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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埋心底的愛——我讀《漢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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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龍飛五爻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自古以來,許多詩家對這首詩中的男子與女子身份作過諸多探討,有說男子是樵夫,有說男女偶遇而一見鍾情,有的說女子乃漢水之女神。無論哪種猜測都無法拒絕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就是男女之間有著巨大而不可逾越的距離,這種距離可能是空間的,但更可能是社會的。正是這種廣大的距離才令男子望江興嘆,吟詠出這一首千古絕唱。為方便理解,我們估且認定詠唱男子是漫遊女子的家奴,二人自小一起長大,男子對女子愛慕已久卻因無法逾越階級差距而表達。女子在即將出嫁前與眾朋友去漢水畔遊玩,男子跟隨服侍,面對寬廣不息的漢江水,男子內心思緒也如同這江水般翻騰不已,唱出了這首歌。

首先,男子對女子的愛是真摯並熱烈的。從起興的物象"喬木"看,喬木高大挺直,正是人們所喜愛的。用喬木比興女子,直言女子出眾,人共愛之;從刈楚、刈蔞看,楚蔞皆是當時人們農耕生活中用途最為廣泛最為重要的兩種荊柴,當時風俗有男子欲求婚配須向女家送柴薪並以紅絨繩纏繞之,故而娶妻必先伐薪、析薪(整理捆紮柴薪)然後以薪為禮來表達迎娶意。"翹翹錯薪,言刈其楚"這是男子內心美好的幻想,幻想假若女子真的能嫁他,他將會去山間野外錯亂紛雜的灌木叢中選取最好的柴薪--荊楚和萎蒿,然後用這最好的柴薪作聘禮迎娶女子,只有這最好的才有資格匹配最美的!

再次,男子的內心是理智並有希冀的。南方的喬木是高大的,高大到以致於因為太陽斜射形成的樹蔭不會落於樹底下,從而往來的行人不會選擇在喬木底下休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隱喻著男子清醒地認識到他與女子終歸是兩個世界的人,兩人的生命既使有交集也終歸對雙方皆無益,這與其說是一種無奈倒不如說是對雙方關係認知的一種清醒!"不可休思",這第一句"不可",唱出來就讓人痛徹心扉!他深愛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在他的心中處於"女神"一般聖潔的位置,或許他已暗戀她多年,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在牽動著男子時刻關注她的眼晴和時刻牽掛她的心弦!在多少個不眠的夜裡,男子"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心嚮往之!但這種愛卻不可說,因為一旦道破,在當時的情境下很可能會造成對雙方的傷害,這種傷害可能會是女子名節的損傷,可能是男子被女子家族的迫害,可能是女子的不屑而令男子心靈受傷,也可能女子早已字與他人故而男子不能……,到底是哪種情境,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唯一能知曉的是男子選擇了"不可",象那來往的行人不選擇在高大喬木下休憩一樣,他也選擇了不將心中的愛戀與女子道說,"不可求思"或許是他唯一能作出的選擇,他選擇了別無選擇!

鳥有愛者,擇木共棲;人有愛者,必思嫁娶。雖然男子深知二人不可能,但現實中任何難以逾越的障礙都無法阻擋住男子內心要娶女子為妻的熱切渴望。"之子于歸,言秣其馬","之子于歸,言秣其駒",若有微茫的可能,他是多麼希望迎娶到這位漫遊的女子啊!他要用親自刈割的最好的柴薪作聘禮,立即餵飽馬兒以最快的速度去迎娶她!或許這一迎娶女子的畫面在男子腦海中浮想過千萬遍,但在現實面前,他只能將這一渴望深埋心底。想起一副對聯,大慨也有這個意思,"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現實條件不充許,一切美好的幻想也只能在心中單曲循環播映!就如同在影院看完《泰坦尼克》,無論怎麼被劇情感動,當我們走出影院的瞬間還是要清醒地面對現實的生活,心中默念一句"Rose,I lose you!",但那顆海洋之心卻永遠躺在了我們的心底。這顆海洋之心就是對愛的希冀!

最後,男子的內心是痛楚卻最終歸於平和的。男子對女子的愛是不可表達無法實現的。"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男子用這種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女子真摯深沉的愛。三次詠嘆,看似文字未變,內在情感卻是層層遞進演變的。(此詩若歌唱出來,三次"漢之廣矣,不可方思,江之永矣,不可求思"的詠嘆在語調上應是有變化的。第一次語氣冷靜略帶悲傷,第二次則希冀中內含痛苦,第三次就平緩悵惘了。)

第一次的詠嘆是男子對自己這段情愛的清醒認知,他告訴自已雙方的距離正如這漢江水般寬廣而不可泅渡,雙方間的障礙正如這漢江水般漫長而不可乘筏而過。這樣的愛,從尚未開始就已塵埃落定!或許是因為女子地位如喬木般高大,他的自尊告訴他不可作"攀岩的凌霄花",必須作為樹的形象和她站在一起,否則就只能選擇高傲的"不可求思",隔水遙望;或許是男子愛女愈深則責已愈苛,套用現代人的口頭禪"愛是一種責任,是一種奢侈品",既然沒有能力為這位貴族女子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倒不如把這份愛深藏心底,心祝福之,故而選擇沉默的"不可求思";或許是男女相互傾慕,但世俗的阻擋註定他們不能在一起,為了女子未來的幸福,男子選擇了無奈的"不可求思"。

第二次的詠嘆是男子在幻想迎娶女子後回到現實的深深失落與糾心的痛楚。現實無論多麼嚴苛,可這份如火山般熾熱的愛是無法被壓抑的。熾熱的愛遭遇到冰冷而無法融化的現實,其內心如鐵水流地般紛濺暴裂的痛可想而知。

第三次的詠嘆則是內心痛苦掙扎過後的一種升華。愛也愛過,痛也痛過,其心境也如同漢江水,奔騰過險峻的山峽,來到平緩的地域形成這寬廣靜流的江面。"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當再一次的詠嘆在我們耳邊響起時,我們彷彿看到這一男子已然從悲傷失落的情緒中走出,這一詠嘆不再有前次詠嘆悲憤的味道,而變成了男子面對漢江平靜江水的娓娓訴說,既使江面上有鴛鴦浴水也已不傷其心。由"楚"變"蔞",由"馬"變"駒",這些事物的轉變應該說從另一側面展示了男子的希冀由大變小,由飽含企盼到自我安慰。(筆者猜測在當時的風俗里,"蔞"在作為婚姻聘禮中的作用次於"楚")從認識現實到欲抗爭現實再到依從現實,男子的內心實現了辯證法說的那種"螺旋式上升"的過程,也就是升華,也是佛家所說的"渡得心劫"。這種升華後的愛不再以相互的佔有為最終訴求,而是飽含著對所愛之人的深深祝福和對自己生命的更加珍重。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才要活得更好。或許從此以後,男子對漫遊之女的思念將如漢江水般廣闊深隧,如漢江水般綿長久遠,但這種思念已不再有因為愛而不得所帶來的痛,有的只是對所愛之人的深深眷戀和牽掛。也許還會有憂傷,但這種憂傷或許將帶有些許的甜蜜,這種甜蜜是男子在未來的日子裡對女子的所有回憶:漢水之濱,有女一人,明眸皓齒,悅聲婉揚,頭飾舜華,裙配芬芳,窈窕兮若春風拂柳,高潔兮似芙蓉浴水……這份憂傷必定是深沉的,因為最深的憂傷只能藏在最長久的思念里。

這種情感也許可以用西方詩人謬塞的那首詩表達"

我愛著,什麼也不說,只看你在對面微笑;

我愛著,只要我心裡知覺,不必知曉你心裡對我的想法;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憂傷,那不曾化作痛苦的憂傷;

我宣誓:我愛著放棄你,不懷抱任何希望,但不是沒有幸福

只要能夠懷念,就足夠幸福,即使不再能夠看到對面微笑的你"

《漢廣》這首詩是相思情詩的鼻祖,有人也曾將泰戈爾的《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與之相比。泰戈爾的詩如下: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痴迷,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脾,卻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而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而是縱然軌跡交匯,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而是尚未相遇,便註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這兩首詩表達思想的確相近,但我卻更喜歡《漢廣》。相對於泰戈爾的詩,《漢廣》雖簡潔卻更富有韻味和迷離感,更有一種畫面美和意境美,每每讀之,總有新意。讀《漢廣》,就是在欣賞一幅中國水墨山水畫:遠山含黛,落霞孤鶩,秋水連江,水氣氤氳,斯人獨立,美人在水一方……意韻疊生。讀之靈魂如同脫離軀殼般飛到漢江邊作了一次玩味無窮的旅遊。讀《漢廣》,你的心會跨越兩千餘年時空與古人同悲共喜。

人的一生,總要經歷許多不得已、許多不可得,這些不得已不可得就如同兩千年前漢江邊的漫遊女,面對她們,我們只須吟嘆一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承認這些"不可",接納人生應有的不完整才能安頓我們的心靈,真正完整我們的生命,光華我們的旅程。從這個意義上,同樣是描寫企慕情境的《蒹葭》則與《漢廣》完全不同。《蒹葭》中,無論是"道阻且長"還是"道阻且躋"抑或"道阻且右",男子都以"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堅毅,百折不撓地追求在水一方的伊人,這有類於儒家所倡導的積極入世進取之意;而在《漢廣》里,一遍遍的"不可",道出男子在經歷了內心的苦痛後理性地選擇了放棄,這种放棄,是對現實的認可,是對所愛之人的祝福,更是對自己內心的解放!而這,又有道家的味道:看透,認可,放下,自在。早年讀王博老師研究莊子的文章中的一段話也許能很好地闡明《漢廣》中男子最終的心之歸宿:"莊子的心情可以說是始於無奈而終於逍遙,但終於還是沒有擺脫開無奈。看不到無奈是膚淺的,看不到逍遙是庸俗的。只看到無奈的人是沉重的,只看到逍遙的人則是沒心沒肺的。正是在無奈和逍遙之間,在不得已和自在之間,生活的真相才向我們呈現,……才體現出它的厚重和深刻"。

中國文化的內在基因是相通的,《詩經》猶如太極,太極遇強則強,讀《詩經》也看讀者自身的底蘊和經歷,經歷越豐富,越能從中讀出更為豐富的內涵,體味更為深刻的情感。記得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過類似的話"痛苦的傷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承受更多的歡樂"。讀《詩經》其實就是在古人的情感經歷中尋找能引發與我們思想共鳴的東西,用之以洗禮我們的心靈,光彩我們未來的人生。讀《詩經》其實就是在讀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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