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的理由
1.
我第一次開始思考起「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大概是在小學四年級。
已經忘了那時的我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想來應該是偶然目睹了誰的死亡，進而直觀地意識到人生是有盡頭的，於是，在隱隱約約的恐慌中，開始試圖觸摸起人生的意義。
年幼的我晚上睡不著覺。「是為了奮鬥！」、「是為了賺很多錢。」、「是為了……考上清華？」、「是為了實現夢想。」、「是為了吃遍世界上所有好吃的東西。」、「是為了讓一家人都幸福。」……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但是好像哪個都不太對。
苦苦自我折磨了幾天，我終於得出了一個答案。
我本來已經忘記這個答案很多年了，之所以現在能想起來，是因為回憶起了一個場景：
當時的我跟爸爸交流了這個問題。但苦於表達能力不足，說出來的字眼不太像話，受到了誤解。
「我覺得，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我說。
老爸頓了一下，似乎有點啼笑皆非。「人哪裡是為了享受啊，人活著是為了吃苦，為了成就！」
「可是我覺得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是為了快樂！」我試圖解釋，但是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老爸搖搖頭不說什麼，去忙了。
現在的我可以幫忙解釋了。
當時的這個小孩，家庭和睦，父母保護，同學關係融洽。生活中能稱得上「世界末日」的事情，也不過就是受傷了，生病了，錢丟了和考砸了。
於是這個小孩認為，生活中充滿了美好，而活著，就是為了發現生活中的美好，即使是在那些「糟糕的時刻」也一樣——總的來說，欣賞生活，就是活著的意義。她將這稱之為「享受生活」。
所以當時的她，在被老師罰站責罵的時候永遠哭不出來。她會一邊唯唯諾諾地認著錯，一邊歸納老師衣服上花紋的規律，還要一邊擔心台階上的螞蟻那似乎永遠也爬不完的路。有時考試考砸了，傷心一會兒再下個決心，晚上照舊吃得下飯。受傷了生病了，就躺著看動畫樂呵樂呵，再不知不覺地睡著。
看起來是不是心很大？
其實不過是當時的世界太小了，那顆心還裝得下罷了。
現在回頭，才知道真是無憂無慮。
2.
到了中學時期，長大了一點，接觸世界的範圍也變廣了。我讀著越來越多的書，看著人來人往，已經不會再問「人活著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了。
因為我意識到，人人生而不同，我只能問「我活著是為了什麼」。
此時，作為一個經過思考選擇不相信輪迴轉世的無神論者，我的大部分人生觀和價值觀，建築在「人生只有一次，死後永遠寂滅」這個信念的基礎之上。
我想，既然一切永不再來，那就要做那些讓自己不會後悔的事情吧！
可是要怎樣才能不後悔，需要有一個方向……
大概是受到一些漫畫和傳記的影響，中學時期的我覺得，那個方向，就是「夢想」了吧。立下一個夢想，為了實現它而奮鬥，聽起來很酷很熱血不是嗎？
這樣做，人生就沒有遺憾了吧！我確信著。
那時候的我，在讀書筆記上抄寫過一些句子，還記得的幾句似乎是這樣的：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
「我感到我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並將繼續走下去。」（《梵高書信集》）
寫下它們的時候，我心潮澎湃。可是實際上，那時的我雖然愛好很廣泛，卻沒有哪一種事情讓我有」我必須要去做「的感覺。還很年輕，未來好像有無限的可能性。躊躇著的我，曾經冒出的一個個夢想在後來的階段漸漸被迴避和更改，出於自己的搖擺不定，也出於現實的考量和他人的影響。
我想，我只是很羨慕那種一門心思走到底的堅定，和那樣灼熱耀眼的生活態度吧。
我從那時起，就一直非常喜歡梵高的一幅畫，盛開的桃花。
畫面里，桃樹盡情地伸展著枝椏，恣肆自在卻不刺眼，熱烈地綻放著，花瓣彷彿就要墜落下來，讓我感覺到非常蓬勃的生命力。我猜想，畫這幅畫的人，是愛著這個世界的吧？
可是我又想不明白，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選擇提前死亡呢？
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3.
人們總愛說，生活是美好的。似乎我們就應該熱愛生活，還要讓別人覺得我們熱愛生活。
但在內心深處，你總會時不時地喟嘆，生活真是個多面的碧池，它雖然不把你當一回事，卻非要你全方位地認識它。
再沒心沒肺的孩子，也總有那麼一天，要像被雷劈了一樣體會到，有些痛苦，就只是痛苦而已。把它塞進人心裡的，比如欺騙背叛，比如生離死別，比如苦求不得，在那當下不可能有快樂可言。你只能或死命抓住曾經的回憶，或寄託於未來的希望，才能一點一點地走出來，再帶著傷疤走下去。
為什麼苦比樂多？
生活是否會一直如此？明天真的會好嗎？
這條路走下去，終點在哪裡？
又怎麼才能得到？得到了有沒有辦法不失去？
為什麼日子總是反反覆復？是我過於愚鈍，還是世人皆是如此？
怎樣才能不後悔？
如何才能找到正確的道路？
這輩子就這樣了嗎？
有時候你會問自己，有時候你不知道在問誰。
這就是痛苦的饋贈。它壓著你在處理它的過程中，不停地想到「人生意義」這回事。
有一段時間，我感到人生非常虛無。
可我又覺得，跟很多人比起來，我並沒有那麼多的不幸，還可以說是很幸福的，怎麼會感到虛無呢？又怎麼可以感到虛無呢？真是豈有此理。
我非常地自責並且羞愧。
但自責完了，羞愧完了，解決不了問題啊。它就是存在了。
帶著它走路不舒服，只能想辦法處理它。
我試著去做很多事情。我工作認真，有很多愛好。我對朋友還算真誠。我喜歡到處跑，喜歡運動。我試著學習更多知識，以求上進。我試著兼顧工作和興趣，畫呀，寫呀。定期捐一些錢出來，也救助流浪的動物……我拚命地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來填充我的生活。
可還是非常空虛。
漸漸地，在空閑下來的大把時間裡，我只是發獃。
活下去需要理由嗎？需要嗎？不需要嗎？
當你說熱愛生活的時候，你熱愛的是什麼呢？
4.
今年1月6日，河南一高一男生從宿舍8層跳樓身亡，時年17歲。
還是今年，1月5日，一網友在微博上透露輕生念頭，網友聯繫到其家人報警，接到報警半小時後，警方迅速在江邊找到了她。
看到這兩個新聞的那天，杭州的陽光很燦爛，無差別地照耀在小區的水泥地和草地上。人類的悲歡離合、出生隕落時刻發生，世間也一如既往以它自己的方式運轉著。
我們早晚要走，為什麼非要提前？
你可能不會懂，死亡有的時候真是一種可怕的誘惑。
「來吧，你什麼都不會再知道，你會告別所有的絕望和痛苦，離開這滿是遺憾的人生，歸於虛無。」
如果你有信仰，你可能還會對自己說：」下輩子，我再重新開始。「
可是我不太同意。
就算同意了，我也不願意。
雖然我說」你可能不會懂「，還描述得活里活現的，但其實我也不敢說」我懂「。
因為即使在那些快要透不過氣來，痛恨路上所有在笑著的人的日子裡，我也依然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能過一天是一天。
從前我很贊同蘇格拉底說的一句話：
「未經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對呀，我曾想，人就應該有意識地活著，每一個選擇都要細細地去琢磨，才正確。
現在我對這句話的感覺很複雜。
難道人天生就是一個智者嗎？
過去的你懵懵懂懂，現在的你回望過去，那一段人生還不如沒有存在過嗎？
未來的你比現在的你更聰明了，在未來的你看來，你現在做的很多決定簡直跟失了智一樣，你這一段人生就白活了嗎？
假設你已經達到你聰明的頂端了，可世界那麼大，有的人就是比你聰明十倍。你認為，你為你人生做出的選擇，在這個人看來如何呢？
所以，我現在只能同意前半句話——人應該經過思考選擇自己的生活。
人是生而不公，又有機會不斷變化的。我可以說「我不想過這樣的人生」，但我不能說「這樣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一方面，沒有誰可以輕易去評判別人的人生；另一方面，如果真要去衡量「值得」和「不值得」，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對它們的判定，通常產生於「比較」之中。
——一不小心，就會陷進虛榮和焦慮的漩渦，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要的是什麼。
不論你如何判定活著的價值，活著就是活著了，存在本身就有其天生的合理性。
因意外癱瘓，餘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的作家史鐵生在《我與地壇》里這樣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
如果你感覺非常痛苦，甚至想要自我了結，其實不必——別怕死不了，早晚都要死。你的解脫早就已經保底了，大可以把那股勁花在其他地方上。
5.
有人跟我說，生活就像爬山，但不是爬一座山，只有一個終點，而是爬一座又一座的山，有許多個不同的目的地。有人爬山的時候就很快樂，有人要到目的地才快樂。如果太看重目的地，反而更有可能爬到一半就放棄。
這段話讓我想了很久，慢慢地釋然。
以前我決定要不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會問自己「不去做的話，會不會後悔」，但就算這麼問了，很多事情還是猶猶豫豫沒有去做，做了之後，又焦慮於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結果，又想要去做別的事情，覺得自己這不好那不好，反反覆復。
現在我想問自己，「如果努力去做了，卻還是沒有成功，會不會後悔呢？」
比如畫畫，不管畫得多爛，我都想畫；比如寫字，不管寫得多糾結，我都想寫。
因為在那當下，我感到內心是充實的，平靜的，甚至是喜悅的。
就算最後沒有達到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也已經得到了許多不能取代的東西。
我的答案是，會後悔，但我還是要做。因為後悔幾乎是必然的，人就是貪心的。在這個前提上，我要根據對我自己的了解，選擇更偏向內心的，而不是表面的需求。
人生是虛無的嗎？是的，無論世界多麼豐富多彩，都難以掩蓋它虛無的本質。
但我是自由的。
快樂享受的時候，咬牙忍受著什麼的時候，我所做的，都是我的意志的選擇。
勵精圖治固然好，懶散度日也沒錯；呼朋引伴很熱鬧，離群索居也不一定就寂寞。只要它不觸犯法律，不對別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又是你自己想要的。
有人比你強，有人比你慘，比來比去，「有人」也不能給你帶來什麼，你只能對你自己的生活負責。
承受它，往前走吧。
世事瞬息萬變，你若能求得內心的平靜，便已經是莫大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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