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廣場的胖子們
1
周五晚上7點半，小雪難得一見地早早下了班，她站在畢馬威大樓下有點猶豫。
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三里屯跟朋友們匯合，一起去吃新開的重慶火鍋，另一個選擇是轉身去健身房跑步，健身房就在距離公司一公里以外的地方。
東方廣場的燈已經漸次亮起來了，她盯著那些像她三年前入職時一樣漂亮的燈發了一會兒呆，決定去吃火鍋，就算她的體重已經達到了有生以來的最高值。
我當時是真猶豫了兩分鐘，在那之前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去健身房了，但我對減肥這個事真的是再也提不起任何興緻了。
她有點放鬆又有點無奈地對我說。
她大學一畢業就進了畢馬威稅務，從此就開始了全國到處飛的生活，一年裡在北京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三個月，但反正人還年輕，她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不能忍受的。
直到第二年快結束，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的體重已經比剛畢業時重了快20斤，基本全都長在了腰上和大腿上，平時都看不太出來，但體重這種事就算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胖下去，臉上的肉就要飛出來了。
她就是從那會兒開始健身的，一周會去健身房跑兩三次步，雖然常常被出差和加班打亂運動計劃，但她還是盡量保證運動頻率，結果沒想到居然越跑越胖，體重不僅一斤沒掉，還又重了三斤，她找健身教練諮詢，教練說了一堆她聽不太懂的專有名詞，總的來說，就是希望她能買課，然後科學、規律地運動，身材一定會變好，可她哪裡有時間執行規律的健身計劃呢。
於是，她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運動，一邊持續不斷地變胖，時間就這樣來到她入職的第三年，她已經不太敢站上體重計了，而且隨著體重的增長，她跑起步來也越來越吃力，越吃力就越胖，越胖就越吃力。
徹底崩潰發生在一次出差回來後，一身疲憊的她，在首都機場收到手機app發來提醒她運動的推送。
都給我去死！我要躺著！我要吃肉！
她暗罵了一聲，打車叫上朋友一起去吃了一頓南門涮肉，並在飯後吃了四塊不同口味的蛋糕作為甜點。
什麼身材不身材的，開心才最重要。
她擦了擦嘴，滿足地想。
2
很巧的是，同樣是這個周五，當小雪在三里屯吃完重慶火鍋準備回家的時候，我的另一位採訪對象 Max 才剛剛走進位於工體的 super monkey，這家新近興起的24小時健身房環境很不錯，重點是「24小時」這一點深得他心。
今年已經是他進入安永的第六年，才剛剛升了經理，升經理後他算了一筆賬，經理是沒有十三薪的，每年的bonus又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很可能一年到頭一分錢的bonus都拿不到，所以這樣算下來，可能還不如升經理之前賺得多，但做經理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把大部分瑣碎、繁雜的活交給下面人去做，他就有了稍微多一點點的時間能夠「生活」。
生活，準確地說，是健身。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沉迷於健身，好像從過了25歲以後，新陳代謝就越來越慢，稍微多吃一點就會變胖，但卻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隨便餓上幾頓就能立刻瘦回去，所以，他也沒能免俗地走進了健身房。
他選了最貴最全的健身方案，同時有四個健身教練對付他一個人，他從一周運動三次，到一天運動一次，到最後一天運動兩次，現在他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出門去健身，健完身再上班，每天下班後，不管多晚，都會先去健身後再回家。睡眠時間因此被極大壓縮。
在這樣高強度的訓練下，Max的身材修長緊實，非常標準。
有人說他這其實是不健康的，完全已經是一副健身上癮的樣子了，可他沒辦法停止，最誇張的一次是他上午在北京跟教練上完課，就出差去了深圳，當晚工作結束後就又去了那家連鎖健身房在深圳的分店，結果正好遇到他的教練到深圳帶課，教練在深圳健身房看到他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當時懷疑遇到stalker了，居然從北京追到了深圳。
Max笑著跟我說。
可他一天都不敢停，越練就越不敢停，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長胖了，雖然理論上來講，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怎麼也忍不住，自己臉上的肉是不是更多了，腰間是不是出現了贅肉，手臂肌肉是不是鬆掉了。
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
3
2016年，有一份研究報告表明，當你長期生活在一個壓力巨大的環境中時，你的身體就會判斷你正生活在一個危險的環境里，因此也就必須要有足夠多的脂肪才能抵抗未知的風險，所以你的身體就會促使你吃更多，儲存更多脂肪。
換句話說，當你生活和工作的壓力越大，你的身體也就越容易發胖，在這種情況下，你想要控制體型，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大的努力，別人一天鍛煉一個小時就夠了，可能你就要鍛煉四個小時、八個小時甚至更多，才能保證你的身材不至走樣。
而四大的工作強度、各大律所的工作強度可都不是一般的大，在東方廣場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聚集著最多的知名企業，也聚集著最多工作壓力巨大的年輕人們。
在Max還沒有健身上癮的時機，也曾經有過一段對身材的掙扎，那段時間他每周都在貴陽出差，周末才會回北京來，在健身房辦了卡、買了課卻根本沒時間去去，投資在上面的錢完全都浪費了。而且好不容易項目結束，剛把身材練出點樣子了，結果上了項目一忙，剛練出來的身材就又都不見了。
那完全就是直接的經濟損失。
那段日子剛好出了個普華永道女生猝死的新聞，他整個人都很惶恐，一方面是沒法運動，導致的身材失控，一方面又是巨大的工作壓力，導致的無可奈何，那段時間他覺得這份工作簡直就是在慢性自殺。
直到他開始健身之後，這種對身材和身體的惶恐才終於緩解，但焦慮卻是一刻都沒有停止過。
因為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身材並不只以為外貌和健康，更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職業生涯。
是的，職業生涯。
Max大三的時候曾經在一家知名教育機構實習，當時他還很胖，結果遇到了一個極其刻薄兇狠的市場總監，市場總監是個很胖的35歲禿頂男人，用實習生用得非常狠且惡劣，常常押著Max加班到深夜，還時常對他惡語相向，即便Max已經是同一批實習生里最優秀的一個。
後來，有一次人事姐姐安慰他說，你也不用太不開心啦，反正他（市場總監）也是不可能升上去的，他真的太胖太丑了，你看看高管們哪有一個丑的？因為高管們代表著的是公司的形象。
聽過人事姐姐這話之後，Max就特意留心注意了一下公司的高管，發現當真是沒有一個是丑的、胖的。
身材、外貌是真的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一個人事業的上限，畢竟馬雲只有一個。
現在想想，那確實就是他最初對於身材執念的開始。
4
在麥肯錫，幾乎所有人都有健身習慣，不堅持運動的人才會被當作異類。
其實說到底，健身、運動為的就是一種生活的控制感，身材的失控往往跟隨著的是生活習慣的失控，進而就是生活本身的失控，進而也就意味著人生尺度上的失控。
這看起來危言聳聽，卻是實實在在發生著的事情，當你走得越遠、越高，你就越需要這種對生活、對自己的控制感。
飯後吃了四塊蛋糕的小雪在回家路上回想起自己這自暴自棄的三個月，決定等這項目結束了，還是重新開始健身吧，終究還是要面對客戶的，太胖了也不行。
健身結束已經午夜零點半的Max坐在計程車上回自己位於廣安門的家，他摸了摸自己酸痛的大腿肌肉，準備眯個十分鐘，因為他明早出差，五點半的飛機。
這就是東方廣場的「胖子們」了，他們長久不敢鬆懈，間歇自暴自棄，在對體重和身形的焦慮中前進著。
畢竟，沒有一個人會希望自己在這裡留下了青春，卻帶走了肥肉。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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