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新先生談傳統武術的破舊立新及走出國門
黃:幾天來,您站在另一個高度,把武術血淋淋地剖開,使我們這班樂知天命的人感覺到一陣陣地顫抖,我想會有人說咱們這是在無事生非、自尋煩惱的。但是,您很像隱居在武林深處的一位痛苦的先覺者,自然會先天下之憂而憂,不斷向人們發出危急警告的呼號。今天,您是否願作為一個明師為我們年輕人,為我們的武術的未來指明發展的方向呢?
趙:你知道當今中國武術界最危險、最醜惡、量強大的「攔路虎」是什麼嗎?是獨裁,是武道內部已經司空見慣了的專制。這是一套從上到下複雜的關係網。其中關鍵人物有兩個:其一,門派中的頭人,包括祖師爺、老師父等,謂之「拳霸」。其二,與武術有關各部門的某些人員,可謂「官霸」。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嗜好 ——發號施令,教導徒弟或下級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黃:這有什麼危害嗎?
趙:拳術是人的文化,人是最關鍵的因素。而這「兩霸」最出色的能耐恰恰正是壓制人,尤其擅長壓制那些比自己更有才華,而又不怎麼俯首貼耳的人。另外,作為副業,他們也不時地杷別人的成果和功勞竊為已有。請你特別注意:哪個地區的武術界死氣沉沉,一盤散沙,那裡頭就一定有拳霸官霸。讓「花架子」肆虐,而不敢真搏實打,是因為「官霸」不敢擔責任,「拳霸」害怕栽跟頭。
黃:那麼,誰是「拳霸官霸」呢?
趙:你應該問:「誰不是拳霸官霸」?我們這幫老頭都或多或少地有些「霸」氣,只是多數人自己不覺得罷了。當然了,誰也不想當惡霸,但在這個武術體系下,不管多麼善良、謙虛的人,一旦被捧到了某個高度立即便身不由己了。有一種偉大、正義的感覺推著飄飄然漸入化境,看每一個武術愛好者都欠自己的情,看他們都處在蒙昧的狀態等待著自己的教化。於是,把自己那點經驗一滴一滴地擠出來,調追隨者的胃口,並儘可能多地換取崇拜者的錢財和讚頌。結果怎麼樣,青少年、叛道者、創新家……這一群最容易出現拳術英雄的人,也是最脆弱、最沒地位的人被一「網」打盡了,變得溫順、圓滑了,其中的寵兒慢慢地也熬成霸業,再進一步壓制他的後輩。總之,武術遭殃。所以,那些宗師、權威、武術家還是閉嘴吧,除了就某些問題進行一番平等的討論外,最好不要以天然的壇祖和領袖的面目為拳國的子民指點迷津了。
黃:那麼好的傳統怎樣繼承?老一代人怎樣用經驗來扶植下一代呢?
趙:庸師往往把年紀當成經驗,用來馴服徒子徒孫。而明師的任務是為學生儘快超過自己創造外圍環境。「經驗」應放手讓徒弟去闖、去干、去創。干出來的經驗使師徒倆都受教育,這才是正常的扶植。但絕大多數老拳師卻覺得這樣做不合算。因此,你們年輕人不要上當,如果你的老師真要把你培養出來,或許他在人格上和生活上需要尊嚴,需要你的尊敬,但在學問上在技術上他決不能作你的家長,而應作你的夥伴、你的隨從。如果他覺得這樣作師父吃虧,那你就不要再理睬他,應遠離他。最多他也只能搬出那套「武德」來咒罵你,可你卻保住了事業和青春。
黃:可是,武德一直是俠士風度的標準,中國人高層次的道德法典。
趙:過去可能是的,但現在的實際效果是什麼?「武德」在中國的半空中懸了千年,誰也沒有看清它的全部內容。「殺富濟貧」之類的豪言的現代解釋是:先進的事物不許冒尖,腐朽的東西也不要死亡。「替天行道」現在也可翻譯成:年輕後生不得「犯上」,以保障拳壇獨夫作威作福。現在,捧著這套過時的「武德」來整人,挑別人的不是,則是最最缺德的。
黃:其實,我想說的是假如有一天中國武術的現存體系真的如您所願被徹底摧毀了,而全新的體系又未來得及建立,我怕武術若走入這種「破舊而未立新」的境地會面臨一場像「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混亂。所以,在舊武術未去之前,我很想聽到您對中國及世界武術前途的構想。
趙:「中國武術」是沒有前途的。當然,整個世界武術的日子也不好過,你不要看那一時的輝煌、熱鬧。武術若今後沒有一個革命性的改變就會被那個伴在它身邊的 「千古難題」逐漸地困死。而「中華武術」若照此下去便等不到那個時候,早就自身腐爛了,在快要咽氣的時候再挨上「外國拳術」致命的一擊。
黃:「千古難題」指什麼?
趙:什麼是武術?武術是「盡量安全地表現殘酷」。可這是一個矛盾,想安全就不能殘酷,想殘酷就不會安全。自古以來,有人用金錢和奴役來淡化安全,從而提高了殘酷的表現:有人創造出拳擊、摔跤、推手等項目,以護具和技術約束來降低殘酷,從而加強了人身安全。然而,武術要求「安全」與「殘酷」這兩方面同時提高。但到目前為止,人們還只能做到以犧牲一方來補足另一方。武術缺乏安全會讓人畏懼,缺乏殘酷會讓人厭倦。這是幾千年地球上生來死去的多少聰明人未能解決的難題。而武術想活下去,我們或我們的後人就要趕快解決它。
黃;怎樣解決它呢?
趙:在這裡我只是提出問題,提醒你注意它。而解決它恐怕不是一個人、一個拳派的工作,甚至不是武術界自己能夠承擔得了的,它需要新科學、新技術的幫忙。
黃:在這裡,我們中國的武術家該做些什麼呢?
趙:我看中國拳手還是先別管什麼「難題」吧。叫中國拳界大難臨頭的是他們那套陳舊的體制,而砸碎這一頑固體系的關鍵不在於某個偉大拳術家的出山,而在於讓「小字輩」們在世界的大範圍去打去拼、用事實重新告訴那幫老傢伙、老腦筋什麼是武術。
黃:現在,國家不正是努力使武術走向世界嗎?
趙:我曾說過,政府就沒有真正重視過武術。他們瞧不起武術,覺得它遠不能與田徑、足球、體操相比。有些人害怕武術,怕聚眾搞迷信、怕小青年打架,怕擺擂台出事。咱們再看看怎麼個「走向世界」:培養幾個洋「花架子」在國內觀摩觀摩;找幾個初學乍練的老外帶上中國的「行頭」讓中國選手嘗嘗贏的滋味;派幾個「嘴把式」到國外把東方的「實戰術」傳給西方的養生愛好者,或者引海外崇拜者「朝聖」,再高薪教幾個大鼻子徒弟……說這是「賣國」有點誇張,但至少是在「賣拳」,在廉價出售。
黃:依您之見,中國武術怎樣走向世界?
趙:必須推翻「三座大山」,第一座山是老人和官僚對各拳派的專橫統冶;第二座山是把中國武術凌駕於世界格鬥術之上,搞宗教式崇拜;第三座山是過分追求安全,不顧觀眾的情趣。
黃:在中國推倒這「三座山」恐怕是太艱難了,不知要有多少事情要做,而且會不斷碰到難以克服的困難。
趙:不,只要抓住一個問題,其它問題便迎刃而解了,那就是要「打」,參加競技,只有把武術在全人類中間「打」個熱火朝天,老人才會自動變得謙虛,官僚才能被自然淘汰,人們才可真正知道中國功夫在世界上到底「算老幾」,安全與殘酷的比重才會被恰當地把握。但是,「打」不是兒戲,它要求我們中國人再多拿出些膽量和度量來。就是說,首先必須有「敢輸」以及「敢死」的精神準備。然後,請國外真正的搏鬥高手到國內來叫陣,並請國內的功夫好手去征泰、征日、征美、征戰歐洲。
黃:我們的拳手輸了怎麼辦?怎麼向國民交代?
趙:就是要敢輸,只要我們的拳手儘力了,就再也沒有比慘敗而歸更好的事了。一些有識之士看到了中國武術的內幕後,勸武術還是不要走向世界為好。可我認為國術還是走出國門,去亮一亮醜,挨一挨揍更好。雖然這樣做會使廣大的外行心裡感到恥辱,我們也會有漢奸、賣國賊之嫌,但這會打破國人心中的中國功夫不可戰勝的神話,徹底使舊武術體系「休克」然後「重新啟動」。只有這樣,武術才有希望。
黃:可是這樣的話,國術會不會被湮沒,年輕人會不會由此認為中國功夫不頂用了,而轉向學習拳擊,柔道、泰式拳擊呢?
趙:會有許多人這麼做,誰先進就向誰學習嘛。但這無關大局。中國武士難道就那麼不經打?打倒了再爬起來,我想會有更多的人藉此反省自己和自己的拳術,中國人才能反敗為勝,使國術產生飛躍式的發展。
黃:真的要把中國功夫與世界各種搏擊術衝撞,是按他們的規則比呢,還是按我們的規矩打?
趙:這是實質性的問題,我們的武術工作者整天忙於編幾趟拳術,創幾招打法,搞幾套訓練等等,其實這並非振興武術的關鍵,真想闖出「有中國特色」的武術就要悉心研究出幾套或十幾套比賽的形式。不要只在「散打」、「推手」這兩個乾巴巴的賽制上打轉,應該先學學人家的職業化,人家的奧林匹克,人家的拳擊柔道,然後自己搞更新的競鬥方式。最終把各式各樣的格鬥賽亮出來,打一打,讓觀眾來取捨,讓人民來評點。一個能喚起觀眾極度狂熱的比賽方式一旦定型,拳手和他們的指導者就會拚命地尋找在這個賽制上更實用的技術。於是,更具實戰價值的拳術就會自然而然地不斷湧現。中國武術的技擊性才能真正被加強。
黃:要想喚起觀眾的狂熱就必須回到中國古代的「相搏」和西方角鬥士的那種血腥廝殺,我們怎麼保證運動員的人身安全?
趙:這又回到了那個「難題」,它雖然還未得到根本的解決,但我不相信中國人就那麼缺乏冒險精神,現代人敢登雪山,敢潛海洋,敢隻身去北極,敢在飛機翅膀上跳舞,總之,連大自然的破壞力都不怕,人的拳腳的那點能量又算得了什麼。其實,騎摩托車摔死是意外,而被對手用腳踢死卻是故意的,所以感情上過不去罷了。當然一名拳手無論他如何偉大也只不過為廣大拳迷的快樂而充當犧牲品,為武術事業的進步而充當實驗品,但作這樣的人值得。話說回來,人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死的,我一生好「動手」,與名家、選手、挑釁者都有遭遇,其中不乏生死決鬥,但幾十年來連一顆牙都沒被打掉。在武術圈中,作為一名勇敢的選手我想他會有一些 「敢死」的精神的。
黃:現在的人都在向「錢」看,都願意相信神乎其神的東西,把武術搞成一種血肉橫飛的肉搏,觀眾會有興趣嗎?資金從哪裡來?
趙:你見過馬路上為一點小事而吵嘴和打架的吧,近年來是不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勸架的人越來越少。為什麼呢?是我們的格鬥文化貧乏得已經逼使人們不得不去欣賞那些低層次的街頭毆鬥,而且一些人起鬨、流連忘返、儘力鼓勵打鬥繼續下去。另外,在電影、戲劇、小說里人們也渴望看到真實、激烈的武打場面。故此,人們需要格鬥,需要親眼看到格鬥或親身體驗格鬥。我想,在這個時代,如果格鬥比賽的形式恰當,選手訓練科學,武術是會超過足球而成為世界第一運動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觀眾的熱情就等於金錢,通過廣告、資助、門票、電視轉播等等渠道可積累豐厚的資金,資金反過來又促進武術水平的提高。而武術水準提高了會使其明星們更加耀眼,使拳迷們的信仰更容易寄託,更好地享受神秘。
黃:假如中國人真的在全世界擺擂台,那他們將憑藉什麼拳術作戰呢?少林拳、八卦掌等拳法是否還會派上用場?
趙:中國人幹嗎非要追求某種獨特怪異的拳術呢?使用什麼樣的拳術要按比賽的規則而定,傳統拳術在新型的比賽中雖有可借鑒的地方,但其主體,上至形意、太極等名拳,下到裘先生的螺旋拳和我的心會掌,恐怕都免不了要進博物館。今天對我們來說至高無上的東西,那時可能一文不值了。但是,這並不等於我在完全否定中國武術的價值。泰式拳擊之所以能夠稱雄今日世界,空手道、跆拳道之所以能夠大行其道,除了它們都有賞金制等比較恰當的比賽形式這個重要因素外,不要忘記它們也都脫胎於東方古老的拳術,而這種古老的拳術中國大陸有得是,勿用說那些響噹噹的名牌拳種,僅就我的那套心會掌中的部分技術而言,一旦能配合優良的競鬥秩序,我敢說它亦能與世界最厲害的搏鬥術抗衡,我想其它許多拳派也能如此。令人遺憾的是,目前,不是我們學習人家的賽制,而是我們忙於教人家那點「國粹」。搞不好,中國的這些「玩藝兒」又得丟給外國人去發揚光大,然後再借鑒回來,瞄準人家的尾巴窮追猛趕。
黃:我們的拳術走出中國,熔入世界之後,中國武術還有何作為呢?
趙:我說過,中國武術將不復存在,它只能作為一種地方特色罷了。中國人慾在世界格鬥領域內有所作為,就應創建出多個有特色的格鬥比賽,並在此類比賽中保持優勢,而這類比賽的最低標準是不能讓觀眾抱怨說:「這不是真打」,或說「這不公平」。當然解決那個「千古難題」中國人應義不容辭。其實,讓我預言更遙遠的事情是極不現實的,當今中國武術所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一個十字路口上,誰知它朝哪個方向拐彎,即使有個預言指出了災難,而武術聽從了預言結果避免了災難,你說這個預言準確還是不準確?
黃:明天,我要到無錫等地出差,咱們的談話恐怕要耽擱些時間了。以後,我期望能在更多的感興趣的地方聽到您不凡的見解。
趙:不過,我向你提個意見,這幾天的閑聊中顯然是你問的多,我談的多,比較起來我就「專橫」多了。以後,你不要客氣,不要因面子阻礙學術。我既討厭別人強迫我承認他的正確,同時也討厭強迫別人承認我正確,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好了,讓我們暫時拋開武術。你出差時,在江浙一帶請幫我打聽一下我的學生薛恆源和吳天甲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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