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賽美文‖身體的隱喻
身體的隱喻
作者:張謀
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眼前的這個人熟悉而陌生,骨子裡一點也沒變,呆板,木訥,骨骼輪廓突顯,青筋依稀可辨。這一直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自己,但眼前這副面容,臃腫,抽象,因歲月的流逝已過早的突顯出蒼老,讓人無所適從。我一直都沒有照鏡子的習慣,這源於什麼不得而知,或者說是缺乏自信,又或者說不想看到不滿意的自己。這次照鏡子是因為剪髮時理髮師把頭髮剪得太短了,短得讓後面的幾個洗頭妹目瞪口呆地看,其實我知道她們看的不是我的新髮型,而是我頭上的那道疤痕。頭髮太短了,以至於疤遮不住了而外露。我照鏡子時,用手摸著後腦勺處的疤,沒什麼異樣的感覺,只能從鏡子中隱約看到那個位置頭髮稀少的沒幾根,索性我從頭到腳的審視起了自己。
還是先從從頭說起吧!能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頭上有個小肉疙瘩,聽姑姑對我說起的,姑姑在我小時候經常帶我,她說我頭上的這個小肉疙瘩叫瘤子,又或者叫猴子。我當時不清楚是什麼,現在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個肉疙瘩,開始時黃豆般大小,後來隨年齡的增長,它也跟著長到小指頭蛋蛋那般大小。姑姑不知從哪裡知道的,她說用指甲把它掐破,然後擠,就能擠小,直到擠平整。姑姑又說掐破後,去田間抓一種叫做螳螂的綠色蟲子,把螳螂的頭按在傷口上,螳螂就張口吸食裡面的汁,這樣就會好了。我一直很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姑姑掐破它,螳螂吸食裡面的汁時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頂多就是出血時針刺似的那麼幾下有點知覺。從姑姑的嘴裡,我知道我頭上原本好像有兩個,有一個被姑姑治來治去的給治沒了,但剩下這個就怎麼也治不好。
後來我上學了,長著這個疙瘩不好看,但把頭髮留長些就遮住看不到了,不過還是會被同學們發現並因此嘲笑我。我為此心裡不快,覺得自卑。每次剪髮時也都不好意思對理髮師講,導致多次被理髮的推子推破而受傷,自尊心更是受到傷害。我多次向父母表示不滿,父母也經常讓我蹲低看我的那個疙瘩。終於在一個冬季里,父母親帶著我去醫院準備做手術,好去掉我身體上比其它人多出的這個疙瘩。由此我想到,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隻耳朵,我長兩隻耳朵是不是也要割掉一隻。我又想到我曾經知道的一件事情,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村莊里,所有的人都燒香拜佛,迷信神的力量,家裡有人生病了,他們不是帶他出山尋找醫生,而是排成隊沿著山路把他送上山,讓山神救他,這群人很虔誠,虔誠到愚昧。有一路過的讀書人清楚了事情的緣由,上前勸阻,不料被群起而攻之,綁了起來並說讀書人是神經病,把讀書人趕了出來。
經過一系列的檢查,我這個長在頭上的肉疙瘩被醫院確診為瘤子,沒有根,也就是良性的,不是惡性的。人就不用說了,這下連人身體上長出的瘤子也要分出個良和惡來了。良性的好辦,只要做個小手術切除就可以了。我第一次躺上手術台,心裡不安得厲害,切除的位置在偏後腦勺處,所以我得趴在手術台上,把頭偏到一邊。父親母親看著兩個醫生動的刀,他們不放心。
當手術刀切下去以後,血流了出來,不是一滴一滴的流,而是像瀑布一般的漫了出來。我看不到,我被打了麻藥,也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但我感覺得到熱乎乎的血從我的頭上漫過,從額頭流下,從臉上、脖子滴下,打在身下墊的紙上「啪啪」作響。母親看到那麼多血,隨即轉過了頭,但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我,她的面部似有疼痛感。父親臉上肌肉抽搐,他看到了血腥的一幕,但他堅持過來鼓勵我,握住我的手,問我疼不,感覺怎麼樣。我說,不疼,沒事的,感覺不到什麼。整個過程父親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得到來自他手心的溫暖和勁道。人有時就是這麼的麻木,明明已經有一把刀進入自己的身體,但自己卻沒有一點點的感知。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我看著那些我自己身體里的鮮血流下,在我眼前下巴處堆積。切除完以後,開始上針縫合傷口,醫生幫我擦了頭部的血,針穿過我的皮膚,然後線跟進。縫完一圈後,拉緊的時候,我頭皮有些緊繃繃的感覺,我能聽到線拉合傷口咯吱吱的聲響,我感覺不到疼痛,但我習慣性地咬牙,因為那個聲音聽起來極為刺耳,就像有人拿著鐵皮在金屬上划過時,牙會很不舒服。我的傷口是棗核狀的,為了好縫合傷口,切割時就是這樣切的,但傷口裂開度很大,縫了半天,拉合時線一而再再而三地斷,急得所有人團團轉,後來換了個老醫生來,才用雙線縫合了傷口。手術做了一個鐘左右,算是完了。但我的眼睛不舒服起來,原因是血流下來時,我睜著眼,血流進了眼睛裡,致使我的眼睛睜不開。後來,又去清洗了眼睛。在鮮血流下來的時候,我習慣睜開眼睛看清楚。
接下來上了葯,戴了頂帽子,換了幾次葯,傷口癒合好了,就拆線。那一段時間是冬季,也剛好要戴帽子,因此我得了頂我喜歡的鴨舌帽。在其它的冬季里,我沒有戴過帽子,也很少有人有帽子戴。那個切除的位置在一段時間裡,總覺得很單薄,好像風一吹,就能吹進腦子裡去,天氣稍冷一點,那裡就感覺涼涼的。那個從我身體上切除的部分,被醫院拿去作為標本保存了起來。
再往下,在我的左眼角處有道疤,形狀和大小如米粒般。那是早些年不知天高地厚,坐上拖拉機就在上面一陣亂拉亂動,一不小心開動了,拖拉機衝出去掉進水渠里,我被拋出去時在車頭上撞的,幸好沒有傷到眼睛,要不我現在只能是個獨眼的人。兩隻眼睛想要感知一隻眼睛的世界,只要閉上其中一隻就可以了,但如果一隻眼睛要感知兩隻眼睛的世界,那就難了。
接下來再說到腳。從家鄉出來的第一年,我喜歡上一個娛樂項目——溜旱冰。那些時日,只要是下了班,人肯定在溜冰場,我喜歡那種隨心所欲的自由奔放,毫無約束,天地間任我遨遊。也許當時剛走上社會,離開了家庭和學校的管制,有點鳥兒出籠的快感。因了年少輕狂,無知無畏,溜冰摔跤是常有的事,但我的腳傷不是摔的,而是經常性的剎,那種冰鞋剎住時得靠前面和地面的摩擦力,經常要用前面的腳指頭點地,久而久之,用的最多的右腳最受力的大拇指指甲扎進了肉里。有必要說一下,剛出來那陣子,生活很簡單,很草率,沒有剪指甲的習慣,久而久之,側邊的指甲長進了肉里,或者說肉包進了指甲。總之,肉和指甲開始打架,走路疼得不行,還出血,這個時候我才想起剪掉指甲,但指甲和肉摻合在一起分不清楚,我曾經咬著牙剪掉了指甲邊上一層肉,那血流好多,濕了一大堆紙巾。
此後,每天走路也都是跳著走的,每走一步,鑽心地疼,皮鞋是當拖鞋穿的。在當時,我沒有想過去醫院看看腳,而是堅持上下班,絲毫沒有當回事,儘管它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行動,但我只是咬著牙硬撐著,我總是覺著挺一挺就過去了。而且當時的環境很困難,容不得我有其它想法。幸或者說不幸,我所在的部門解散了,我失去了這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選擇了打包回家。回到家,父母看到我的腳成了那樣,才帶著我去了醫院。從醫生的口中,我得知我的這個腳傷在醫學上叫甲溝炎,要動個小小的手術把指甲剪掉,這是個不起眼卻很壞的病,嚴重的時候只能截肢。聽到節肢這個字眼我當時嚇了一跳,僅僅是因為指甲刺進肉里就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可是指甲本來就是肉里長出來的,它又怎麼會刺傷肉呢?
手術很簡單,不用進手術室,兩個醫生拿了剪子等工具,讓我忍著疼,這次不用打麻藥,因為時間很快,疼也就一下子。也許是長時間的疼痛讓我麻木了,我基本上沒有感覺到什麼疼痛,指甲被幾個小工具撬起,一把有弧度的非常鋒利的剪刀一下子下去就剔除了,血同樣流得很多,這讓在場的幾個帶小孩看病的婦女瞠目結舌,從她們面部的表情判斷,她們覺得太疼了,但對我來說,似乎很輕鬆。其實,疼過了就不疼了,他人的眼光又如何,正所謂冷暖自知。
後來換過幾次葯,我的腳就完全好了。但再次出門後,有一次走路不小心,這也不能怪我,有人把香蕉皮扔在了馬路中間,我踩在了上面,人沒有摔到,大拇指卻承受了所有倒下去的力。這一次,舊病複發,指甲又刺進了肉里,這次我的生活沒有以前那麼灰暗了,去醫院,誰知醫生只開了一些消炎的葯,我以為要做個小手術啥的,要知道這可是大城市的大醫院。我跑去找醫生,問是不是吃這些葯就能好了,指甲就能退回去了。醫生知道了我的意思,說他開的只是消炎藥,讓我找個月牙狀的指甲刀自個剪,要是下不了手,就找人幫忙。我聽到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走人。這些年我和這個指甲較上勁了,它上來,我就剪,每次剪了能好兩三個月,以為好了沒什麼事了,但過一段時間又會刺進肉里。就這樣,反反覆復多年,至今我還在堅持。其實,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它似乎在善意的提醒我認清腳下的路,別走錯了,此外就是堅持。
在我左手的中指二指節位置有一道疤痕,那是少時在田間地頭割麥割的。伸出手掌,我總能從手掌里看見成片的麥田,因此我不會忘記我的身份,我是農民的兒子,與土地有著割捨不斷的情愫,就像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我右手的小拇指曾經與人在拉扯一張凳子時扭傷,在醫治時疼痛無比,至今仍有不適,天氣冷時有酸痛感。我曾經一味的緊張,充滿了恐懼感,我怕萬一我的手受到損壞,我再也不能寫字了,那將是多麼的悲哀。我確定此刻我還能書寫,還存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其實作為一個人,身體上沒有幾處像樣的傷痕,又如何敢輕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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