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韓蘄王太清夢》批判
明末松江才子宋存標編《情種》卷五有文言小說《韓蘄王太清夢》,三千六百餘言,借岳飛同僚蘄王韓世忠入地府觀斷案之夢,對岳飛等主戰派進行了全盤否定,兼及孫臏、諸葛亮等軍事名家,而且將司馬遷、李白等一干文人亦全數一筆抹倒,顛覆了傳統的價值觀念,完全是一篇離經叛道的驚世之作。文章作者現不可考,當為南宋文人。因為受厄文人僅及白居易,未及宋代文人。韓世忠紹興二十一年(1151)卒,十七年後,孝宗乾道四年(1168)追封蘄王。文章提到韓世忠的蘄王封號,故其寫作時間應在1168年之後。岳飛紹興十一年(1142)除夕賜死於風波亭。紹興三十二年(1162),孝宗下詔平反,恢復官爵。淳熙五年(1178)追謚為武穆。嘉泰四年(1204)寧宗追封鄂王。其時距岳飛平反覆爵已6年有餘,文章作者對岳飛還敢如此詆毀,可見作者之膽量,且自認為在「理」了。宋存標在該文後評註中猜測:「抑作者若束皙(按:西漢詼諧作家)漫戲為此言,以嘲謔天地耶?悲憤之極甚於痛哭,怒罵之深轉同嬉笑。」但是不可否認此文客觀體現出來的歷史虛無觀,很有必要對其加以剖析,以正本清源。
一
文章以「上帝之德,好生不好殺」為立論根基,並以之為判斷是非曲直的最高標準,直接抹殺了武將們的歷史地位、歷史功勞。姜尚、孫臏、穰苴、孫武、李靖等,「不惟身為大將,多所殺戮。且皆著造兵法,教天下後世以慘毒譎詐之術,貽害無窮」,因而受到「萬劫不赦」的懲罰。但「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禮記·雜記》),「文武二途舍一不可。與時優劣各有其宜。武士、儒人焉可廢也」(《帝范》卷四唐太宗語)。
文章在息兵至上的前提下反對戰爭,完全否定了正義與非正義之分,沒有站在人類普遍正義的基礎上正確看待戰爭,片面強調了戰爭殘酷廝殺的一面,強調「一人之忠孝,在天地間如一萍浮於江,一芥之沉于海,所裨其小」,從而過分強調生存而忽略價值觀念:「或欲成其忠孝之故,而遺害蒼生,殉之以萬骨而不足,則尤上帝之深惡也。諧臣媚子,上帝所惡。然臨事消阻,或反以媚退縮而致生靈保全;處事糊塗,或反以多所漏網而成及物之德,亦上帝所曲宥也。」
最後,文章消解了國家民族觀念,對保家衛國、抗擊侵略者取貶斥態度,對喪權辱國者進行了歌頌。文章認為,宋高宗「恭儉愛民,憫南北用兵,無辜塗炭。乃納宰臣弭兵之策,稱臣上國,割地講和。固將紹歸馬放牛之遺風,繼封山禪父之洪烈矣」,為高宗的投降行徑進行了辯護,對岳飛、岳雲、王貴、牛皋、張憲等維護民族利益的主戰派將領進行了貶斥,反而認為他們「好事佳兵,爭城爭地」,導致「白骨蔽於草莽,膏血塗於川澤」,因而有「君臣生有流離顛沛之虞,死有幽囚譴責之報」的結局。韓世忠後來「修水陸善果,度僧尼二百牒」,「生前殺戮罪過免」,「再世亦得至卿相」。
二
李林甫、秦檜之奸,許巡、岳飛之忠,歷史已經作出公正評判。蔡京、王黼是徽宗朝「六賊」之一,王欽若是真宗朝「五鬼」之一。然而文章指認宋高宗是西清帝主、秦檜是絳霄洞主、檜妻王氏是北嶽紫陽夫人、李林甫是紫薇仙官、道君皇帝是長生大帝、蔡京是左元仙伯、王黼是文華使。他們秉承上帝旨意下凡,或「奉行天善」,或「免鋒鏑」而「以救萬姓」。通過所謂的因果報應,小說將傳統倫理認定的「奸行」歸結為上帝的安排,事實上就消解了忠奸之辨。
韓世忠夢遊中發現「上帝有法曹如人間廷尉,一切過惡,皆由閻羅讞者,復由法曹對薄,始達上帝」,法曹都官是「取下界大臣中聰明正直者充之」。在韓世忠和眾人眼裡,「林甫乃唐朝之罪人,欽若亦得罪先朝,縉紳不齒」。但文章將二人設置為「上帝執法」(法曹前任都官是李林甫,新都官是王欽若),就進一步解構了歷史事實和公正性。
三
文章認為,張巡、許遠「以一孤城之故,殘數萬之生,使城內生靈得保,猶可以功贖罪。終乃勢窮力屈,城內城外盡飽敵手,則孰若早致身而死,猶救一城之命乎?且他人為將,慘毒止於士卒。此二人害及鳥雀蛇鼠皆不保其餘生,又罪人中之巨魁,永劫不復者也」。文章忽視歷史背景,以苛刻的評價抹殺了張巡、許遠孤軍奮戰的歷史意義。睢陽之戰是古代戰爭史上最慘烈的保衛戰之一,因為兵糧斷絕、援軍不至,睢陽守軍以城內百姓為食,許遠由此成為一個充滿爭議性的人物。但張巡的功績,早已載入史冊。如《新唐書·忠義傳》載,張巡、許遠「以疲卒數萬,嬰孤墉,抗方張不制之虜,鯁其喉牙,使不得搏食東南,牽掣首尾,豗潰梁、宋間。大小數百戰,雖力盡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引利償害,以百易萬可矣」。文章對古代名相的典型代表諸葛亮進行了無恥污衊,認為諸葛亮「以兄事吳,故每事必左袒吳。關羽性傲士大夫,故嘗慢亮,亮乃銜之,陰委羽於虎口而不為之援,卒陷其軀。後蜀主興報仇之師,亮復受謹密囑,不獻一籌。致六十萬之命,盡付烈焰」,至唐轉生為西川節度使韋皋後,「重斂暴斂,嚴刑好殺」,「罪過種種,故不免系獄」,但因劉漢諸帝求情,論其「鞠躬盡瘁」,「功過相准」,「復謫人間」。然而稽之史實,關羽陷於虎口實是自身輕敵驕縱;劉備報仇敗師,也因亮勸阻無效。
文章指責宋朝的主戰派人物有人格缺陷,強烈進行人身攻擊。岳飛「性獨忍鷙暴伉」,「行同梟獍,性逾豺虎」,因而「銳請出兵,好殺不已」,「中間大小二百餘戰,所殺金人一百萬七千有奇,殺中原人二百萬六千有奇」。但事實是:「諸將多行剽掠,惟飛軍秋毫無所犯。」當曹成擁眾十餘萬,被敗而奔連州後,岳飛告誡部屬:「成黨散去,追而殺之,則脅從者可憫,縱之則復聚為盜。今遣若等誅其酋而撫其眾,慎勿妄殺,累主上保民之仁。」因為維護民族正義,岳飛所領導的抗金隊伍受到廣泛歡迎:「父老百姓爭挽車牽牛,載糗糧以饋義軍,頂盆焚香迎候者,充滿道路。」(俱見《宋史》)但是在文章中,岳飛等卻受到「安置阿鼻獄四千餘年,然後徐議譴罰」,天道實在不公。
文章中唯一受到稱讚的武將只有曹彬,認為他「不殺一人,子孫鐘鼎相繼」。據《宋史·曹彬傳》載:曹彬為人仁厚,「平居於百蟲之蟄猶不忍傷」,「總戎專征,而秋毫無犯,不妄戮一人者」。如南唐城破之時,「彬忽稱疾不視事。諸將皆來問疾。彬曰:『余之疾非藥石所能愈。惟須諸公誠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則自愈矣』」。更有曹彬敬畏文臣,雖然「位兼將相,不以等威自異。遇士夫於途,必引車避之」。既不嗜殺,也與文臣友好,在文章中受到稱讚,實非偶然。
四
文章不但在否認戰爭的基礎上否認了兵家著作,而且否認了豐富人類生活的文學藝術。左丘明、司馬遷、司馬相如、班固、鄒陽、枚乘、蘇武、李陵、陳琳、王粲、曹植、阮籍、嵇康、陸機兄弟、潘岳、謝靈運兄弟、陶淵明、沈約、江淹、杜甫、李白、韓愈、白居易等人,創造了優秀的文化成果,在中國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都是中華民族的傑出代表。但是文章無理地指責他們「泄造化之奇,鑿神鬼之秘,擅天地之名,奪山川之秀,上帝所深忌。且又作好作惡,變亂是非,意有所喜者盜跖目為夷齊,意有所惡者白壁指為頑石」,因而都入「慧業之獄」「禁錮」。
文章還讓偉大史學家司馬遷和班固自誣道,「二人材質鹵莽,實未嘗敢希作者之林」,「無顏與諸文人為伍」;並說《史記》「於漢以前大都竊取《左傳》《國語》《戰國策》,漢興以後竊取《楚漢春秋》等書」,《漢書》則「半竊取於《史記》,半竊取於劉向父子刊定諸書」,二人僅是「第為繕錄成書而已」。因為「遷、固二人,剽竊舊文,攘奪父輩,胸中實無所有」而得以免罰,文章就通過「自誣」「自瀆」的形式徹底否定了司馬遷、班固二人的著作權、文學才華和文學地位。
(作者:向志柱,系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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