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成吉思汗引領全球化
那一刻,成為了成吉思汗事業的起點,
也成為了中古時代全球化的起點。
當成吉思汗引領全球化
《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看到這個書名,我第一反應是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大約二十年前,我就是在斯氏的「全球史觀」之下,完成了蒙古帝國史的啟蒙。而今天,傑克·威澤弗德的這本書無疑比他的前輩走得更遠。
如果打破章節的局限,這本書實際上講了三大部分內容,即成吉思汗的創業、蒙古人的全球帝國和蒙古帝國的最終崩潰。
在全書的開始,威澤弗德花了很大的篇幅,來描述成吉思汗從出生到統一蒙古的歷史,而這裡也最能體現作者的文字功底和人類學的學術基因。
書中的《大蒙古帝國黃金家族》插圖
在威澤弗德筆下,成吉思汗不再僅僅是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偉大君主,更不是一個苦大仇深、在沉默中一步步「變壞」甚至「變態」的屠夫。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愛恨情仇,有自己的心路歷程。也正是這些成長中的體悟,對他後來建立的大蒙古國和推行的政策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於鐵木真幼年喪父、自己一家人被族人趕出來的事情,我們幾乎耳熟能詳。但威澤弗德更願意花費筆墨,讓我們看到這一家人在茫茫草原上的孤立無助、九死一生。他沒有專註於鐵木真如何從奴隸成長為「全球帝國」大汗的勵志故事,而更願意穿越時空,去體驗鐵木真的人生閱歷,從而感受這閱歷對成吉思汗——乃至對全世界的深刻影響。
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從蔑兒乞惕人那裡,搶來了他的母親訶額侖;所以蔑兒乞惕人也要來搶他的妻子孛兒帖;所以他又要到蔑兒乞惕人那裡去搶回自己的妻子。史書的記載至此而止,我們都知道,這一切曾給鐵木真帶來無限的痛苦與麻煩。但威澤弗德卻從中發現了鐵木真的困惑:草原上的人們循環往複,這樣的仇何時能解開?草原上的人們又為什麼要在這個死循環里,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從這一刻起,鐵木真超越了一個部族,無論是乞顏人、泰亦赤兀惕(泰赤烏)人、札只剌惕人,還是蔑兒乞惕人、客列亦惕(克烈)人,他們都應該是蒙古人,他們都應該相親相愛,停止無休止地內部爭鬥與廝殺。
那一刻,成為了成吉思汗事業的起點,也成為了中古時代全球化的起點。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蒙古多年的生活,與牧人的朝夕相處,使威澤弗德的思維更接近一種草原思維。
或許就是這樣一種豁達、廣闊的草原思維,使威澤弗德在談及蒙古史時,既沒有像許多中國學者一樣,拘泥於元代一朝的歷史(當然,威澤弗德似乎並不懂中文,也無法這樣寫作蒙古史);也沒有像勒內·格魯塞和多桑那樣,雖然精於事實考證,卻疏于思維發散。從某種角度來說,威澤弗德繼承的正是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史觀」。
由此,也就有了關於蒙古帝國促進了全球覺醒的觀點。
威澤弗德特別關注的是蒙古時代的貿易往來與文化包容。作者不止一次稱讚了蒙古帝國內的驛站制度,這些驛站及與之匹配的制度,保證了商路的暢通與商人的安全,也成為科學技術、文化藝術交流的大道。歐洲的礦工來到了中國,中國的印刷術也傳入了歐洲;元朝的醫生可以到伊利汗國行醫,波斯的宰相也可以請教中國人、印度人、蒙古人來完成史學巨著。而最讓我震撼的,是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等等不同宗教,乃至於不同教派的代表人物,彙集在蒙古大汗的朝廷里,在大汗面前,開誠布公地自由辯論。即便盛唐氣象,也不過如此。
在威澤弗德眼裡,蒙古人前期通過軍事征伐,使亞歐大陸連為一體;後期通過政治、商業、文化手段,使亞歐大陸融為一體。蒙古人不僅把世界拼在了一起,更試圖融鑄出一個統一的世界。
不過,在這方面,威澤弗德走得有些過遠,以至於在闡述蒙古人帶來的全球覺醒時,提及蒙古人的屠殺往往顯得特別尷尬。
當然,雖然尷尬,威澤弗德對這種屠殺倒也沒有刻意迴避。作者除了澄清一些屠殺統計數據的誇大其詞外,大體上也描述了蒙古人在軍事征服中的殘忍暴虐。也許站在西方人的角度,同時期的歐洲人也沒有風度到哪兒去。誠如威澤弗德所說,畢竟中世紀的歐洲人,也在干著把孩子當作炮彈拋射出去的勾當。但對於元朝內部的民族壓迫政策、伊利汗國蒙古人的竭澤而漁,作者似乎確實是視而不見了。
蒙古騎兵征戰圖
選自志費尼所著《成吉思汗:世界征服者史》,圖中描繪了蒙古騎兵攻打中亞穆斯林國家城池的情形。
最後,在關於蒙古帝國崩潰的問題上,威澤弗德提出了一個非常新鮮而有趣的觀點。
我看過的關於蒙古帝國的著作不多,不過就帝國崩潰的原因,學者們的觀點往往有二:一是這3000多萬平方公里的人們沒有共同的經濟基礎,所謂的「蒙古帝國」只是一個鬆散的戰時軍事聯盟;另一是蒙古人自身文明水平太低,人數又少,於是不可避免地被各個不同的地區所同化,最終統一的蒙古文明被各地迥異的同化文明所取代。
總之,由於缺乏共同的經濟與文化基礎,隨著1259年蒙哥死於釣魚城下,蒙古帝國瓦解了。
但威澤弗德卻認為不是這樣。蒙古帝國打通了商道,恰恰構建了一個經濟共同體;各地蒙古人被不同文明所同化,又恰恰是一種文化包容的表現。總之,這兩點促使蒙古能夠維持其「全球帝國」的特性,而並非導致帝國土崩瓦解。
真正使蒙古帝國煙消雲散的,是黑死病導致的商業文化溝通衰落。
關於「黑死病」的繪畫
威澤弗德認為,由於黃金家族的財產共享原則,中國境內有金帳汗的封地,伊利可汗也要向住在中國的蒙古大汗進貢,蒙古帝國治下的各大汗國,出於自身利益考慮,在境內的驛站和商道上,彼此交換著有無。也正是這種巨大的利益誘惑,使得即便是最糟糕的短兵相接時期,諸汗國之間的商業交往與文化交流始終沒有中斷。因此,蒙哥死後,團結的黃金家族雖然不復存在,但完整的蒙古帝國並沒有崩潰。
直到黑死病——這種致命的、恐怖的鼠疫,通過商道,通過和平交往與戰爭,從東方一路西傳,導致世界人口銳減近1億。大量繁榮的城市變成荒無人煙的鬼蜮。為了抵抗疾病,人口流動受到限制,商業交往遭到拒絕,蒙古治下的商道遭到毀滅性打擊。蒙古諸汗國之間的聯繫既已不在,完整的帝國終於崩潰。
帝國在這裡走到了盡頭,然而歷史卻沒有。
威澤弗德考察了蒙古人退出後的世界,卻驚訝地發現,這些曾與蒙古帝國發生密切聯繫的國家和地區,在蒙古人離開之後,仍然受到蒙古時代持續不斷的積極的影響。他特別提到:「歐洲人生活的每個方面——科技、戰爭、衣著、商業、飲食、藝術、文學和音樂——都由於蒙古人的影響,而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生了改變。」
在近代,歐洲人曾經橫掃全球,蔑視一切有色人種,他們似乎開創了第一個全球時代。但威澤弗德卻認為,歐洲人要感謝蒙古人,他們不過是在繼承蒙古人的「全球化」事業。「歐洲人只不過佔據了中國全球網路中的不同部分而已。」
從這個意義上說,威澤弗德的這部書,真正告別了西方人在描述世界史時,潛移默化的「歐洲中心主義」或「西方中心主義」。而這,正是從馬克思到斯塔夫里阿諾斯,無數西方學者努力反思卻又無意識地難以避免的問題。
《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封面實拍圖
話又說回來,這本書其實也有很多問題。比如作者的一些觀點,很接近日本學者彬山正明在《忽必烈的挑戰》中提到的一種現象:「反作用下的『極端美化』。」對於蒙古的崛起,作者也過分強調了成吉思汗的個人經歷所產生的影響,而沒有看到社會發展規律的重要作用。而且,作者對中國歷史的一些細節,把握也不夠準確(似乎是西方學者在「全球史觀」下,涉及到中國史的一個通病)。有關這些細節的問題,姚大力教授的序言《另一種視角的蒙古史》中多有提及。
雖然有諸多問題,但本書仍然不失精彩。中華民族歷經劫難,正逐漸重回全球網路的中心。在「一帶一路」倡議日益取得積極成果的今天,讀史者也沒有理由拒絕全球化的視野。而《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視野。
(圖片:來自網路)
《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
傑克·威澤弗德著
作者簡介
傑克?威澤弗德(Jack Weatherford )
著名蒙元史專家,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人類學博士,第一位從蒙古成吉思汗大學獲得人類學榮譽博士學位的學者。曾為美國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麥卡利斯特學院人類學教授。2013年退休後,正式遷居蒙古,開展對蒙古帝國歷史更深入的研究。
推薦理由
《成吉思汗與今日世界之形成》是著名蒙元史專家傑克?威澤弗德歷經18年打磨的力作,從全球視野和人類學的獨特視角,展示了一種不同於純粹歷史學者或一般傳記作家筆下的成吉思汗形象和蒙元帝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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