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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隔壁發現自己的童年和幾根白髮

我在隔壁發現自己的童年和幾根白髮

看齊白石畫

李瑛

金屬畫框也擋不住

春來了

悄悄地,沒有聲音

從齊白石的鬍鬚下

群山谷底清澈的小溪流中

幾粒黑得發亮的小蝌蚪

從搖曳的水草縫隙

從光滑的鵝卵石上

鑽出來,滑下來,滾下來

輕輕地,沒有聲音

這些柔軟又活潑的小精靈

可是一個個莊嚴的生命

再不要喊它們的乳名了

明天,它們將長大

在驕傲地擺動的小尾巴旁邊

先長出前腿的叫蠑螈

它跑

先長出後腿的叫青蛙

它跳

空城計

笨 水

毀壞的城牆上,沒有巡邏的士兵

坍塌的城門也沒人,抽刀攔我

城中民居,豁口都是窗口,白雲都是屋頂

不見酒肆,不見有人身披八千里風塵

進來,按劍在桌上,大喝,小二

上好的酒來一壇

不見街道上有馬糞,市集

白菜尚青,南瓜金黃,討價還價

摸錢時,一枚銅幣從指間落下

叮叮噹噹,滾進人群中,不見美人

摺扇掩面,斜陽下,喚我哥哥

再繁華的地方,也有黃昏

衰敗如此,也許

是戰爭,也許是瘟疫

也許是環境惡化後,人們棄城去了

轉入瓮城,管理員接著說

城北是一片墓葬區,保存完好

我心中一驚

出城

仍感覺困在巨大的空城中

死者從未離我們而去

沈葦

死者從未離我們而去

在葡萄葉和無花果葉

漏下的星光里入座

寒暄,垂首,低泣

他們隨流水和塵埃遷徙

用風,採集草尖的戰慄

一大早在花叢中睜開眼睛

提醒另一些假寐的死者

還有值得細賞的 「人間」

有時在烏雲和白雲之間

演示雨水的慷慨

雷霆的震怒

有時用一株閃電

紮根驚叫四散的人群

在清明節和忌日

他們坐在我們對面

默默飲酒,吞咽食物

或者亮出一把長刀

切了西瓜又切甜瓜……

夜空下

李以亮

無論如何,我還是愛這人造的星空

這直上雲霄的萬家燈火

巨大明亮的廣告牌

勾勒出整座建築物的裝飾燈——

如果我還是一個兒童,眼裡一定充滿了驚奇

這透明的夜,讓我一再地想起你

這麼久,我只是想著你

卻無法將勇氣傳遞給你,走失在人海的你

十九樓

娜夜

一根絲瓜藤從鄰居的陽台向她午後的空虛伸來

它已經攀過鐵條間的隔離帶

抓緊了可靠的牆壁

二十一世紀 植物們依然保持著大自然賦予的美妙熱情

而人心板結

荒漠化

厭世者也厭倦了自己

和生活教會她的……

十九樓

她俯身接住一根絲瓜藤帶來的雨滴和黃昏時

有些哽咽:

你反對的

就是我反對的

晚秋

汪劍釗

在白色的火焰中,初雪

快樂地燃盡自己:

詩歌與晚秋,雪花與落葉,

如同大地與天空,

永遠存在著致命的糾纏,

對抗——同時意味著秘密的和談。

天空陰鬱,恰好給出傷感的理由,

賓士車在瀝青路上賓士,

把嗚咽著的拉達車遠遠地甩在背後,

甩在槭樹的斷枝叢中。

一滴水的成長與死亡,

或者輪迴,

可以有無數個方向;

想像力是旗幟,沒有風就不會飄揚。

莫斯科的農民舉起彎曲的長桿,

擊打蘋果樹的枝頭,

麻雀驚恐飛散的瞬間,蘋果

像阿赫瑪托娃留下的詩歌遺孤,

尖叫著落下,

在即將淪為塵埃的落葉上滿地翻滾……

遠處,鄉村教堂的背後,

蒼白的月亮悠然升起,

天邊滲出一絲血跡,

頃刻,金黃的原野黯然失色……

散步回來……

施茂盛

散步回來,在一棵老榆樹下駐足

靜靜聽它把所有慾念灌進我體內

多年以來,每經過此處

我都會靜靜看著它

先替它舒一口濁氣

然後替它轉動一下筋骨

在這欲春未春的時節

我替它原諒池塘繃緊了湖面

熏風仍未醒來

人類在作繭自縛

而我與它有著長久的通靈

直至有一天,它終於為我完成了脫胎換骨

三十九個卡夫卡和一個出租司機

木 葉

四十歲,一次次自白天黑夜中起身

四十歲,如若一切重來

有些遺憾,依舊無從避免

有些怯懦,註定暴露無遺

有些罪過,仍會犯下

上天不曾懲罰的,我不知如何了斷

四十是一個房間號

我在隔壁發現自己的童年和幾根白髮

四十是一陣風

吹綠葉子,吹紅果實,又吹落它們

枝頭是一隻烏鴉,是來世

四十是三十九個卡夫卡加一個出租司機

是一根借來的領帶,一個曖昧的麻煩

是一項以餘生為擔保的貸款

是母親的一次失眠,父親的一生失敗

是一條河,直立起身軀向天上流淌

四十是一團火,在夢中燃起,在夢中熄滅

是完美的新聞聯播,是永不開啟的革命

四十,我越來越想到大海里去洗洗手

四十,是鏡子中的一聲咳嗽

就像沉默是諸神的語言

岳陽樓秋色

查干

先天下憂而憂

後天下樂而樂的

那個人

叫作——范仲淹

他的目光所及

闊水連著無邊的秋色

原來他的《岳陽樓記》

是用蘆花作筆而寫成的

怪不得

在每一個立體的字面上

都發酵有誘人的

酒香

然而他書寫的 絕非醉話

就是洞庭之湖神

也未必 有那樣的

胸懷和豪氣

紅牆金瓦

飛檐曲廊

都不是最讓人惦記的

而那一隻銜愁而去的

洞庭水鷗

究竟抵達了天際何處

倒是讓人

割捨不下

我來登樓時 手中無簫壺裡無酒

只有一支詩之杖

支撐著這一身沉重的不安

雖然它很瘦

帆 以白色向藍天書寫

螺 以空洞向歷史訴說

而當我重讀《岳陽樓記》之時

明明聽到了一聲

帶血的

長咳

大梁江村

樵夫

用石頭做屋,用石頭做墳

活成石頭,死成石頭

在石頭上刻祖先的名字,刻神靈的名字

供奉全部來自石頭

石頭的廟宇,石頭的神像,石頭的墓碑

石頭的煙火,飄過石頭,飄過頭頂,飄上天空

祖祖輩輩居住在石頭裡

沒有人能夠細數石頭的年輪,千百年沉默的石頭

用一種堅硬,一種無聲,用一代又一代的生生死死

把石頭一樣樸實的基因,植入大山

石頭裡的人活著,太行山活著

缺水的太行山呵,乾燥的地名

大梁江,上蒼欠你一條江

暝樓——再悼張棗

朱朱

玻璃門留有你的指紋

過道上有你的腳步聲,

電梯搖晃如你喝醉的肩膀,

這幢樓有我進不去的暝色——

死,總是留下最完整

和最瑣屑的:一個形象和

活過的證據。前者讓讚美突然決了堤,

後者:鋸子彷彿正沿墨線撤回。

車站謠曲

于堅

當局換人 路線於是改變

車站尚未使用即被廢棄

路上的人們不知內幕

他們習慣性地看見車站就停下來等

抽一支煙捲兒 喝乾水 直到天黑才離去

就像古老的流浪者背著袋子

瘸著腿走出這荒涼之城

我聽見他們在天空下唱歌

必須信任還會有車站

下一站 另一個站 否則怎麼走?

多美的背影呵 在一棟空樓的拐角處消失了

世界騙不了這些快樂的人 他們帶著歌聲

鳥兒也將這裡當作落腳點

它們蹲在生鏽的頂棚上拉出漂亮的屎粒

將塑膜踩得嘰嘰喳喳 它們的站要多些

在那星空下搖晃著的電線是

附近的那棵桉樹也是

悼外祖母

黃水慶

這個世界未曾釋放的痛苦那麽多

最終都隨一個個死者歸於平靜

如今這樣的死者行列中又增加了你

痛苦轉移到你四周的家什上卻無人察覺

五天前,我剛剛來得及和你道別

十九年前,你用同樣的揮手送我離家去國

你放下乾瘦的手,知道我聽不見彼岸的淅瀝

河畔停下單車等你的幽靈我也看不見

八十九歲,你重新成為幼女而不是新娘

但一樣重新經歷那些削骨的餓風

你挑過的堤壩石、禁山草都拒絕再見這餓風

你愛過的兒孫都不忍注視這餓風

瘦啊,太瘦了,死神在你的村莊蹲守了兩年

死神一如既往在我準備下棋的時候收走了棋盤

「他搞錯了外公的名字」你這樣解釋你丈夫的早逝

你的死神是閻羅,一個文盲,卻惦記所有平凡的死

瘦啊,太瘦了,他惦記著報復你帶到世間的生

巨手一點點掏空枯萎子宮以外的大樹

不像兒時中山公園那株老榕樹

它的胸腹剖開了任由我們與餓風衝過來衝過去

餓啊,太餓了,一九六零年你已經見過亞熱帶的雪

此後半個世紀不過讓痛苦沉入更加幽寒的胃

餓啊,太餓了,一九七九年我見過一隻母牛

剛剛生下牛崽她的胎盤就被人們搶成碎片

我的外祖母,你就是這隻牛

痛苦終於在你的全身取得食物,現在,讓你安息

吐魯番車站

耿占春

發往烏魯木齊的早班車就要開了

一個維族婦女在人群中

朝車上招手,她裝作哭泣 裝作

用手背來回抹著眼淚,她布滿

細密皺紋的眼睛一邊微笑

一邊從手背上方望著車上的兒子

開始晃動的汽車似乎就是她

從前擁在手中

小小的搖籃

在我身後,那個大男孩

眼淚總算沒有掉下來。汽車慢慢

擠出了車站,在駛向快車道的路旁

一根燈柱下面,我再次

看見那個微笑著的母親

戴著褪了色的花圍巾

和她一直沉默的丈夫 再次

向兒子揮手。我幾乎已經認識了

他們,卻沒有

揮手告別

母親與媽媽

巫 昂

從今年開始

我們養成了新習慣

告別的時候擁抱一會兒

你在我懷中像個剛上小學的孩子

我盡量多地大聲地說我愛你

這也許源自內心更深的恐懼

七十三歲了

你還像三十歲那年一樣愛我

我們無話不談,像一對老朋友

你的基因在我體內熊熊燃燒

像永不熄滅的火盆

因為你啊,我獲得這世間所有的善與信念

他們說我人不錯

也懂得容讓

這是你的默認設置

像你一樣,餘生我只想給予給予給予

卻在大早上向你索要一碗粥

在餐桌旁

我們互道早安

媽媽,母親這個詞

應該頒給你一枚榮譽勳章

夏日

大解

夏日,雨水多起來,姑娘們露出了胳膊和大腿

死者打了個哈欠,翻身繼續沉睡

時間太多了,用不完的只能浪費

我用金子換取了兩道皺紋,用隨便的精力

創造了兒女

剩下的時間我要坐在山坡上,讚美晚霞

和退潮的人群

我不止一次說過:這世界太美了

神啊,請讓我多坐一會兒,看看黑暗的魅力

聽馬尾說起一條狗

江一郎

已經被遺棄,被丟於數百公里之遠

某荒僻山村

半年後,居然再度出現

低咽著抓門

沒有人知道它如何回來

途中,歷經怎樣磨難

骨瘦如柴的身體,傷痕

累累,毛髮幾乎脫盡

淚汪汪的眼睛,卻含著

歸家幸福的光澤

只是它並不曾想到,等著它的

不是愧疚與憐憫

而是一陣棒打

之後很多天,一次次走近,搖尾

乞憐,又一次次被逐遠

但這條喪家之犬,仍不願離去

晝夜,蹲在角落裡

期待一聲輕喚

直至那個飄雪的冬夜

凍斃於自家門前

這是馬尾敘述的一條狗的命運

然而,在我聽來

已非狗的不幸

祖國

泉子

除了身體至深處的這條河流,

再也沒有什麼能配得上「祖國」,

除了一種流淌的古老

與那註定的遠方,

再也沒有什麼能配得上它的遼闊與虛無。

一行為千年後讀者所辨認的詩

那不斷用手中的權柄去交換利益的人獲得了諛辭,

而你是否願意用這人世全部的羞辱,

去換得,一顆歷經滄桑後的赤子之心,

一行為千年後讀者所辨認的詩?

雷峰塔

泉子

在大約一分鐘之後,

我才得以在雨霧深處辨認出雷峰塔依稀、

若隱若現的輪廓,

彷彿它從未存在過,

而僅僅因一次凝望的雕琢。

洪荒之遠處

泉子

爸爸,我寧願永遠不再長大,

如果你可以永遠不老,

如果我們一家人可以這樣永遠在一起。

小區邊一個臨時的羽毛球場上,

一次揮拍的間隙,

點點說。

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滯,

世界會怎樣?

我們會被成功囚禁在球拍最新的一次揮動中嗎?

而球停在了空中,等待洪荒之遠處,

重新落向大地的一瞬。

禮物

泉子

「爸爸,你最愛的是誰?」

「點點。」

「要說實話,

因為沒有一個人不是愛自己勝過另一個的。」

「是的,我也曾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你來到了我身邊,

直到這樣的愛成為你從另一個世界為我捎來的禮物。」

奇癢

泉子

「爸爸,我心中的秘密,就像一種奇癢,

如果我不能說出,我的身體就不得平復與安寧!」

「是的,這同樣是寫作的秘密,

這同樣是爸爸因一直地堅持,

並終於成為了一個詩人的原因。」

秋天,在灘涂

祁鴻升

鶴飛向天空,

用聲音擦藍雲層。

一些蟲鳴,從露水裡,

跳出來,

輕輕地叫亮海風。

秋天到了,黑嘴鷗,

在漸至低矮枯萎的草叢中,

磨亮收割的快意。

白雕雪一樣地白著,

海英草火一樣地紅著,

提前抵達的雁聲,

銜著刈刀的光芒,

橫掃原野。

一陣風來,把灘涂的秋天,

吹得很薄很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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