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身變(上)
文/蘇小旗
1
江幼卉發覺邵言有些不對勁,大概是在一個月前。
都說夫妻婚後會有七年之癢,但他們結婚剛滿兩年,甚至連孩子都還沒有。
起初江幼卉以為邵言的反常是因為工作上的壓力,畢竟臨近年底,作為公司的高級銷售工程師,業績衝刺也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年終獎倒是沒有什麼,關鍵是這將直接影響到邵言下一步的晉陞職位。
江幼卉也曾經體貼地安慰過邵言,讓他在工作上不要有太大壓力,畢竟他還很年輕,而且人始終足夠勤勉,既然這樣,還愁以後沒有機會嗎?
邵言反過來安慰江幼卉,告訴她自己的工作一切順利,讓她不用擔心。
但江幼卉就是覺得邵言不對勁。
這種「覺得」,來自她作為一個天蠍女的直覺。
比如邵言依然會跟她聊天說話,但很明顯語氣中有著令人不易覺察的心事,因此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比如邵言依然會在出差期間給她打電話,雖然是同往常一樣的溫柔,江幼卉卻覺出幾分敷衍;
比如夜晚兩個人依然會擁抱著入睡,但做愛之前邵言明顯懶於前戲這一步驟了;
最重要的是,邵言的手機,開始不離身了,並且有幾次江幼卉半夜迷迷糊糊醒來,都發現邵言背著她在發著簡訊。
當江幼卉覺察出這些異樣時,她反而收起了對邵言的關心,而變成了理智冷峻的觀察。
攤牌?有什麼好攤牌的?連最起碼的實證都沒有,天蠍座才不會輕易出擊。江幼卉需要這些感覺被一一坐實,否則就是無理取鬧。沒有把握的事,她不做。
但江幼卉把這件事告訴了閨蜜馮凝。
馮凝是江幼卉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去了英國留學,對於江幼卉來說,馮凝就像是她的親人一樣。
江幼卉朋友並不多,因此看起來總是有那麼些小清高——也許這個因果是反的,正因為她朋友不多,所以看起來才有些小清高。
不管怎麼樣,當年作為一個插班生,馮凝是第一個願意與江幼卉接近的人,只有她不會瞧不起她,願意跟她聊天,願意上下學跟她一起走,甚至願意把她領回家,馮凝的父母待她也像自己的女兒一樣。
這樣的情誼,是有著他人無可比擬的厚度與深度的。
更重要的是,馮凝可以接受她的情緒反覆無常,似乎從來沒有記恨,也從來沒有怨責。大概所謂的「不離不棄」,常在身邊,就是這種感覺了。
2
「邵言可能有情況了。」江幼卉發信息跟馮凝說。
馮凝收到信息的時候,是英國的早上八點;而距離上一次江幼卉發信息給她,已經快過去了一個月。
「吵架了?」馮凝問。
「怎麼可能。」江幼卉說,「別說我不是吵架的人,邵言也不是。但我覺得他有事瞞著我。」
「就你那個脾氣?我不信。」馮凝說,「那就跟他談談吧。」
「沒有證據,我拿什麼談?」江幼卉說。
「不太可能,你們結婚剛兩年,不是正準備備孕呢么,別瞎想。」馮凝說。
「你聖誕節假期回來嗎?」江幼卉突然換了話題,問道。
「嗯,不回了。假期別人放假,我兼職的工作就可以拿雙份薪水。」馮凝說。
「什麼時候回來提前跟我說啊,都想你了。」江幼卉說。
「那肯定啊,到時候把邵言趕出去,我們倆睡。」馮凝回道。
「我們三個一起睡,邵言也不會有意見的。」江幼卉說。
「靠,這結了婚的娘們兒就是不一樣。」馮凝罵她說,「你別瞎想了,我要洗個澡上課去了。」
「去吧去吧。」江幼卉說。
「好。馬上滾。」馮凝回了最後一句話,關上手機。
但江幼卉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自己是捕風捉影的,大天蠍的直覺不是蓋的,只要她能看到其中一根線的影子,不管怎麼樣,她江幼卉都會有足夠的耐心和細心,來一點點抽出它,對於這一點,她有著無與倫比的自信。
只是這個線頭,並不好找。
邵言的出差頻率沒有什麼變化,沒有突如其來的加班,下班基本準時回家,偶爾與朋友們的聚會也會帶上她,最重要的是,她沒辦法查邵言的手機,通話記錄需要驗證密碼,並且因為兩個人一直信任並相互尊重的原因,彼此手機密碼都是獨立保密的。
至於什麼身上陌生的香水味襯衫上的口紅印啊,就更不可能了,如果他邵言連出個軌都這麼簡單弱智,不用說邵言自己看不起自己,連江幼卉都會看不上他。
只有那麼一次,江幼卉抓到了一點線頭。
那天邵言剛下班回家,把手機放在玄關上要脫鞋,江幼卉說:「車庫有幾個快遞你去拿一下,太多了我沒法拿。」邵言說好,然後轉身下樓去車庫拿快遞。
十分鐘後,放在玄關上的手機響了一下,江幼卉也愣了一下:邵言居然沒把手機帶下去,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她便走到玄關,看著邵言的手機。
鎖屏,上面有一條微信,江幼卉剛看清信息上的字,手機屏幕便黑了。
消息上說:那就12月30號見吧,31號你陪她跨年。地點你定。
就在這時,邵言開門進來了。江幼卉趕忙過去接過快遞箱拿到客廳去,等她回來後,發現手機已經不見了。
從那以後,她發現,邵言的手機,再也沒出現過信息的提示音。她推測,一定是邵言把微信設置成了免打擾狀態。這麼謹慎,就是一定有問題。
江幼卉表面不動聲色,心中的情緒翻江倒海:現在距離12月30號,還有半個月。他要跟她見面。並且,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們在明處,自己在暗處。她無法想像這半個月自己得怎麼捱,但是為了那刺激而又神秘的一刻,她連忍耐都變得十分期待。
3
12月30號那天江幼卉特意請了假,邵言出門前照例吻了她的額頭,她也照例跟他說晚上見。
邵言說晚上可能晚一點回來,已經年底了,在銷售上最後這兩天很關鍵。江幼卉說好。
但她不放心,雖然儘管可以確定他們是在晚上見面,但她還是跟了他一天。
她的「不放心」是對的,她看到邵言在下午三點離開了公司,她一路跟隨,七拐八轉,到了一個深巷子里的小咖啡館。
江幼卉有些意外:竟然不是酒店。她眼睜睜看著邵言走進咖啡館,隨手關上門後,傳來門框上鈴鐺清脆的迴響聲。
江幼卉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證明邵言來見的是那個女人,也許真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呢?但又感覺不對,誰談工作會到這樣偏僻的地方呢?
江幼卉心裡又矛盾,又充滿了期待,甚至讓她一度心跳加快,手腳冰涼。
人往往都是,猶豫得再久,做出決定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江幼卉橫下一顆心,徑直向咖啡館走去。
她推開門,門框上的鈴鐺照例發出清脆的響聲。咖啡館裡放的是小野麗莎的歌,人並不多,她左右看了一下,向裡面的屏風走過去。
轉過屏風後,她出現在邵言面前。
邵言一抬頭,愣住了。江幼卉卻不看他,笑著與他對面的女人打招呼:「馮凝,你不是說你不回來嗎?」
4
江幼卉坐在邵言身邊,一言不發。她一早就知道今天與邵言見面的人,是馮凝。那天雖然只看到那句話邵言手機屏幕便黑了,但她認得那個頭像。那是馮凝的頭像。
「你們誰解釋都行。」江幼卉終於開口。
邵言和馮凝好像都很艱難地無法開口,連互相的對視都顯得那樣艱難。
「我最好的朋友告訴我她年底不會回來,我的丈夫背著我一直偷偷摸摸跟我最好的朋友聯繫。只要你們能夠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成全。」江幼卉說。
「小卉,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馮凝終於開口說道。
「是的,因為你們今天沒有約在酒店。」江幼卉的語氣開始帶有憤怒,這憤怒與咖啡館裡放著的小野麗莎的《大明劫》是那樣格格不入。
邵言依然不說話。
「羅希希,別再躲藏了,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了。」馮凝說,然後把一個上著鎖的小箱子推到江幼卉面前。
5
馮凝永遠記得江幼卉剛轉到班上來的樣子。
這個姑娘太嬌弱了,清水一樣的透澈,穿著最平常的白上衣和格子半身裙,半長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清爽的馬尾辮,但是看得出,她的頭髮,跟她的人一樣柔軟。
老師把江幼卉安排在馮凝身邊。
江幼卉看了馮凝一眼,沒有說話,坐在她邊上。馮凝對這個新同桌感到很好奇,她睜著大眼睛看著江幼卉從書包里往外一件一件地掏出書本,她說:「下節課是語文課。」
江幼卉低頭,然後看著她說:「我還沒有語文書。」
馮凝笑了,說:「沒事兒,我有。」
江幼卉很安靜,說話聲音輕輕柔柔,一點都不是班級里其他同學傳的她很古怪很蠻橫的樣子。馮凝甚至想是不是江幼卉在原來的學校得罪了什麼人,才被人在背後詆毀成這個樣子。
畢竟只是一個不大縣級市,小學初中大家共同的同學多了,傳來傳去,也就傳得越來越離譜了吧。
半個學期後,馮凝第一次覺出了江幼卉的不對勁。
那天晚自習江幼卉做好了作業,拿出一本課外書在下面看,馮凝瞥了一眼,竟然是日本的校園暴力漫畫,她心裡還嘲笑了一下這個外表安靜的女孩兒居然也是個重口味。
但看著看著,江幼卉突然罵了一句話。馮凝以為自己聽錯了,摘下耳機問她:「你說什麼什麼?」
「這群傻B,恨不得一刀刀捅死他們。」馮凝很震驚,而令她震驚的,不是江幼卉罵出的這句髒話,而是此時江幼卉的目光。
那麼兇猛,冷硬,流露出的全部是仇恨,馮凝突然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
誰知道江幼卉緊接著重重敲了一下書桌,憤怒地將漫畫書擲在地上,然後衝出教室。
全班同學都被安靜的教室里這重重的敲桌子聲嚇了一跳,回頭齊刷刷看著江幼卉跑出教室,然後又看著馮凝。馮凝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起身追了出去。
馮凝直追到操場上才追上江幼卉。大月亮之下,江幼卉氣喘吁吁,眼神非常沉默,看不出一點平時的嬌柔。
「小卉,小卉?」馮凝拉著她的胳膊試探地喚著她。
江幼卉不應,拉著馮凝走到升旗台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馮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這個時候,也許安靜與沉默,是最好的安慰方式。
「我認識你。」江幼卉說。
「啊…你這說的不是廢話嗎?我們都已經坐了這麼久的同桌。」馮凝聽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覺得江幼卉的聲音都變得不一樣了。
「但你不認識我。」江幼卉說,「江幼卉也不認識我。」
馮凝只覺怪異,卻沒有覺得害怕。
「我是羅希希。我住在江幼卉的身體里。」江幼卉說。
也許國旗隊的同學忘記了降下國旗,本來被秋風吹得呼啦啦作響的旗幟,此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彷彿做好了準備,來聽羅希希與江幼卉的故事。
6
羅希希第一次出現,是在江幼卉十二歲的時候。在那一年,她的父母終於離婚了。
江幼卉的童年十分不幸福,自從她有記憶開始,父母便是無休無止地吵架,剛開始是為了錢,媽媽指責爸爸沒有出息,賺不夠養家的錢;之後爸爸外出打工,很久才回一次家,回到家兩個人安靜不了兩天就又開始吵架,直到後來媽媽發現爸爸外面有了女人,兩個人終於從之前的摔碗摔盆升級到了大打出手。
那對於江幼卉,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憶。年幼的她只能躲在衛生間哭泣,恐懼地,無助地哭泣。
媽媽當然是打不過爸爸的。到了後來,就是媽媽抱著她一起哭。她求媽媽離婚,媽媽不說話,只是摟著她哭。
江幼卉十二歲那年的春節,爸爸回來沒兩天又要走,媽媽不讓,兩個人再次大打出手。
伴隨著窗外不知誰家放的鞭炮聲,江幼卉終於壓抑不下去了,正在爸爸把媽媽按在牆上用力掐著她的脖子時,江幼卉拿著水果刀,站在了爸爸的身後。
媽媽在掙扎看到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丈夫。
江幼卉好像變了個人,眼神中充滿了仇恨,陰沉的神色布滿了整張臉,她用不同以往的聲音對爸爸說:「我要殺死你,然後跟你同歸於盡。」
在爸爸奪下她的刀時,他發現這個柔弱的女兒竟然力氣大得驚人,甚至讓他在爭搶的過程中劃傷了手。
那之後江幼卉高燒三天。
半年後,江幼卉的父母離婚,從此以後父親再也沒回來過。
江幼卉也變得有些怪異,開始會在學校與男同學打架,老師多次找她的媽媽談話,認為也許是父母離婚帶給孩子的傷害太大,因此性情也變得暴躁了起來,每當那個時候,江幼卉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在老師的委婉建議下,江幼卉的媽媽為她辦了半年的休學。
在這半年中,迷信的姥姥曾經給她找過會看事兒的神婆,神婆說她是被大仙附了身,勸說江幼卉的媽媽讓她出馬,江幼卉的媽媽堅決不信,帶她到醫院檢查,神經科,精神科,沒有器質上的問題,醫生給出的回答也是孩子精神受到了比較大的刺激,也許換個環境就好了。
之後,江幼卉一直正常,在家裡休息了半年後,轉到縣上的小學,重新讀了一遍六年級,然後上了縣裡的初中。
初中的江幼卉時而文靜時而開朗,與班級同學相處得還算融洽,後來她考上了重點高中,在高一因為受到同班一個女生的辱罵,她用凳子砸傷了對方的腳,於是被勸轉學。
於是她來到了馮凝的學校,與馮凝成為了同桌和好朋友。
7
「這只是說明你也許情緒不太穩定,脾氣不太好吧……可這與羅希希有什麼關係呢?」馮凝依然不太明白。
「我,羅希希,是江幼卉的第二個人格。」
馮凝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稱自己為羅希希的「江幼卉」,說:「你懸疑電影看多了吧?」
羅希希沒有回答馮凝,繼續說:「我只會在江幼卉感覺受到威脅的時候才會出現,因為那種情況下的問題,她無法解決,但我能。」
羅希希說,其實江幼卉還有其他兩個人格,也就是說,除了江幼卉這個主人格,還有三個副人格。
第一個叫羅希希,女性,年紀與江幼卉一樣大,充滿正義感,具有反抗精神,強大並堅韌,但始終相信世界的美好;
第二個叫於清,女性,年紀比江幼卉小兩歲,天真活潑,開朗純真,善良,喜歡一切有節奏的東西,會很快地進入一個圈子,有許多朋友;
第三個叫楊梭,是個八歲的小男孩,調皮,愛搞惡作劇,有輕微心理變態,比如熱衷於虐待小動物。
馮凝覺得簡直太不可思議:「這不就是精神分裂嗎?江幼卉,你可不要嚇我。」
「現在我是羅希希,江幼卉她已經睡著了。」羅希希強調。
「她……知道你們的存在嗎?」馮凝睜著大眼睛問。
「不知道,江幼卉並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但我們知道彼此的存在,也知道主人格的存在。」羅希希說,「如果小卉知道了我們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精神分裂。」
「我們與主人格共用一個身體。面對不同的情況,很可能就會轉換成不同的人格。比如在讀初中時,因為江幼卉渴望良好的人際關係,但又怕自己搞砸,所以很多時候於清就上場了。」羅希希說,「但是我討厭那個叫楊梭的小男孩,高一的時候,小卉撿到一隻受傷的小鳥,楊梭便迫不及待地出場了,他以虐待小鳥為樂,結果被小卉的同學發現,罵她變態。楊梭馬上隱匿了,留下小卉一個人不知所措。」
「於是……你就出現了?用凳子砸了那女生的腳?」馮凝試探性地問道。
羅希希笑了,那笑容與江幼卉笑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但發出來的卻是羅希希的聲音:「看來你終於明白了。」
「那那個小男孩呢?」馮凝問。
「那天跟他爭吵之後,我殺死了他。」羅希希說,「他一次次壓制其他人格,試圖霸佔小卉的身體,自己變成主人格。」
「這樣也可以?」馮凝吃驚地說道,「那於清呢?」
「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兒,她不想霸佔小卉的身體,也不想讓小卉這個主人格太過於依賴她,所以她選擇隱匿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羅希希說。
「也就是說,現在經常出現的人格,就只有你?」馮凝問。
「可以這麼說。但不完全正確,因為我是副人格,小卉自己,才是主人格。」羅希希說。
「你沒想過要殺死小卉這個主人格,然後主導這個身體嗎?」馮凝問。
羅希希沉默良久,說道:「我只是想保護她。她的痛苦在她無法承擔的情況下,就由我來承擔好了。她曾經承受得太多了,她很可憐。」
停頓了許久的旗幟,突然又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了起來。
馮凝覺得,這真是像個電影一樣的夢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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