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智橋,低調中的繁華
站在宣武門地鐵西南口,抓耳撓腮地向看車大媽打聽達智橋。
大媽自顧自地數著手中的毛票,頭也不抬,鼻子哼哼了一句「前面的大包轉過彎就是」。
看車大媽口中的「大包」莫非就是眼前恰似「饅頭」形的的環球財訊中心?嚯!南城人太直白了!
慵懶的傍晚,耷拉著餘暉的斜陽淡淡地滑過樹梢。沿著宣武門地鐵往南施施而行。極目遠眺,以宣外大街為界,東西兩側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
東側是熱鬧時尚的SO G O庄勝崇光百貨,綿延五六百米,金碧輝煌,高貴龐然。西側是一溜錯雜低矮的宣南民居,小店鱗次櫛比,滿是人間煙火。
古樸而不乏活力、低調而奢顯繁華的達智橋,就坐落在宣外大街西側。叫賣聲、車鈴聲、魷魚被鐵鏟按在油板上的吱吱聲不絕入耳。隔著幾十米開外就能聽到到到衚衕里熙熙攘攘的沸騰。
未及尺疑寸竇,人已經到了衚衕口。曲徑通幽,別有風物。不足三米寬的巷子自東向西挨挨錯錯地掛滿了各色招牌。
從衚衕口小推車上的甘蔗到衚衕邊敞開了賣的大個草莓,瓜果時蔬,日用百貨,應有盡有。隨意、平民,實惠到底。
步入衚衕,慢慢地看,細細的品。
殘損的磚牆瓦塊撐起整條衚衕,滴隱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貌。依稀模糊的雕樑畫棟輕輕訴說著主人祖上也闊過的凄涼。
影度迴廊,鳥驚庭樹。從衚衕延伸出去的細密小巷連著千家萬戶。青石板鋪就的小路早已被無數只鞋底打磨的光溜可鑒。
神思間,磨剪子來戧菜刀的吆喝不知從何方飄來,亦真亦幻,恍如隔世。
齊腰的槐樹下,一位老者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吧嗒吧嗒地吸著煙捲,身前東倒西歪躺著十幾個咧著紅嘴的大蘿蔔,沒有吆喝,沒有招攬顧客的期許,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愛誰誰架勢讓人嗟嘆於北京爺們與生俱來的那份子「窮橫」。
幾個戴著紅袖箍的老太太坐在牆根底下,一邊擇著韭菜,一邊聊著前門後院的家常里短。摩登潮女和衚衕里騎三輪的蠻漢擦肩而過、幾個孩童在巷子里跑來跑去、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子炸醬麵的味道。
氣息軟甜溫香,光陰懶散恬靜。宋人周邦彥有詞雲「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說的該是此等境界吧。行走在衚衕里,彷彿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上個世紀或者更久遠的年代。
這是一塊散發著濃濃生活氣息的南城樂土,它的大度包容滋潤著這裡的世代居民。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以雨後春筍生長速度脫騰而起的「鋼筋混凝土怪獸」俯伺蠶食下,在前呼後擁的開發商老闆一邊撥拉著規劃藍圖,一邊大手一揮,作君臨天下狀的媒體鏡頭中,達智橋越發成了城市孤島。
高聳的摩天大廈越來越多地遮擋了這裡的視線,這一見證了八百年古都滄桑變遷,沉澱了宣南厚重人文底蘊的知名衚衕,離推土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
閑談中,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憤憤地告訴我:南城改造規劃中,這裡的居民將被整體搬遷到遙遠的大興新城,住戶們群情激憤。安土重遷,沒有人捨得離開。但是,冷梆梆的城市化進程讓我們明白:達智橋的消失或許只是時間問題。
熱愛傳統文化的我們除了用文字和膠片做下忠實刻錄,別無它法。這是黃昏下的達智橋最樸素的一幕,也是千年古都最溫情的瞬間……
徜徉在巷陌里,沒走幾步,一個賣各種蔬菜的小屋外牆吸引了我的目光,牆面上嵌著一塊北京市文物保護的石碑:楊椒山祠!
當即驚訝不已,難道這就是明朝中期因彈劾奸臣嚴嵩身遭陷害的一代忠良楊繼盛的故居?當年閱讀《明史》,楊氏「武死戰,文死諫」的錚錚鐵骨曾經讓自己是何等的動容。看了介紹,沒錯。這個和袁崇煥齊名的民族脊樑當年就是這條衚衕里的寓所冒死彈劾嚴嵩。
史書記載,明嘉靖中後期,宦官嚴嵩獨攬大權,老賊狡詐陷媚、殘忍專橫,凡彈劾其罪孳者皆遭滅頂之災。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好一個楊椒山,捨得一身剮,敢把太監拉下馬。不顧親友的勸阻,毅然上疏《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十大罪狀。未果,遭老賊誣陷,被害時時年僅40歲。
楊椒山臨刑前從容賦詩「浩然還大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真可謂杜鵑啼血,字字千鈞,被天下相與涕泣傳頌。楊夫人張氏在楊椒山被害同時自縊身亡。
十年後嚴嵩被抄家去職。以楊氏夫婦為主角的感人戲劇《鳴鳳記》被搬上舞台,上演至今。每每讀到這段歷史,心有戚戚。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世宗嘉靖死穆宗隆慶即位後,滿門抄殺嚴嵩的同時,即刻為楊椒山昭雪,在其居所建「祠堂」以表彰其氣節。
六百年來,文人墨客爭相前來憑弔,清康熙、乾隆兩帝先後下旨「侵佔楊椒山祠者斬立決」,楊的忠肝義膽被錄入史冊,廣為傳揚。
有關於楊椒山祠的歷史不僅於此,1895年,以康有為、譚嗣同為首的1300多名舉子,在楊椒山祠聚會,起草了舉世聞名的「公車上書」。 翌日,各省舉人由此地集隊出發前往都察院請願,這是我國知識分子舉行愛國遊行的首例。達智橋衚衕是紀念「戊戌變法」的重要遺址。
風隨景遷,當今的祠堂早已破敗不堪,門面被劈為菜市,院中居民自行搭建的房屋雜七雜八。前朝留下的匾額、題字,什麼遺迹也沒有。只有舊式的磚瓦和屋頂搖曳的蓬蓬的荒草見證了歷史。
北京是人文薈萃之地,但在對名人故居的發掘和保護上,現實卻不容樂觀。那些影響了中國歷史的英雄巨子生前名滿天下,其故地卻大多湮沒於尋常市井之中。聯想到袁崇煥故居騰退吵嚷了十幾年,真不知道是該要感慨這就是它的宿命,還是北京的寶貝多到盈箱累篋?
道德淪喪,滿是市儈氣的時代,人們都一窩蜂地跑去品咂巨貪和珅的大宅子,甭說四十塊錢的門票,四百都有人愛去,楊椒山?譚嗣同?忠臣?義氣?能值多少錢?去你的,誰會跑來這裡?站在無人問津的祠堂門口,自問自答。潛意識裡和全世界賭氣:去你們的吧!
從楊椒山祠出來繼續向前,肚子忽然有些饑荒。道邊一輛經過改造的三輪車上放著偌大的長方形湯池,竹籤穿好的各色肉蔬在沸湯中咕嘟咕嘟地散發著香氣。
饞涎欲滴,左右張望不見店家。是不是可以白吃?管它哩!慵慵地往攤前的小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想吃什麼自己挑,車旁的紙箱子里有啤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風捲殘雲,悠然自得地朵頤了半個小時,二十來串麻辣燙下肚,胃就算填滿了。
起身喊了好幾聲「誰的攤?」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急急地從裡屋鑽出來,手腳麻利地收了錢,然後又匆匆鑽進屋子。聽到裡屋電視里傳來嬌嗲嗲的女聲「四阿哥,我就要嫁給你,即使做不了你最愛的女人,也一定會做你最後一個女人」。當即被「秒」倒,這不是穿越大清的熱播劇《宮鎖心玉》里的經典對白么?由此一幕,可知南城人把生活享受比掙錢看的更重。
衚衕深處有一個不大的書屋。人文地理,社科文藝應有盡有,更有不少古籍見縫插針。屋裡滿滿當當,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一頭扎進去。挑了半天,選了《德魯克管理日誌》和《IBM變革攻略》兩部管理著作,打開扉頁一看,上面赫然蓋著某電力公司的公章,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著「內部培訓教材」幾個大字。兩本原版書要價竟然才十五塊,再三追問老闆,確定是這個價格,心裡樂開了花。
據悉這家書店已經在此開了十多年,光顧的人少,一直處於虧損狀態,但老闆一直在堅持,他是把這個當興趣愛好來做。自己的房子由著自己個擺弄。不走尋常路,只遵從內心。聞之,頓添幾許欽羨。
達智橋的西面,盡頭是南北向的金井衚衕,深不見底,裡面更加狹窄,似乎藏滿了秘密。天色漸暗,時間已不允許再做過多停留,只好順著原路返回。
按照計劃,原本想在衚衕里頗受好評的「西北偏北」新疆美食店大打牙祭,無奈先前的麻辣燙吃的太飽,只能看著熟練的維吾爾小孩高托著讓人將死之心都有的「新疆大盤雞」在裝修迷離的餐廳里來回穿梭。眼饞的真想在地上打個滾。我的大盤雞,我的拉條子,我的丁丁炒麵,我的囊包肉……摸著凸起的肚皮輕輕安慰自己:下次吧,咱有的是機會。
意興闌珊地步出達智橋,對面的崇光百貨已是夜景璀璨,光與影自成一線,味道與聲音纏綿悱惻。流光溢彩,北京就像一個被放大了的燈光足球場。
宣外大街車流滾滾,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釋放著都市夜歸人的焦慮。達智橋的居民一一點起了燈籠,時尚達人、痴男怨女、滾滾紅塵,京華煙雲不斷湧入這條巷子。
巷口發獃的保安告訴我:「這裡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詩人北島在新書《城門開》中說,「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
」其實,詩人想否定的不是如今北京外在容貌,而是想尋回那曾充滿了蓬勃人文氣息的精神氛圍。它是一座城市,一所街區持久彌衡的底蘊。
面目全非的城市化大躍進已經席捲了古都的東南西北,達智橋,連帶著青山忠骨的楊椒山祠將面臨著被吞噬的一天,我們不是流露茫然的悲觀,而是沒有人能阻擋歷史洪水猛獸般的快進步伐。
但是,我們從未喪失堅強的信仰:無論是一條衚衕,還是一座城池,內在的真善美不會隨著外在的「變臉」而灰飛煙滅,它會封存在我們的心底里,流淌在詩人的文字里,定格在拍客的鏡頭裡。它們會化整為零,變成條條細涓,在淤塞歷史長河的渡口尋求突圍,由滴溢的纖流最終匯成汪洋大海,重塑一個文明的世界……
——湯俊書於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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