盜隨意翻書時，意外翻出蕭明彝秘藏的幾本春宮圖，強盜笑了起來，說：「黃色小說不能看多了，既傷身體又傷德，有累先生清譽。」蕭明彝又羞又愧，大氣也不敢出，只陪著笑臉說：「是是是，謹遵教誨。」
快到天亮的時候，強盜看折騰得差不多了，便帶著蕭回到一樓大廳，叫醒幾個睡著了的強盜說準備收工走人。蕭明彝客套說，您來一趟不容易，等天亮了我去打發人取那四百兩銀子相送。強盜頭子哈哈大笑，搖搖手說：「多謝美意，不必了，你送下我就好。」蕭明彝只好跟著這伙強盜走到江邊，看到那裡藏了兩隻小船，眾賊上船，強盜頭子在船頭拱手作揖，說「先生是年紀大了，如果年輕幾十年，一定邀請您加盟本群！」說完搖櫓而去，蕭明彝也深深作個揖，說：「多謝群主教誨。」
回到別墅，天色已亮，可蕭明彝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這強盜跑到家裡來，一不偷二不搶，到底是怎麼回事。耳畔倒是迴響著強盜說的幾句話來：「這年頭，當官的要錢還要命，跟賊差不太多；賊要錢還得辛苦勞動，那些官要錢，張張嘴就來銀子。這些官員口裡全是仁義道德、天理國法，臭屁。他們的書算是白讀了，弄了錢，還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清廉的樣子。看來這年頭，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唉，這年頭。
史料來源：（清）楊衡選《記盜》，載《虞初新志》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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