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一隻會說話的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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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秦嶺一路向南,天氣明顯溫暖濕潤起來,行路的感覺不再像之前那麼艱苦了,大家的情緒也放鬆了許多。雖只是路上偶遇的旅伴,但相處了幾日,心情舒暢起來,也如老友般熟絡了。前一天上車的秦商操著濃重的口音,講起了他多年行旅的掌故人情,其中不少詼諧奇妙之處,讓聽的人都不由得擊節讚賞,發出陣陣感嘆。
「西邊的大漠里,有好多你們聽都沒聽過的神獸。有一種天馬,跑起來身上會流血;有一種東西,半個月不吃不喝也沒事。那邊有的地方,姑娘們臉上罩著輕紗,眼睛像潭水一樣深;那裡的男人們肩上架著鳥兒,鳥兒會像人一樣唱歌……」
「這種東西我們這兒也有!」秦商正沉浸在夢幻般的陳述氣氛中,趕車的老漢突然插進來一句,全車人的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他的方向。老漢頭也沒回,繼續趕著車,說:「前邊不遠有個樹林,那裡有隻鸚鵡,會說人話,說的可好了。我可不騙你們,這麼走下去,明天你們就能碰得到……」
車上的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沉默了一下,秦商繼續起他被打斷的話題。朱玉的注意力分散了,他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飄向了江南的家鄉。他想起了沒做生意的那段遊盪的日子,想起了段生。
段生算是自己的忘年交吧,其實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他家境殷實,僕從如雲,雖是商賈,卻雅好文學,朱玉就是因為這個跟他結交的。那時朱玉年輕,父親還做著官,生活優越,衣輕乘肥,不識愁滋味。他喜歡書法,常流連於市場,尋找上好的徽墨與歙硯,在這裡遇到了有同好的段生,並隨即成了他家的常客。段生經常邀上一幫朋友,在段家鬥茶、誦詩、寫字,辦過幾次雅集,朱玉因為經常無事,是最常的常客,就算沒有別人來,他也總會在段家泡著,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
段生家最讓自己印象深刻的,是段生最愛的寵物——一隻鸚鵡。這不知是什麼人送給段生的禮物,已陪伴段生了很多年,段生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犀椎,犀椎羽毛鮮艷,口齒伶俐,在段生的悉心調教下,成了一隻文人鸚鵡。它能誦詩,李白的《宮詞》、《心經》,梅堯臣的《隴客》,白居易的《鸚鵡》,都能隨口吟誦,家裡來了客人,犀椎還會主動寒暄,「客人請坐」,「快給客人泡茶」……段生對犀椎寵愛有加,坐卧起居都有它陪伴,朱玉和段生鬥茶寫字時,犀椎常在一旁走來走去,還時不時地故意碰倒些東西,好引眾人的矚目,那討打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犀椎陪伴了段生、朱玉和他們的朋友們很多快樂的時光,想到段生,就想到犀椎,就想到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犀椎就像是那段日子的標籤一樣,就是快樂的代表。
那種日子過了有多久?朱玉想不太起來。但他記得那日子的戛然而止。有段時間,朝廷上風雲變幻,變化詭譎。父親常常會鎖著眉頭在廳堂里嘆氣,有時候會有父親的朋友來家裡與父親密探。朱玉對這些事毫無興趣,也無心打聽,他感興趣的只是文墨和遊逛。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所不關心的東西,卻能深切地影響他的命運。朝廷忽然開始大查「元祐黨人」,氣勢洶洶。父親一向迴避派系,卻依然被劃入元祐黨,也被系入獄,不久即被判流放嶺南。原本平靜的生活一下如天塌一般,母親散盡家產,總算在流放的路上得到寬待,全家在道州停留下來。幾間茅屋成了朱家的落腳之處,曾經如紈絝子弟一樣的朱玉瞬間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
打擊元祐黨人的風波也波及了段生,他僅僅是個商人,卻也因家中收藏了東坡先生的手跡,被官府查抄,段生也因藏匿反詩而被捕入獄。朱玉那時已隨父踏上流放之路,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場浩劫席捲身邊的摯愛而無能為力。
悠遊的生活就這麼結束了,朱玉後來做起了小本生意,四處奔走,段生在牢里待了半年,回家遣散了大部分的僕從。朱玉兩年後才借買賣貨物的機會回到江南,與段生再次見面。段生的大園子有些荒廢,舊日的收藏也大都四散,書法不再寫了,倒是常常以酒為生。最大的變化是犀椎不見了,朱玉問起來,段生的眼圈就紅了,他悶悶地喝了半天酒,告訴朱玉:「剛從獄中回家的時候,我對犀椎講起我失去自由的痛苦,講起對它的思念。犀椎回我說:『你才被關幾個月,就受不了,我都關多久了?』犀椎一句話,讓我淚落如雨。我知道那種渴望自由渴望尊嚴的滋味,我不願自己成為剝奪別人自由的加害者。所以我帶上犀椎,一直去了秦隴,放它歸了山林。」
朱玉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默默地陪著段生喝酒,兩個人不發一言,喝到了深夜。清冷的月光靜靜地照著廢園,讓往日的熱鬧都成了憶不起的虛幻,一個時代隨著犀椎一起遠去了。
朱玉隨後就又踏上了行賈的道路,每日風塵僕僕,飲冰茹檗,晚上躺在異鄉行旅的炕上,累得熟睡無夢,想不起生計之外的事情。如今旁人說起鸚鵡,才又回憶起舊事,直恍如隔世。(時拾史事:historytalking)
晚上在逆旅停駐,趕車的人依然在說鸚鵡,「老闆,你說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會說話的鸚鵡?」
「是啊,是真的。就在前面路上不遠的樹林里,只要有商隊經過,它就會飛出來看,跟人聊天。那鸚鵡神了,它是真會說話,它能問你事呢,他逮著人就問人是哪兒來的,認不認識它家段二郎。」逆旅老闆樂呵呵地給大家端酒上菜,隨口回答。
「別扯了,鸚鵡都是學的幾句話,你問它什麼它就只會回那幾句。它哪兒懂人話啊。」商隊里一個北方商人說。
「那是你見識少!大家給我做個證,明天那隻鸚鵡要是懂人話,你得輸給我點什麼。」趕車的急赤白臉地說。
眾人哄鬧起來,朱玉笑笑,沒搭腔。在車上搖晃了一天,骨頭都快散架了,他填了填肚子,就趕緊睡下了。
天麻麻亮,商隊又出發了。朱玉沒坐車,跟在隊伍後面步行。天色將大亮的時候,悶頭趕路的朱玉聽到了前面的吵鬧聲。
「真會說話嘿。來,再說一個。」
「客人你從哪兒來?有吳地的客人沒?」
大家轟然,馬上有人對答:「我們從秦地來,你找吳地的幹嘛?」
「有沒有吳地的客人,有沒有人見過段二郎?」
聽到這句,朱玉臉色一變,他猛地加快腳步,推開眾人,進到了人群圍攏的圈中。人群半圍著的,是一棵樹,樹梢上站著一隻羽毛暗淡的鸚鵡。「誰認識吳地的客商?我想找他帶個話。」鸚鵡像人一樣清晰地順著,半圈人伸著脖子,嬉笑著看著它。
「犀,犀椎?」朱玉吐出兩個字。
鸚鵡撲棱了兩下翅膀,站上了一枝更近的樹枝。它歪著頭看了看朱玉:「你是誰?你是吳地的客人嗎?」
「我來自吳地。」朱玉仰起過早蒼老的臉,迎向鸚鵡的方向,「我是朱玉,我認識段二郎。」
「段二郎可好?告訴他,我想念段二郎。幫我告訴他,我甚想念段二郎。」鸚鵡一遍遍地念叨著,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真懂自己在說什麼。
圍攏的人群又開始爭論起來,爭這鸚鵡到底是真懂人話,還是無意識地在重複幾句學舌。朱玉站在人群中,眼睛裡蒙上了淚水。
「犀椎,犀椎……」朱玉的嘴唇顫抖著,「段二郎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朱玉的眼淚滾落下來,蒙住了視線。他彷彿又回到了原來的日子,又看見了段生,他穿著一襲白衣站在面前,伸手去逗犀椎,模樣依然年輕。犀椎的話音響起:「告訴他,我甚想念段二郎,想念段二郎……」
原故事出自《玉壺清話》
一鉅賈姓段者,蓄一鸚鵡,甚慧,能誦《隴客》詩及李白《宮詞》、《心經》。每客至,則呼茶,問客人安否,寒暄(安否,一作起居)。主人惜之,加意寵。一日,段生以事系獄,半年方得釋,到家就籠與語曰:「鸚哥,我自獄中半年不能出,日夕惟只憶汝,汝還安否?家人喂飲無失否?」 鸚哥語曰:「汝在禁數月不堪,不異鸚哥籠閉歲久?」其商大感泣,遂許之曰:「吾當親送汝歸。」乃特具車馬,攜至秦隴,揭籠泣放,祝之曰:「汝欲還舊巢,好自隨意。」其鸚哥整羽徘徊,似不忍去。後聞,止巢於官道隴樹之末。凡吳商驅車入秦者,鳴於巢外曰:「客還見我段二郎安否?若見時,為我道『鵡哥甚憶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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