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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曉芒:希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溫飽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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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在其小說《我的丁一之旅》中曾經寫道:「我在史鐵生中醒來」,2018年1月4日,史鐵生誕辰67周年之日,這個讓人膜拜的名字又在「史鐵生中醒來」。

《北京青年報》·青睞第62期講座是與「寫作之夜編委會」聯合舉辦的史鐵生誕辰紀念活動,特邀哲學大腕兒鄧曉芒教授開講《史鐵生的哲學》。史鐵生的妹妹史嵐、生前好友王克明、龐沄、王耀平等眾多嘉賓都來到了現場。史鐵生當年插隊的朋友孫立哲還為每位前來參加活動的朋友都送上一袋剛從陝北快遞過來的大棗作為禮物。

1月4日是一個星期四,雖然是普通工作日的下午,但與報名時的一票難求相對應的是能容納100多人的會議室在開場前就已爆滿,連室內過道上的空間都被臨時增加的摺疊椅密密地佔滿。最後到達的參與者並未因沒有位置而離去,都堅持站著聽完了全場,更有兩位殘疾人朋友坐著輪椅慕名而來。

整場講座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年屆七旬的鄧曉芒教授一直拿著厚厚的講稿,手持話筒站著為讀者們演講,表達對史鐵生以及讀者們的尊重。鄧曉芒教授對史鐵生關注已久,上世紀90年代即出版過《靈魂之旅》聚焦上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創作,其中史鐵生部分是全書中最長的章節,也是至今在網上流傳最廣的部分。鄧曉芒在書中談的是史鐵生的《務虛筆記》,他說:「我讀《務虛筆記》非常認真,讀完以後精疲力竭,這樣關注、這樣感動,與我跟史鐵生有共同的經歷,以及共同的思考有關。」

鄧教授表示,《史鐵生的哲學》這個話題是他主動提出的,在他看來,史鐵生是中國作家中對一些哲學問題思考得最全面、最深入的一個,也是以他的文學天賦表現得最生動,最具震撼力的一個。鄧教授認為,對中國的讀者來說,史鐵生是不容易讀懂的,「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至今仍然模糊,人們能夠感受到他思想的威力,但是不知道如何評價他。從未來看,我認為他的作品必將逐漸呈現出思想的前所未有的深度和超前性。」

命 運 觀

命運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

寫作是史鐵生的命運

史鐵生21歲那一年,用他的話說活到最狂妄的年紀上,忽地就殘廢了雙腿。他是被逼無奈想到命運的問題,他有一段話,「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這是古希臘哲學學派邏各斯派的命運觀,他們認為,上帝讓每一個人在世界大劇場里扮演自己的角色,所謂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你反正得走,命運已經規定好了。古羅馬時代就流行著一句諺語,「人間是一個大劇場,每個人在裡面扮演不同的角色」。

以我們今天的話來說這個觀點很消極。但是也不一定,一個人病到了史鐵生那樣的程度,宿命論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心靈救助。通常中國人也講,這是命,你得認命,你不可改變。既然不可改變,你抱怨什麼呢?抱怨無濟於事,你只得忍受。

史鐵生說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我們會覺得自己更不幸運。他把命運、災難相對化了,你覺得難忍受,有人比你更難忍受。有人勸他拜佛,他不願意,他認為懷著功利的目的拜佛是玷污了佛法,不應該認為命運欠你什麼。

他說命運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諦。信仰的拯救是希望,就是仰望,希望來世。史鐵生說神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那一刻,信仰就存在於這幾個詞里:仰望、眺望、希望。

寫作由此就成為了他的命運,自從坐上輪椅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只能是寫作。走上這條路頗為不易,這是一條務虛之路,也可以說叫超越之路,務虛就是超越。我們日常太務實了,現在需要有一段時間讓我們來想想務虛的問題,超越一切,包括物質利益,身體上的健康或是痛苦。

史鐵生的殘疾,使他看清人的命運的悲劇性、殘酷性、荒誕性。命運在你的寫作中成為了你作品的材料,這就是你的命運,這就是史鐵生所發現的一種嶄新的命運觀。

這個嶄新的命運觀已經有很多人在說,像存在主義說,人是被拋入他的自由之中的。所謂被拋入,那就是命運。你的命運是由你自己所造成的,你整個的命運是不以你意志為轉移的,但你可以把它變成你自己所造成的。這種命運觀在中國前所未有,中國傳統的命運觀只不過是士大夫們的某種使命感,但是在史鐵生那裡,人的命運是荒誕的,偶然的,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也不是什麼歷史使命。

中國人的生命力在老莊的哲學裡應該說受到了一定的保護和封存,他在大自然里,在自然界裡面可以得其所在,自得其樂,可以排除世俗的煩惱。遠離世俗社會固然是自由,但是缺乏反思。什麼是反思?就是說你自由了,你拿自由幹什麼。據說現在隱居終南山的人已經達到5000多人,他們什麼事也沒幹,把隱居當事業,這樣不幹什麼的水平實際上是兒童的水平,回歸到了兒童的純真。這樣的自由放在那是沒用的,被封存起來了,但是無法調用。他們的自由是兒童的自由,最後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是服從、屈從命運,很少有積極的成果。

史鐵生則不同,他一直在那裡眺望,眺望到了命運的源頭。對彼岸的信仰和希望,這是他眺望的目標,他可以找到此岸的生命力的勃發,找到強勁的動力。他在可能世界中,彼岸世界就是可能世界,彼岸世界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他在可能世界中進行了精神的創造和寫作,活出了人樣。人就該這樣,不被命運所打倒,不被命運所戰勝。

生 死 觀

生命大於活著,靈魂不死導致信仰

命運在史鐵生這裡成了生命之運動,也就是說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在寫作事業奮力拚搏。這種拼搏是為了在更高的精神中、文學中、哲學中去發揮他強韌的生命力。

再高的精神境界在史鐵生這裡也有最低的基點,那就是生和死的抉擇。按照他的自述,史鐵生在他最苦悶的時候有三個問題困惑著他,第一是要不要去死,第二是為什麼活,第三是我幹嗎要寫作。這三個問題其實只是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自殺。史鐵生找到了一個不自殺的理由,或者說是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寫作。寫作是不自殺最好的理由。

余華有一篇小說《活著》,他新版序言里有這樣的話,他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活著。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活著》裡面的富貴最後什麼都失去了,但他還是活著,而且活得很自在。每天唱著小曲,跟他的老牛為伴。

史鐵生不點名地批評了這種看法,史鐵生說,他也看到這篇文章,怎麼也不能同意。因為生命大於活著,生命不僅僅是活著,活著是你還沒死,而生命包括愛情和自由。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使我們的生命獨特,唯有慾望和夢想。死就是什麼也沒有了,連沒有都沒有了。

他有一篇跟王朔的通信,裡面講到,「論無的不可能性」,他在其他好幾個地方也講過。「無」是什麼也沒有了,「無」是不可能的,他說令我迷惑和激動不單是死亡和結束,更是生存和開始。他說「有」才是絕對的,沒有絕對的虛無,只有絕對的存在,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慾望。人有慾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夢想、創造。

什麼是死?肉體的死並非真正地死。如果還有靈魂的話,那就還沒有死。現在科學家裡也有很多人相信靈魂不死,還有人說一個人的靈魂是21克,而史鐵生更看重的不光是假設,更是希望,人希望永恆不死,希望無關乎科學,而關乎人道。史鐵生說靈魂不死導致信仰。

史鐵生糾纏死的問題,說明他的個體意識需要找到自己的立足點,他已經有了真正的個體意識,他知道死這件事誰也不能代替他,誰也不能安慰他,哪怕他的母親對他那麼好,不離不棄,天天關心他,但是死還得自己面對。

宗 教 觀

從齊生死開始奔向了向死而生

史鐵生有個作品名為《晝信基督夜信佛》,有點類似於中國知識分子的儒道互補,白天勞累一天信基督,晚上信佛,第二天又本著基督教的精神入世。儒道就是這樣,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但是也有區別。基督教和佛教在史鐵生這裡不是互補的關係,而是跳躍的關係。此岸生活有得意、失意的時候,儒道互補可以把人維持在心理平衡的狀態,轉來轉去是圓滿的圓圈。但是基督教、佛教中間是斷裂的,需要跳躍的,最終把人引向彼岸,引向再生,成為新人。

史鐵生在骨子裡是有道家情節的,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他不承認有他的道理,因為流行的道家學說都不是他這樣說的,他的道家情節是經過基督教改造過的道家情節。他信基督,當然他不一定信耶穌基督或信上帝,但是他信基督教的那番道理,把自然原則理解為個體生命。而在道家那裡,自然並沒有被理解為個體生命,是被理解為大自然,就是天地,而不是張三、李四、某某人的自然。經過基督教的改造,自然最根本立足於個體的自然,個體的自然就是個體的生命。

史鐵生從齊生死開始奔向了向死而生,就是有了自覺的生活態度,意識到每個人都要死的,時不我待,得趕緊活,得趕緊干出自己想乾的事情,這就是史鐵生的宗教觀。史鐵生是要幹事情的,所以佛家是滿足不了他的。他要幹活,不滿足於佛家,以免虛度此生,佛家是在不幹中求解脫,史鐵生只有大幹才能被解脫。

史鐵生的幹事情不屬於貪嗔痴,貪嗔痴屬於慾望,那是慾望的低層次,當然他也不反對。發表一篇小說能賺點稿費和名氣,也有好處,誰也不會反對這些東西。但這不是他拚命追求的,他乾的也不是治國平天下,他沒有冠冕堂皇的口號,這個與基督教有某種暗合。基督教鼓勵勤奮,特別是新教鼓勵勤奮,努力奮鬥,開創事業,實現抱負等等,不是為了單純發財,也不是為了名譽,而是為了彰顯上帝的榮耀,也就是有精神和彼岸的目標的,此岸他們也做,但是聽彼岸的命運。

愛 情 觀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

在《靈魂之旅》里,我分析史鐵生《務虛筆記》中的愛情有四種模式。四種模式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純情的,女的以O為代表,都用字母代替人,O是最純情的,兒童的純情的愛。男的以L為代表,L也是純情的,比如賈寶玉式的多情種子。第二類是「痞」的,男的以Z為代表,就是非常專制,強迫他的愛人來服從他,而他自己誰也不愛。還有一個就是,本來從純情的角度相當於賈寶玉,一旦泛化就是濫交,愛情的一方把自己看為帝王,另一方要絕對服從自己,是奴隸,甘願服從帝王。愛情變成了權利關係,我有權命令你,責怪你,被責備的人還感到快感,覺得這就是愛。

史鐵生書里談的愛情反覆出現這樣一個命題:愛情這樣美好的東西為什麼限制在一對一的關係,而不是推廣為所有人,這聽起來很符合邏輯,愛情這麼美好應該讓所有人享受到,比如賈寶玉這樣的多情種子可以把愛推給所有人。當然不行,只有上帝的愛可以推給所有人,而現實的人永遠是有限的,永遠是一個個有肉體的人,與自然的身體是不可分的。

我覺得史鐵生的愛情觀有一定的局限,我講《史鐵生的哲學》,不代表我是完全贊同他的,史鐵生對道家的評價我也不太贊同,他對愛情哲學的理解,我也不太贊同。

愛情應該建立在個體獨立人格的基礎上,這也是解決史鐵生感到困惑的一把秘密的鑰匙。中國式的愛情總是從最初的純情,到完全地交出,最後變成敵人,導致失敗。這是史鐵生沒有深入到的,不光是史鐵生沒有深入到,我認為中國士大夫基本上都沒有深入到。所以《紅樓夢》里那些女孩子只有在十五六歲,十六七歲的場景里出現,一旦年紀大了,人老珠黃失去了光彩,就嫁人,沒有靈氣了。《紅樓夢》典型地把愛情局限在青春期前,頂多是青春期中間的階段,並就把它看作是愛情的全部,過了這個階段再不能理解還能有什麼樣的愛情。如果有白頭偕老也只是勉強在維持,再沒有激情。可能有人說愛情是謊言,根本不存在愛情。其實中國確實不存在那種成熟的愛情觀,我們一直到今天還在學習怎麼樣愛。

史鐵生說,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於他者的施予,是求助於他者的參加,愛是向他者呼籲完整。這當然還是他對愛的理想,這是片面,幼稚的愛情觀,真正的愛是需要雙方人格的獨立,而不是互相依賴。

語 言 觀

首次充分展示了純凈的現代漢語的犀利和美

史鐵生的語言是純凈的語言,我稱之為邏各斯,邏各斯本來是話語的意思。古希臘人特別重視話語,中國人不重視,儒家、道家、佛家,都把說話看得微不足道,認為那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心,有情感,有體驗,比說話重要得多。

史鐵生開始重視語言了,《務虛筆記》里很多地方都談到語言不是可以隨便對待的。用日常的話來說很普通,說話要算話,你說了就得按照去做。你說我愛你,結果你又背叛了,那你就不是個男人。

除了《務虛筆記》,史鐵生的很多作品都強調戲劇、表演、虛擬式的重要性,就是想要表現可能的世界高於現實世界,戲劇可以指導人生,變成人生,或人生就是戲劇,這是對語言極高的推崇,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是沒有的。

儒家對語言是抱懷疑態度的,聽其言而觀其行,天何言哉,天是不說話的,你要自己體會。道家是天道無言,禪宗更不用說了,禪宗的語言完全是語言陷阱,一種惡搞,禪宗的公案就是惡搞,就是受制於你的頓悟。

語言是不可規定的,什麼壞事都可以歸為語言,魯迅就哀嘆,無聲的中國,王小波哀嘆,沉默的中國。史鐵生的功勞在於首次充分展示了純凈的現代漢語的犀利和美,他邏輯的力量,以及他的美感,開拓人的可能性,開拓人的自由想像的巨大能力。

史鐵生是天生具有哲學氣質的作家,我理解這種氣質就是自我反思的氣質,他在任何人身上都反思到自己,自我反思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對人性的洞察,是為人類懺悔,它的空間極為高曠,遠深於我們通常所說的深入生活。他寫了那麼多人,歸根到底,所有的人都是他,他是他所有人的總和。

其他者言

王克明(「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編委):今天由我主持,一是因為我和史鐵生有同樣的陝北插隊知青經歷,二是因為我和鄧教授有同樣的十年下鄉知青經歷,而且回城之後都當過搬運工。我們可以比喻說,從黃土地到地壇,是史鐵生從文學創作走入寫作之夜的象徵,也是他從現實世界走入可能之夜的象徵。

岳建一(「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常務副主任):今天當鄧曉芒教授演講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與會者無論年齡、男女、背景,都傾聽得非常細心。我敬重鐵生和鄧曉芒教授,他們的人格是超越自我,超越所處語境的一種卓然自拔,不管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他們依然堅韌不拔地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文並整理/張嘉

攝影/張元 龐沄

編輯/張艷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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