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六十年匆匆,正好下酒!
「在他的歌聲中,聽得到歲月與山河,聽得到一個男人所走過的路......」
——白岩松
前幾天晚上和朋友喝酒,酒酣耳熱之後,人散了。
習慣在河岸自己走走,岸邊的樹枝被寒風吹得「咔嚓」響,感覺身上穿著件披風。
推門進入那家熟悉的咖啡廳,叫一杯美式,和從來一樣,不加糖,純正。
身上的寒氣漸漸驅散,耳邊忽然傳來一個久遠的聲音: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以前出發的地方。
......
哦,那是胡德夫的聲音。
有些年沒聽他的歌了,但此時此刻,聽著聽著,我彷彿一下子明白了些東西:
一直以來,我認為年輕人不會喜歡他的歌,那天發現:我錯了。
就像小時候愛喝可樂,但歲月終會告訴我咖啡的純香。
就像小時候愛聽搖滾,但時光究竟告訴我:
走得路越長,越接得住他歌聲中的錯綜複雜......
01
芬芳的山谷
提起胡德夫,人們總愛稱他「台灣民謠之父」。而每當聽到這個稱呼,他就愛調侃地說:
「胡是胡作非為的胡,德是失德的德,夫是懦夫的夫。」
1950年,胡德夫的祖父匆匆趕到台灣東北部阿美族的一個族區,接生自己的孫子。
剪完臍帶,他抱起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嬰孩走到海邊,用太平洋的海水給胡德夫洗了人生的第一個澡。
全家福(前排中間那個小孩是胡德夫)
而在胡德夫最早的記憶里,並沒有浩瀚的太平洋,只有一個芬芳的山谷——嘉蘭山谷。
三歲那年,一家人隨爸爸的工作調動,搬到大武山下的一個排灣族部落生活。
「母親常常牽著我的手到這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山裡面玩耍,
在河邊給我洗澡,在溪水邊讓我看看蜉蝣[fú yóu]和小魚。
滿山的月桃花,飛舞的蝴蝶在山谷里,那真是一個芬芳的山谷。」
1999年,胡德夫組織的「台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已經令台灣當局十分惱火了。
一天,當局派來的人拎著一箱子錢找到胡德夫的母親。
讓母親勸勸他,以山胞(「山胞」這個詞是對原住民的蔑稱)的名義做些與社會運動不相關的事情,再不要提「原住民」三個字了。
還威脅說,如果一意孤行,不懸崖勒馬,就把「你兒子」關進綠島的監獄裡。
而母親最贊成「原住民」這個稱呼,老人家於是義正辭嚴地說:
「我兒子11歲離開我以後就很少看到他了,你趕快把他關到綠島去,
我剛好可以每天從山谷上看到綠島,也就能看到我兒子。」
一年後,母親過世了,胡德夫開始寫這首《芬芳的山谷》。
02
牛背上的小孩
「孩子們,快閃開啊!」每天下午,看到遠處滾滾而來的黃塵,村口的阿姨就會大聲地喊。
那是胡德夫進村兒了。
早晨,胡德夫都要去放牛,用長長的牽牛繩把牛拴在山裡吃草,然後去上學,放了學再騎著牛從山上衝下來。
有一天,大哥伸開雙臂站在路中央,攔住了這個風風火火的弟弟和他的牛,說:
「淡水有所百年歷史的『貴族學校』正在招生,
今年將提供給台灣東、南、西、北地區各一名原住民的學生全額獎學金。
你去考考看!」
出乎所有人意料,東部地區有二百多個原住民孩子參加入學考試,只有胡德夫一人考中。
胡德夫並非天資聰穎,可他雖然調皮卻有顆善良的心,
他的大哥是位視力極差的傳教士,所以需要胡德夫為他讀《聖經》並盡量解釋其中內容,
所以,日積月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能夠熟讀大部頭《聖經》,裡面的文字、歷史故事和地理知識足可以讓他出類拔萃。
人生在世,一切的因果和遭遇,我想本身一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才有其必然的結果。
淡江中學
後來,淡江中學的老師們總會提到那個令人發笑的鏡頭:
一位身著原住民衣服的11歲少年,赤腳站在學校門口,肩上還搭著一雙皮鞋,滿眼茫然......
30年後,同樣是在淡江中學門口,另一位青澀的少年也站在同樣的地方,肩上背著一把吉他,他叫周杰倫。
周杰倫和桂綸鎂主演的《不能說的秘密》,是周杰倫的准自傳,講述他在淡江中學的一段往事。
1970年,胡德夫20歲,他已是台大的一名大學生了。
可那一年,他爸爸生病了——食道癌,
「我要救爸爸!」看到爸爸那麼勇敢的面對疾病,胡德夫暗下決心。
不久,經人介紹,他認識了萬沙浪(台灣卑南族歌手,後在1988年央視春晚獻唱《娜魯灣情歌》)
當時萬沙浪的樂隊里正缺一個能為他和聲的人,因為胡德夫有淡江中學時期唱四重唱的音樂基礎,於是萬沙浪決定讓他試試。
胡德夫的和聲使萬沙浪的聲音更加從容而沉厚,所以,很快便成為了樂隊的正式成員。
慢慢的,隊友們開始教他彈鍵盤,胡德夫後來的彈唱風格也就此奠定。
為了多掙錢給父親看病,那段時間的胡德夫忙得團團轉,除了隨萬沙浪的樂隊演出,他還和朋友一起開了台灣第一家鐵板燒店。
但父親的醫藥費實在太貴,他只好再去一間紡織廠兼職,每周一、三、五還到台北的哥倫比亞咖啡館駐唱。
在爸爸生病的三年里,胡德夫在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掙錢為爸爸治病,但很可惜,爸爸還是走了。
爸爸走的時候,胡德夫寫完了這首《牛背上的小孩》,他在最後一句唱到:
牛背上的小孩仍在牛背上嗎?
「但卻已不可能再回到那個美好的時光里去了。」他說。
03
帶不走的姑娘
如果說萬沙浪是位天生的歌手,那麼胡德夫就是個意外的歌者。
以前唱歌是為了救爸爸,後來胡德夫逐漸意識到,「唱歌也是為原住民權利吶喊的一種方式」。
在做駐唱歌手的同時,他成立了「台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想為台灣的原住民做一些社會工作。
七八十年代的台灣社會,經常有人把十二三歲的原住民女孩子拐騙到城市裡去做「雛妓」,在那些暗無天日的角落裡遭受折磨。
儘管法律禁止這樣的事情,但在那時卻沒有人管。
他先派「促進會」的成員假扮尋歡作樂的恩客,花錢進去打探小女孩兒們的情況。
但獲得的反饋卻令他十分無奈,那些小女孩兒儘管遭受非人的虐待,但沒有人敢逃,因為「逃不走會更慘」。
胡德夫曾對朋友傷感地說:「我們的社會變成什麼樣子了?專門蹂躪這樣的小女孩!」
胡德夫與朋友們在一起(前排左二)
劍不光芒酒不溫,沉沉歌哭叩天閽。
最後,胡德夫乾脆帶著幾個卑南族的小夥子拿著砍刀闖進淫窩救人,對方也不示弱,揮著東洋刀反抗.....
但畢竟能救出來的女孩有限,大部分還在受苦。
在「促進會」的反覆抗議下,當局終於重視此事,刑偵部門破獲了數起此類案件,
並把這些被解救的女孩送到廣慈博愛院,幫她們心裡疏導,教她們一技之長。
那時,胡德夫一邊帶人繼續以以暴制暴的方式,發出對這個病態社會的嚴厲抵抗,
一邊去廣慈博愛院為女孩們唱歌,比如這首《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用這首歌唱家鄉的歌,安慰女孩子們千瘡百孔的心。
山谷里的姑娘,
你是帶不走的姑娘。
......
04
為什麼
「在我控訴為什麼的時候,其實自己的苦難也跟著到來了,這是必然去承擔的事情。」
胡德夫曾是台灣出場費最高的歌手,但面對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娛樂圈,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1984年夏,台灣海山煤礦爆炸。
他第一時間聯合台大社會系教授張曉春趕到現場,準備參加救援。
但在礦井口,他們等來的卻是一具具燒焦的屍體,「瓦斯氣充滿了他們的身體,肚子脹得非常厲害。」
在殯儀館,由於遇難者太多,工作人員便用水槍清洗屍體,和洗車沒兩樣。
胡德夫終於忍不住了,他和殯儀館館長大吵起來:
「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們?難道就因為他們是原住民?」
這次礦難,死者幾乎都是台灣的阿美族人。
這個生活在海邊的樂觀民族,高山上最高的音調由他們唱出來,而地底下最深的煤炭也由他們挖出來。
為什麼?
胡德夫曾去過新莊附近的磚窯,去過遠洋出海的八尺門,也去過挖翡翠的山脊,那裡最多的是原住民無助的目光。
不要提粗陋的工棚和微薄的收入,即使世人鄙夷的目光都透著歧視。
那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太太做的飯他卻一口咽不下。
他只能開始彈唱,唱這一曲《為什麼》?
在「為山地而歌」的募捐大會現場,這首歌讓胡德夫幾度哽咽,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
與此同時,當局情報機構的便衣也混雜在人群中,
因為諸如原住民的勞工問題、教育問題是當局的心病,他們不願意讓人揭開這層傷疤。
他們敏感到覺得胡德夫是在搞政治陰謀,因此禁止胡德夫的聲音出現在廣播里,更不用說登台了。
他的所有電話被監聽,不得不斷絕與所有朋友往來,以防連累他們。
而一家人只能靠太太的微薄收入過活。
有人曾經問胡德夫這是為什麼?
他說:「比起那些被灌進瓦斯的礦工,至少我還讀了些書,不做這些做什麼?」
05
匆匆
匆匆幾十年,港台華語樂壇曾經那麼風光無限,多少璀璨明星、天王巨擘輪番登場。
但胡德夫似乎卻被拋到了角落,安靜得令人窒息。
而在另一個舞台,他為台灣原住民呼號吶喊,忙亂得也令人窒息。
那還是在1974年,詩人陳君天找到胡德夫,讓他為自己的詩《匆匆》譜曲。
人生啊就像一條路,
一會兒西,一會兒東,
匆匆匆匆......
這是一首講述時間的歌,它讓人們珍惜光陰莫放鬆。不把握好它,它就把你拋在後面,不做一刻停留。
創作《匆匆》那一年,胡德夫只有23歲,所以歌里的時間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告訴別人的。
34年後的2008年,他又根據星雲大師的一則偈語,再次創作了一曲時間的歌——《流星》
從《匆匆》到《流星》,三十年悠悠,胡德夫終於感受到自己有資格講述時間了,而這一次他可以也講給自己聽:
「人生總要留下一些美麗,就像帶著光芒的流星,剎那划過黑暗的天空。」
2005年,55歲的胡德夫終於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張沉澱了三十多年的專輯《匆匆》,
帶著青澀的回憶,他在淡江中學舊禮拜堂錄完全部歌曲,蟬聲隨著鋼琴聲一起入歌,渾然天成。
同一年,在台北紅樓的個人演唱會上,除了大量他的擁躉,藍綠兩大政壇的風雲人物也悉數到場。
那真是一個詭異的情景。平時勢同水火、惡鬥已久的政客們,此時都不約而同的和著歌聲手打節拍,
好像一起回到了那個少年意氣、眼睛放光的年歲。
不知他們是否意識到了,正是這種政治上的撕裂,令今天的台灣原地空轉,一切都沉淪下去,連帶著年輕人的前途。
胡德夫,
他是羅大佑、李宗盛、蔡琴、齊豫、萬芳心中的偶像;
他是用自己的年華為底層原住民的平等權利奔走呼號的蒼蒼老者;
他的歌沒有風花雪月、兩情相悅,卻飽含歲月與山河,如黑白的水墨畫般寧靜,
寧靜的足以克服這個時代的喧囂。
我想,聽他的歌最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或者帶著點朦朧的酒意,可能會看到他舉起酒杯,微笑地對我們說:
「六十年匆匆,正好下酒!
年輕人啊,還要繼續趕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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