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詩歌宇宙深處的光點丨陳亞平論聶廣友敘事詩《大河》
聶廣友
聶廣友,1971年生於江西永豐,現居上海,曾出版過詩集《遊園集》、《果園來信》,獲獎若干,2010年創辦《風月大地》論壇。
敘事詩:大河
聶廣友
1.
夏日延遠、奧敷。
午後,延著它明亮凝固的
垂首商鋪,似一個籲請,經
豐華路,沿著諸鋪首,來到它的
明郊。似廢棄建築、居所的場域,
又獨個自顧自在內部沿一個坡坂
向前行去,白日的灰白、陽光的
熱也照臨這裡,更開闊、明亮的
本原也自然開出一個口子供來人
走入。土石堆棄著,裸露在它的
道旁,翻過一道土梁,或雲土堆
(被棄的),那邊的門面似還被其
所控,仍陷入艱難中,自顧宣揚的
廣告橫幅更像一個被困於土梁時
必要的意志,在春天裡,或夏日,
帶來一種喜慶,或只是一種存在本身,
必不可少,因為,只有如是,才是
此處的一種更明亮、質感,而一座橋樑
才會存在,道路如是,在泥埠邊
依勢行著,在季節,在白日的時辰
躺卧,翻轉著,總是會有,就像這樣,
充當它的一部分,它也因之而得其
形完整。小區業已開始入住,赭色
區身在陽光下顯露一部分,一座廂柵,
一段再向里的入口,過了大門、或
看到的樓身,向下行走,遂看到另外一半
也在陽光下,它的下面,小區的內部
也生出,安靜,有更多的牆垣,或
矜持的關口,通過它們,才能居住
(並安居)。而那排商鋪仍在陰影中,
面對埠泥,陷於它的高堆,身形低窄,
因據了高樓偉岸的矗立,高樓精裝
外立面身軀,自高處向低地俯首,
那裡,門面在那裡仍遺留著初級、
原朴的面容,和泥埠、路徑一起,
從那個「口子」進來,便在這個世界,
像是鏡像,又像在夢中,從天空墜
落至此,像墮落者,遺落於此,既
帶著本原者的跡像,又帶著自己的
意志,卻又迷茫,像要通過來時的
朝向、路徑,認識自己,「我是誰?」
「在哪裡?」,商鋪向低地的傾斜而立,
有的門全豁開著,像是埠前的泥堆映照
著它們,它們安心於抵達此地,
這個春天,深攜了它的精神,在灰色的
時日深處,呈現於低處,代表著這棟(片)
樓,這入口,或是邊界,向著大道,
因為橫符上寫道,「這必通往新興的
路徑,因為,這是最後的店鋪,」
只有它對著它——即將的大徑,
馱負著樓宇,深駐下來,或者只是
平常的居住,披著季節的容色,
接替到這個深鏡,因為諸多的鏡像
都對應著同一個造物主,在此時,此地,
它映射出那個絕對者,絕對者的成像
不在時間之內,亘古就有,這些門廊
從自我的意識蘇醒、恢復,或者說,
既不是蘇醒,也不是恢復,它亘古以來,
就一直在這裡,上帝有了,它就在那裡,
像是上帝存在的根據,因為上帝是精神,
它映射出上帝,它又是它自己,
它們是已墮落於映像里的實在,
可為何仍如此明亮?暮春孟夏,白日
綿長、平庸,來到這個地域,延著路徑
向前、向下,在灰白、疲倦的日常
來到一個口子,它們(店鋪)庸常的
面容又進入到這個白日的和解,
遂產生了明亮,還是,明亮是庸常的
面目,我們得以進入了庸常?
地域無人,泥上的堆積、廊鋪的整理的
工作已停了下來,仍時時向著新生,
時時進入這個季節的容色,和它同步
的路徑行出右邊的小區鐵柵的邊界,
金茅上邊,一排整齊的樓宇也向擴展
開來的場域創造出自己的生活、矗立的
形式。路徑峰擁起前伸的橋樑,
既已進入到世界,就跨躍它的河流,
向深處邁去。
2.
路向前探伸著,經過那片灰白。
灰白新鮮地延伸,來到白日之郊。
橋型拱伏,突顯,就過它,如關口,
已然躍過,進入它的壃土。是你的
進入,是必然在變化,從橋拱上看時,
就突然發現那些橋墩。它們樸素,
在平常里,灰白、平順,在托負起那橋
的平常里。那些橋疊累著向空中列舉,
顯露側影(只在側影中顯露自身)。
如同一個家族,只擔憂紮根的事迹,
而顯得奧秘尊貴,顯露出白日灰白的
真跡。天空里,自來時,那裡,岩埠
金黃,屋在它的空中向西排列,
亦在天空里出現,屋現出它的全景,
在天空中顯出更多。因為有,是為昭示。
道路自躍過橋,而進入埠它全然的壃域,
道路更寬,它的拓在它的郊路上深墾。
從這條路上看去,被它看見,日益
發生變化,那是它的中心,它的擔憂,
它的道。如今已拓平、寬,來到這個
早晨,在高大壯碩的圓柱下,道路
已然成型,伸展開,已具備它的遠方。
那些柵牆,反而證實了它:成為了遺棄。
被那些它們的主人,被意志遺失過,
那些主人安在?它們就像邊界
遺落在此,留下跡像,如意識本身
經過的歷程,而它們的人類安在?
這些巨型圓柱,深深地扎入,又如同
從壃域內長出,它們僅僅是意識所
留下的事迹,還是意識本身,是遠古
就遺落於此,還是當代剛剛建立?
為何意義如此豐富、纏繞,嗡嗡作響?
樸實,平凡,已進入具有的平凡的
白日,像英雄時代的渾圓莊重。
圓柱屹立在道上,也被那邊的「它」照見,
壃域獨立,遺失,已進入它的白日,
也證實了獨立於它自己,有不同的,別的
獨立的存在。壃域、白日已然擴展如斯,
我們曾遠遠看見它的形,在白日里
茫茫的光線邊際,像是被它掩飾,
被它托住的架橋,疊累著舉向高空,
顯露側影,一時看不到白日的
邊際。它的根基,已對那壃域熟若無睹。
「它」在那裡,過了那些圓柱群下的
陰影,愛特路在白日里的平常里
清新地,或這是壃域,在沿著它的道
向前。它的清新很自然,在壃域的
光照里,光照在路身以及它的低空,
像是來自壃域自身。因被「它」觀照到
它的路在回頭走它,無意識,自然,
令「觀者」放心。壃域在光照下,
努力走向平常,奮勇的路已生出兩條,
一條走向「它」,一條向我們來的方向、
所在行去。「它」是一個工廠及其
面前一大片的空地,愛特廠坐落在
路的壃域的樞紐,路拓寬,逐漸
來到它的場地,更明亮、新鮮地
坐落在壃域,已經坐落在這裡了,
而「旅行者」,「你剛來」。包括這些
圓柱,陰影,路,「這些時光是多麼
清新,」「猶如從一個山岩里劈出,
猶帶著刀斧的跡痕,空地清新、真實的
陰影,」「這是他們的地方,」「帶著
那樣的光澤。」而路是如縱深來到這裡,
在樞紐處見到光亮。太陽的光照
那麼新鮮,時辰還早,他們,有和我們
不一樣的人,在建設這裡。廠舍新鮮,
以它們之名命名路徑,工廠對開著門,
在路徑兩邊,猶如山路、峽谷。我們從地峽
通過,地峽親近,我們一下子認出了它,
地峽又陌生,鞭策著我們。這是他們的家園,
又如同新的家園,如同在我們的認識之外,
未來的家園,也在徑直向前走的路之外。
路徑深在,又顯明,喜悅。如漫遊,經過、
穿越它,來到灰白熟識之徑。灰白熟識之徑
如在夢中,在回憶的具體之徑上能親身行著,
哪一個才真實?
3.
穿過那片明亮的場地,向右
轉,抹過它的牆,像是自自然然地
進入到了新的途程,是明亮、清新
的一脈延續嗎?是的,因為途徑
延續著,我們並不驚詫,驚詫的卻是
風景自身的奇異,可又很自然,因為
自然總是給我們很多奇蹟,當自然給出
奇蹟時,我們總是樂於接受,說,
「因為,只有你帶給我們無限的驚喜,」
道路貼著牆基的那段成了岸埠,因為馬上,
它就要急劇向下傾斜,沿著左下角,
像「之」字轉折時的第二筆,道路變得
更灰,灰黑,周圍的景緻也深重了起來,
一切像是舊的,卻異常親切,像是
我們以前就見過,邊上長滿了昔日的
野草,現在回想起來,它們的刻劃
都清清楚楚,道路靜謐,靜靜呈現著,
因為畢竟經過了那個「口子」,和那個
明亮、新鮮的「它」,負荷著它們,
延續著,道路和周邊的景緻因而
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但又更清晰、
真切,我們置身其中,猶如置身於畫里,
「和它們在一起,」有一刻,我們看到了
自己,猶如和時光同行,我們在時光中,
像是從諸多紛擾中脫身出來,
這是我們的家園,它又那麼陌生,
可又很愉快,可又很輕鬆,像是
在一個鏡像中與造物主保持了
某種聯繫,又像是孤單,從某處
墜落於此,於此,又看到了清明,
又像是一種身心的自由,又像是
這個背景——「某種聯繫」——
是那個希望,道路向下順延著坡岸,
穿過一個拱橋後又向上,拱橋像是
一個隧道,一眼能望到底,看到那頭
又沿著「之」字的最後一捺在白日里
爬行,而隧道就在那一撇和捺中間的
轉折上,當乍然看到這個轉折,
心中一驚,更多驚奇的事物
「總不對我們辜負,」心中說道,
「果然有驚奇在理性中如實到來,」
它那麼自然,沿著一路來的發展,
就在這裡出現,白日里,在郊野,
又在關口的深處,石拱宛然,早已建立,
完好如初,因為在這個原初的世界,
有一座拱橋通向更古老、神秘的地方,
再正常不過,這座橋洞我們走過,
記憶里有它的印象,我們在行走時就
認識它,或者說,「是它賦予我們過去經驗,」
而認識自己,向未來走去,又意識到,
這條隧道像是回溯,而通向原初的地方,
那裡意識充滿,又像在意識之外,
白日灰白,拱洞里乾燥,可以放心地
通過,儘管橋拱的石板有些灰,潮潤,
有些地方石灰斑白、脫落,仍可以看到
拱上的刻度,「1.8米(水)深處」,
像是橋拱的歷史,在壩下,在平常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映像著我們曾經的
過去,在此一目了然,多少時日過去了,
它仍留在此深處,蹤跡又像映像,
映像就是橋拱,自由、清晰,因留於原處而
歡喜自足,忠實它的本心,就是忠實於
它的在此地,和整體達成了和解,
堤岸盤旋延展,一起來到「午後」的灰白里,
天陰白灰,埠岸沿著坡岸,向上爬行,
境界越來越寬大,因為已在它的延展里,
看到坡岸,它的斑白的岸麵灰白,
在午後的深處,一顯現,就是它,
帶著它的印記,連同坡道、岸埠、未時,
都在,遺落這裡,這是它的,屬於它的地域,
緩緩的坡道進入「它」的未時,
它在這裡展開,多麼適得其所,
在此地,穿過拱橋現出「坡道的展開」,
它的身體,這既是給所們一種教育,一種
知識,又讓我們因此變得安心,
來到了正確的場所,這是一個善的行走,
讓人的進入變得真實,如此,這個行走才
算是發生了,坡道向上的行走緩慢而自然,
儘管境界朦朧,卻越來越明亮,
埠岸上的岩石的花文,如期在午後開出,
無聲無嗅,默默無聞,因為這是午後它的本性,
不驚奇,溫良地自在它的白日里表呈,
我們就在它的岸邊發現了果園。
4.
哦,多麼稀有的情境
又被我們看見,在灰白坡坂的邊上,
向後又繞一次橋拱、岸坡,在這邊,
順著慢慢向上、抬起頭的岩坂
逆向而去。在岸埠邊上,更平闊、
綿長,乍然出現,優美、必然,
像我們會時時走近它,因它一直在,
時時在,是出發地,是童年,你必回去。
看到樹林、拉網、故鄉的物事,
就是看到了本原,你就以這樣一種方式,
看到、接近本原,就像當你從橋下經過,
隨著岩坂上升,抬起頭來,你必看到它。
在一片郊野,它的光線更質樸,短而急促,
當貧瘠出現歡喜的呈裸,呈裸里一片
寧靜的肅穆。
果園平靜,出現於正午,大地清新、
朦朧,又清晰,一排樹林已沿古舊的
埠岸延展了好久,靜默不語,
因沉浸自身的專註,無需默告我等,
「先於你們,我已在這裡許久,」
她沉浸於自身發出的光輝,裸呈著
自己,用這樣一種方式歡迎我們。
靜靜的質樸的質地,又改變著正午的
光輝,更陰鬱,陰鬱里又生出明亮,
它的質地又生出此時此地正午陳舊的
沉落杉樹,正午因它更沉醉、苦澀、
甜蜜。當我們從岩坂上升,它就向後
疾馳而去,身體又慢慢清晰下來。
是兀立不動,圍繞著苗圃,拉網裡
是什麼樹,是什麼鐵絲,網是何人織成?
它兀自暴露於荒野,又向自身退回去,
有的鐵籬撕開了一個口子,宛若
一個事迹,給正午、果園增加了證據、
遐想。正午、果園從何而來?
延展上來的路掠過果園、苗圃,
從它正午傳奇的寂寥里——只有它——
正生出蒼翠之境,蒼翠之境仍有些陌生、
幽深。樹葉深裹,響動的竹樹已
迎接到那個時辰,而歡呼,自古以來就
鑲嵌在道上。在路口,我們欣然地前往。
路徑清翳、原初,茂盛起來的果林
迎接到茁壯起來的路,這是什麼果樹已
長成,莖桿茁壯起來的意志已卓立?
樹林已蒼莽,在它的林子里,有掉下
落葉,隨意遮於土上,黑土已灰白,
在落葉邊上,隨它此起彼伏,這是它的
意志。果林深莽、黝深,讓人深思,
何以存在,它的時辰從何而來,開始?
這片土地的境像和它共同葆有著林子里
朦朧的奧秘,那朦朧、質樸的跡事
像是在時間之外,自永恆以來就存在。
我們的闖入多麼冒然,這是什麼樹?
是泡桐還是栗樹?它的功用讓人迷惘,
讓我們的闖入,顯得詫異,規定著我們的
進入,我們和車的真實性。我們何以
就闖了進來?
經過了路口的短暫相迎,路身慢慢
進入到白日清麗的深處,證實著
這進入。這岸埠、果園(林)已開始
它的向前,在動蕩和它的裹挾里,
把自己發展為如其所是,慢慢安身下來,
諸橋、路又令我們關心它絡繹而來的關口、
岐徑、岸邊三叉口的閘壩消失的蹤跡。
路終不負所托,在它的道旁休憇有遺漏的
莊園,莊園遺漏,跨上河埠前,已發現它,
道路的灰白變深的陳褐蔭涼影里,橋河
後面,埠岸的留存的它自身獨自余留,
展開在白日業已照耀獨自收受的土地。
土地遺漏,從橋岸的蔭涼逼近時,
就出現河流,你絲毫不驚異,已
接受了它在此地的出現(之前,你已
接受了涼影的出現),在想像中,或
設想隨著行而不停調整。在白日里,村莊
遺於境像,道旁,仍有幽靜的的小徑,
在白日的跡象里,它獨自的足履灰白變厚,
引導你到河邊。在埠岸上,它嵌入村莊、
屋宇的廊下,你為後者幽嘆,或者談不上,
只是更用心地觀察著垣、廊、地坪的灰白功事,
經過受了多少白日的灌入,一個桿柱能最後
凝固,從牆上質樸地擱倒在大地。而地坪
成形,因之有的充滿活力的人家的事迹旁,
一個赤子,單純的人,倚在步入水波的岩級旁
哀嘆,視而不見,在村莊,地坪,水級和
大河無聲的融合里,站在界邊,把它看作
滔滔白日里的磨坊,想著它的前程。
5.
從村莊邊的路駛去,仍帶著日深月久
積累的灰白,仍歸入堘、渠、
渠邊白石灰垣壁。儘管時日已遠去、
消散,垣壁已空空如也,但我們仍
從它路徑里的灰白里駛過。
青草的質樸的枯黃,在鋪過的水泥、
在三叉口出現,水泥路徑開始厚起,
進入它的氛圍,岡岸的邊界,
它的胚鍛鋪陳的跡象。柱型矗立,
沿直線豎到邊界外,或只是一個
圓柱的意識,柱型的矗立那麼自然,
像是遠古的遺迹,園林有了,它就
有了(「像是自永恆以來,在時間之外」)。
故我們見到它都未曾深究它的來去,
只有它身上深刻的「自永恆以來」的
跡事、意識在告諭見者。而從最平常、
低朴的水泥道上出現三叉口,來往的人、
車必須走上新修出來的水泥路面,
它們的存在像是暫時的,但它的出現
仍預示了新工期的正在進行。我們仍
樂意經過,感覺到一種不穩定,或是
有一種力量正注入土地,帶來變化,
新的氣象的濺出。一座基架已
聲勢宏著地建立在河邊,呼應到
那些顯露的柱型,正是它們啟動了,
正是在你闖入這片場域時。而原來
的馬路卻留著專用,從那裡,從它
拱形的背後運送石料。架子搭得雄健、
快速,直接從地里升起,你會說,
「哦,好快,」並為它喝彩,但卻
不會詫異。毋寧說,它的崛起正在
你的意料之中,從這片大地,
它古老的寧靜,原朴的造型,神工,
它的宛如豎立的柱型都是在契合著,
張著,舉起,又無所謂舉起,舉起
就是放下,睜合之間,動若閃電,
亦歸入靜的寧朴,像在時間之外,
因為「自永恆以來」就如此。
人可以走近河邊,在埠岸上靠近它,
眺望,它巨大的聲勢從岸上徑直向
河的對岸躍出,它的躍渾然有力,
粗壯短拙,像是因為是從地里長起,
河流自然不在話下。像是意志凝固成它,
是它自然地抬起,如揚起手臂,
自然,天成。因為是整體意志跨出河岸,
和對岸凌空而來的基礎一起,欲翻越那
邊界,親自去,去問詢那邊的人世。
邊界一直在,因是它鑄造了邊界,以及
邊界那邊的世界,它的意志振起,幾欲
動身前往,復又歸為寧靜,如如不動。
而基礎仍無心停住,或者,它的跨躍的
步履是向上,向灰白的天空,跨向永恆,
因為自永恆以來它就墮落於此地,
於邏輯無關,「自永恆以來」是什麼,
在哪裡?它朝著天空搖搖那些鬚髮。
沿著徑路向前走,路徑修長,穿過
一些田埠,向右邊,分出一些三叉口,
向它右邊的深處走去。那邊像是它的
中心,田陌、岡阡分布起,分布開,
在兩條路徑間布滿,又像是這些叉路只是
為了這些分布的需要。它們的布滿蒼茫、
奧義,充滿於白日,新奇又古老,充滿著
意識,嗡嗡響著,存在,它的生命體
有機、警醒。三叉的小路灰白、清晰,
敞開著,生出誘惑和拒斥,叉路上有
渠拱,或攔障,拱他們的人進入。
田壟里植滿了樹,井然有序,整齊,
徑路遂沿著它的世界向前,在它的意識、
存在的邊上,又在它表呈的氣象世界的
伸展里,徑路遂沿著它的伸展向前朝趕。
路因它已獲得的自我意識,已施施然、
平坦地輕身前行,快速而愉悅地來到
新的境界。在路向前愉悅輕鬆趕路時,
左邊不遠處林子里的河一直同行,
儘管有時因它寬闊的埠岸,河流
失卻在視線外,但它一轉彎,又
在林子里和阡陌同行。在一些
河流調直身子的節口,森林、灌林
特別茂盛,呼應到深入之徑白日里的
蒼翠。從那個口子應需生出一條細徑
通到徑路,像是一個籲請,去觀瞻
蒼翠里的奧秘與神奇。但徑路連同
意識的母體又在通往細徑的邊口
豎起短小、精悍的柱子,維護著徑路、
田壟白日里鮮明的存在,但又敞開著
莖柱,像是在白日的蒼翠里達成的
一種理解、和解。徑路向前伸展,
隨河流變化而顯現的三叉細徑,不時地
在二者間溝通,生出去拜訪的願望。
這樣,就在這片埠壟、岡阡間
呈現出來一片美麗的世界。
6.
道路清麗、整潔,阡陌、岡埠間
的壟行上的樹叢已平整,雖然不高
卻新鮮、精神,如夢幻里的枝條
尤其清晰,充溢細節。枝條明亮、鬱結,
路徑就像自行於其間顯露,又分明,
又像路徑是這些樹叢園圃錦圖的枝幹,
帶領它們步入更殊勝的存在。路徑有時
感覺到陌生、拙意,可是沒關係,因為
拙意中已顯現出殊勝。你相信它,因為
你對自己的直覺已生出把握,這是一目
瞭然的,於觀者胸中,當他一踏入,就
明白,它的古舊,又於古舊中生出瑰麗的
新景。新景充滿了預示,帶著象徵意味,
而我們步入其中是真實的,它的錦圖
帶給我們歡欣,我們相信這歡欣,確能
帶給我們,我們發生了。錦圃從向河
的三岔路口鋪起,鋪到這裡,河流離徑路
越來越近,三叉路越來越短拙,蒼翠,
短柱矗立著,在溝渠口,溝渠已
在錦圖的照耀下。再後來,河流慢慢
被忘記,只有錦圃越來越充滿、寬闊,
它作為它們主體意識的表現,一度像是
我們離主體意識更近了。那些園林、錦圖
越來越分明走向一個更明亮、明麗的場域。
而我們對更明麗的場域缺乏認識,
路徑、阡壟的界限越來越大,又像是
走入其中,阡壟變為一片闊大的平岡。
仍植著果林,又像是松樹,一片中心的
水泥坪岡由五個三角形的坪塊組成,
通向意識深處的村子,而我們仍在
路徑上,在它拙意的殊勝里行。
他對這片場域一直無法完全明白,
就像無法明白是如何到了這裡,
大河已完全呈現在眼前,隔著一片
防護楊樹。過了一段日子,就將在公路旁
建設一層綠色鐵絲拉網,邊上有一家工廠,
對陸虎車的到來有些驚奇,這家工廠也是
屬於這個場域。過了那片錦圃,路徑開始
露出坷拉石子,漸漸收縮、凝固,
但是屬性、精神還是屬於那個氣氛。
就像旅行中,走久了,到了下午,風景
開始闌珊,開始直視我們的神經,
我們接受它,就會視它為同道,它反而是
中樞,寧靜地支持著,建立這個景區。
又在此時令我們返身看自己,贈予我們
真的甜蜜。這卻仍在午後,吳淞江從遠處
之角傾身前來,那裡,邊界處擊打出
大漩渦,他站在河岸邊,又像回到了
現實中,這工廠,路徑,坷拉,石子,
這楊樹,河埠的水泥,都像身處在祖國。
而河埠幽僻,大河無知無覺地存在,又像
是巨大現象,它寬闊的河面,吃水飽滿,
已崛起湧現於果園,卻又無人知曉。
他像一個發現天啟的人,內心歡呼著,
感受到大河一次又一次逼近,又力量化為
無形,它的舊面目平靜老舊,回應著
「下午」的果園。可平水齊岸,在界限內
明明地踴躍,無可置疑地宣告,嘩嘩地
流過,從遠方而來,「自永恆以來」就
這樣自足且無可置疑地流著。通過它
眺望到界限,那神秘、通往人世的道路
究竟是什麼樣子,自永恆的光里如何就
生出了喧嘩的有限,易朽的人世?
這樣,從邊界上游來的幾條船就像傳奇,
黑色的船身沉默,經過我們身旁,
又隨大河向下面轉去。經過那個大角,
它們黑色的身影迅速離果園遠去,
在尾界處留下一灘白色泡沫。
他遂沿著河岸走著,像是因見證過
它巨大存在的遺事而留下,埠岸和
大河這段遺留的身體,大河流過,
這段身體仍在流。埠岸在一棵古老的
楊樹下開闊起來,有野燒的痕迹,
埠岸邊呈現河谷、乾涸的溝渠。
拙樸、靜默,是更大、豐富地形的
在眼前出現,有枳、棘、女貞、
細葉灌木在照亮渠岸,在分出高低、
近遠。午後的光線明亮,抬起頭,
重新審視這新來的場域,一條煤石小徑
穿過貞葉林叢,供人走入這荒野簇擁而
起的人工。如同它終要呈現出人的意志,
獨自走過的人因其被凝視,而拿出寫有
遠古傳奇者跡事的詩,要在白日
朗讀起來。而他終於也是自由的人,
放鬆徜徉於他的正午,如有人
喚他回去,他就留下戀戀不捨。
7.
灌木徑上的光線從與大河、界限糾纏
的沉重中擺脫,它(大河)兀自在
那個時代流著,像是界限外的人世將
這種陳舊帶給了它,又像是河面獨自
在它飽滿的明晃晃的水面流進那個
日子。河面多風,漫長,經行於白日,
而專註於此刻,或因專註而來到的此刻
因敞顯而獲得明麗。他因此看到貞葉林、
長春藤、和側柏,在此時來到小橋,
像是徑路來到了側柏綠蔭環繞的空間。
白日干實、蒼翠的綠蔭凝固成白日之所是,
谷埠荒涼,又因生長不息而蒼翠,
你像是來到了「吾之地」,而心有所得、
所屬,遂看到那片開闊的林地終於
出現在眼前。
它的意識更加豐富,複雜,你明白,
像是來到此刻,從灌木小徑自然地向
東邊眺望:經過一條宏大的通道和
一片開闊的林地,一座巨型橋根矗立在
不遠處前面,巨大的圓柱帶著它的壁及
影子靜立。它巨大的意志,照亮其下
一條幽靜的小道及綠草,它邊界外的白日
清朗,而覺醒,意志觀照著它清亮的
顔容。而一條從外面而來匆匆、易朽的
道路截斷它和寬闊林地的連接。
他遂朝寬闊的林地行去,跨過那條路徑
即進入。因為處於朝向巨型圓柱的通道,
被它指引、彎曲,林子也來到了一種
預示中,受它的指引,會更宏大,雄壯,
同時,又受它昭示,必在照亮中呈現一些
真實處境、跡像、實踐、主體的存在
(宛若一些根系)。像是來到一個時刻,
寬闊、閑住、存在的林子讓他想到
要去交待那條來時的徑路:白日灰白起來,
它穿過通道的邊上,也是貼著灌木叢小徑的
界邊,下午的灰白擴大,(果園的)邊界
越來越稀薄,寂靜、受庇護、無人,
獨自穿過它,充滿興奮又不無留戀地
進入外面轟鳴、易朽、悸動的白日。
而這邊的開闊林地仍在增加清朗,
像是下午的時間在增長。有空地、坡岸、
閑人,閑人不多,一個或兩個,象徵似的
存在,他們也感覺到了自己這種存在,
他們(存在)的意識奧秘,若即若離。
它的空閑也因為這存在而飽滿,我們
走不進是因為不想靠近,但又仍在走,
不是去那些空地,坡岸,而是徑直沿著
通道,在它的清朗里行,感覺到了下午的
時光。路邊也有坡岸、樹,有的樹被
砍倒,露出空地,坡岸更顯眼了,露出
埴土。樹的被砍讓人安心,因它是人的
事迹,留下樁莖。坡岸越來越明亮,也
越來越近而親切,但又仍莊重疏遠。
在一個坡埠,從樹被砍倒的的圓坡邊
出現一個口子,有一條小路通向果園深處
(村子終於要顯露)。路堆高浮了起來,
這是一條土路,土路警醒、通靈、飽滿,
充滿意識,它微紅簡樸,獨自處於午後
(它自己的時辰),而光亮通透,又渾樸,
無人,又像是有人,有一個人,在打瞌睡,
路於是也在瞌睡。因是在午後,靠著村莊,
路邊的樹因靠著高路,樹基也微微泛紅,
像是那人就坐在樹基下,隨時會站起來
在路上行,或走入村莊。那人是程元光,
他們在這裡修了同一條路,或這條路就是
那條路,這裡就是那裡,你可以走近它
或走入,但它又是獨立的,因此,我們並
沒有走入。曾是那麼接近,那是那條路的
原型,荷樹山村的。一眨眼,樹基下的人
不見了,已向裡面回去,路亦返身而往,
但又如如不動,它的意識,它的路程
延著它自身,遠亦近,近亦遠,向著
它的邊界。那光的影模糊,浮動,又
清晰,通向村莊,就在果園深處。但又
就在那,他看到它,但只能在路口目送。
他看到它,它的光、影、聲、色,
它的行動,它兀自在那裡,仍在有力量地
趕行,卻又如如不動。
而外面的宏闊通道清亮,巨型圓柱已
越來越迫近,近在眼下,它的垣壁,
清亮的陰影,獨立寂靜的空間,空間里
被照耀的樹葉、花草歷歷在目。
這是一件何其自然之事!在巨型圓柱邊,
越來越走近它而出現通靈之路。在圓柱邊
又修築另一條大路通向人世,它喧嘩、
易老,明亮,明亮不斷地演繹它的
生死更替。他曾那邊回來,避讓著車輛,
自由往返。這又是何其自然!在巨大的
圓柱下留下這樣一條宏著通道
(以及來時的那條路徑),像是遠古的事迹、
殘留,如此清晰地呈現,永遠有機會目睹
這景象,這來龍去脈,這原型。而這又是
何其自然!這巨大的圓柱被建立,這俊美的
形象,被供奉,被附村莊、小路,被創建在
那個時代,留下跡象,如同恩人、諸神
永恆地守候,庇護這記憶的原型。這道路。
2017/4/7
註:蘇州河在上海西郊也稱吳淞江,吳淞江也是它的上游。
來自詩歌宇宙深處的光點
陳亞平
一
傳統詩歌分類對敘事詩的根本缺陷是雙重的。什麼是詩歌敘事的身份?它的專業界限在哪兒?現有詩評家說敘事詩的專業,就是講事情。我看,這個說法既是片面的也是失效的。心靈才是敘事的最根本的家園,敘事只是心靈的路途。兩者雖然相互包含,但兩者關係也不可單方面就代替對方。在我們思想從沒有界限的空間中,當一種界限在誕生的同時,命運就把界限的超越和死亡,提前放在那裡了。也就是說,代表思想活動的敘事界限的劃分,也是這樣。例如《伊里亞特》宏大歷史事件的敘事情節里,儘管詩體偏重客觀事實描述故事層次的完整性,比如:「……王者普里阿摩斯步入營棚,不為眾人所知,走進阿基琉斯身前,展臂抱住他的膝蓋,親吻他的雙手,這雙可怕、屠人的大手,曾經殺過他眾多兒男……」,可是,詩中也穿插了不少情境的成分,而不是純粹的抒情性故事成分。比如:「……摻合的命運也降臨在裴琉斯的頭頂。神祗給了他一堆堆閃光的禮物,始於他出身的時候,使他超越眾生,以他的財富,他的所有,統治墨爾彌冬兵民……」。所以說,某一個敘事,從來就不是只從時間軸上呈現眼前流動的現成物,敘事同時也是,某一種從空間軸上呈現心靈湧出的扭結的網。從亞里士多德到韋莊以來,敘事方法和功能的特性,歷來就是反映到詩歌身上的爭議交點。一切對敘事詩的見解,根本上,都是回到怎樣敘事和什麼東西能夠代表敘事這兩者中的見解。我希望有對敘事詩史不很熟悉,但能創作新異敘事詩的脫俗詩人,特別是做到我稱之為:讓哲學事物有效的聚集在一起,同時以某個生動的物態情景出現在地面。我嘗試在黑格爾最早的哲學詩中,比較一下中國當下廣義哲學詩的特徵:
「玄意現在潛心於直觀。
我名之為我的東西在消逝。
我把自己投向那無可量度的東西。
我是在它之內,我是全,我只是它。
它對回歸的思想是陌生的,
這一思想害怕無限的東西,
它驚詫於不能把握這一直觀的深度。
想像以永恆的東西營養玄意,
給永恆的東西配以形態。—— 歡迎,
你們,你們這些崇高的精神,這些高偉的陰影!
在它們的額頭閃射著圓成的光輝。
玄意並不可畏。我感到那裡也是我的故鄉,
是光輝,是環繞你們流動的肅穆。
哈!你的至聖所的大門已打開,
啊,豐收女神,你這端坐在埃羅希斯的神!
陶醉在熱情中我現在感覺到」
(黑格爾詩歌《埃羅希斯》)
再看中國當下廣義哲學詩的特徵:
「夏日延遠、奧敷。
……
它們就像邊界
留下的事迹,還是意識本身」
(聶廣友詩歌《大河》)
凡是拿兩個不同的東西做比較,都等於在差異中相向一個相關點。但比較的背後總有一個東西更高於原比較本身在做無形的裁決。比較上文兩段笛卡爾式的詩句,給我縱深的思考帶來了翅膀。敘述是用一個內在的世界的嘴和眼睛來對一個外在世界,它總是要從某一個敘事的結構分層,同時來展開相應的內心結構分層。這樣,在一首敘事詩中,對日常生活事件的創造,就應該是思想追看的宏大眼光,而不是直觀,因為直觀也有原覺在自性中的多與少。中國文學界1980年代反宏大啟蒙敘事,是從利奧塔那兒學來的。但利奧塔反宏大理性的後現代之潮,向來就不是中國土著對應的語境。後現代觀念想斷宏大敘事的後路,本身就處在宏大的過程演變之中。不用多說,朝向未來的啟蒙,是我們今後還免不了的思想任務。當下詩歌社會,詩人聶廣友能反潮流地、把沉睡歷史迷宮中的啟蒙敘事喚醒,並讓它成為他思想生命中唯一的隨身伴侶,這可以看成是,思化寫作以另一個影像做出的顯靈。
二
獨立的存在。
顯露側影
……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從詩句「獨立於它自己/有不同的/別的獨立的存在/壃域/白日已然擴展如斯」這種思辨中最美感的形象的和諧,與思想不全在事實中的遨遊,讓我聯想到柏拉圖說「詩歌不適合表現哲學。不適合闡述哲學。詩人也並非就能等同於哲學家」這句話。不過,柏拉圖的看法很偏斜。按我說,意識的空間孕含了無限的分身空間,每一個分身,都處在實體和虛體相互轉換的空間中。詩歌的實體和哲學的虛體,就是具象創造與抽象反思的兩個分身的統一體。例如,《大河》從「豐華路」記事的開端,沿著時間軸朝一個方向,經過「明郊」做了河流線性的事態敘述,可是,本質上是它在向每個人靈魂的深處,做出對人類精神歷史和發展的終極思考。嚴格的說,事物敘事和哲學思辨合一的這種詩歌廣義分類形式,從柏拉圖時代到現在,都還在持續,哪怕只有少數人。這個其實是詩人把現實經驗理解透了的本質,以一種具象可觀和抽象思辨二者相結合的中和情境,做了高度艱難的融合。但有個問題要注意,光是詩人理解的哲學思辨詩是片面的,同樣,光是哲學家理解的哲學詩也是偏斜的。必須是兩者合一的詩人哲學家的統合理解才合適。我特做幾項研究,把哲學詩做廣義上的分類:
1.始祖詩歌特徵的哲學作品。這其實是哲學家的思想用始祖詩的一部分句法和語言特徵來呈現。比如,選出日常生活最特殊的事物,有意識地從中提煉出某種冥念、訓誡、格言、箴言……來接近視覺化形式的抽-具象情境。因為我覺得,只有抽-具象融合一起,產生第三者那種中性的形象性,才會產生出弱化了的歌詠性和節律性的半詩形式。這種抽-具象情境,本質上是詩人在思辨的可看能力上,重新給詩一種特殊的表達形式。但是,這種詩特徵的哲學作品,不能使人的感情、體驗和回憶產生大幅度的起伏和激蕩,最多只是讓心靈的眼光去巡視一番內心的場景和變化。巴門尼德的《論自然》和老子《道德經》是這類教化詩品種的代表,他們把美感的形象的可看性,只是當成鋪墊哲學思想的邊緣,然後嫁接在心靈超想力的主觀性的大海之中。試看:
「存在者是不動的,被巨大的鎖鏈捆著,無始亦無終;因為產生與消滅已經被趕得很遠,被真信念趕跑了。它是同一的,永遠在同一個地方,居留在自身之內。因為強大的必然性把它用鎖鏈從四面八方捆著,不能越雷池一步」。(巴門尼德《論自然》)
「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道德經》)
2.詠嘆詩特徵的思辨抒情詩。這類作品不光是在詩句中展現內心產生和發展的事物,關鍵還要展現被思考的區別所體驗到的新異思想,也就是說,在思想中再看到對立的思想的思辨。這類詩歌不是純粹的哲學作品,僅是詩歌特徵的形象語言、韻感、情緒、修辭和構句法的比重,比哲學作品的概念構句和術語辭藻更多一些詩技層次的思辨型抒情詩。思辨抒情詩是側重用事件或故事情節作為一種中介情境,主要力量還是放在內心思辨的情緒烘托方面,本質上是用極端的自我主觀角度,顯示出情感與理性交融在一起的思性的某些詩性表徵。思辨的抒情,混含在人類史詩、抒情詩、戲劇體詩形式中的歷史,已經很漫長了,基本上屬於人們精神領域的一種常見的正式手段。海德格爾、尼采與荷爾德林是代表。而且荷爾德林是從哲學家轉向詩人的。試看尼採的詩句:
「你已很快樂/在沒喝酒時/你會怎樣快樂――/如果喝醉了!/從樂園「善與惡乃是上帝的成見」(尼采《傘松和閃電》哲學詩)
「只要良善
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
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人充滿勞績,
但還詩意的安居於這塊大地之上。我真想證明,
就連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純潔」(荷爾德林《人,詩意的棲居》)
3.思辨特徵的敘事長詩。它和史詩在事迹的構造上有相像的外形。因為「史詩」在希臘文Epos原義中是「故事」(中國漢民族缺失完整的神話系統和史詩——作者注),我稱之為思辨敘事詩,意思是,大量穿插在敘述詩節中的命題性的思辨語句,與詩中大量對客觀事迹感性外形的描述語句,做出有機的對應和局部的水乳融合。它追求的是,事件、事迹流動的眼觀之美中,孕含形而上境域的思觀之美。我提的思辨敘事詩概念,從詩的樂音和語符本性上是可以成立的。我要說,哲學是最始祖、最入心的音韻。可是,思辨敘事詩的創作主體必須是原創型詩人,不是原創型哲學家。我從原創的根本上說,哲學不等於抽象,詩也不等於具體。詩和哲學不直接相等,但兩者,天生包含著一種虛形的血脈交融和互助的邊界。思境的創造,本質上總是像詩道的自由和生成。不用懷疑,思辨敘事詩從時間順序展開線性實體事件的描述,跟哲學從空間伸張的抽象敘述,是同一個心靈述體中平行又對等的兩面。哲學是虛面的、是伸張的,敘事是實面的、是流動的。一首敘事詩在虛面的深度如果是缺席的,那這首敘事詩的空間性也就是缺席的。思辨敘事詩的構架,是物象事件和敘述者主觀性之間的美完美協同,但這種協同,要靠能夠做出這一協同的、更高的先決性主觀點的統轄力,重新再一次把理性和物象統一組織起來。實際上,是在統一有限的現實和無限的思想二者。在思辯中,現實的美感和物感,總是思想的變化的實在的反應。我們來看思辨敘事詩人的表達是怎樣做的:
「像是鏡像,又像在夢中,從天空墜
落至此,像墮落者,遺落於此,既
帶著本原者的跡像,又帶著自己的意志
如漫遊,經過、
哪一個才真實?」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大河》的詩句,把詩景與思境放在一起展現,把敘事詩性質的語調、語感、韻律和情景,變成了思想故事性質的意境性的可看外形,讓思辨的虛化特徵有了直觀的實化的畫面。
三
搞哲學和詩,必須要有擺脫常規的自立思辨力,不是把維特根斯坦、胡塞爾、海德格爾、里爾克、荷爾德林……外國哲學家和詩人的話抄下來,寫成龐大形制來嚇唬人的導讀文章就了事。拿別人的思考光芒來給自己增輝,等於沒有自我在場的光源。何況,真理本身還有更多的進深,在等著後人的到來。
我看,詩的或藝術的本性,就是無的東西生成有的東西,就在於,有一個能把無變成有的活的驅動。這個驅動是咋個發生的呢?不外乎是差異的相互自生,哪裡有差異哪裡就有相互自生。就像意識的內空間,總是有分維的運動。實際上,心靈那個眼睛看不見的內在活體,它的自由和無限浩渺,正是因為有差異的不停止。可是要注意,心靈如果只停留在純粹外在的物形敘事的表現上,心靈越界去打動別人的自由範圍就是有限的。比如記錄事件的敘事詩。這樣說來,思辨敘事詩,不是在敘事的流程中摹仿事件發展,純粹地記錄一個事件,也不只是在觀察事件的基礎上做出某一種情感體驗,而是要在讓事件身體的每一個環節器官,都要衍生出相對應的心靈的身體。思辨的心靈美感和敘事的自然美感這兩極,怎樣能做到在詩中有機的結合,我具體要談三個主要方面:
第一,詩中的思辨詞語和句法的血脈,必須要和詩中的事迹情境描述詞語和句法的血脈,在視知覺上相通。我拿《大河》詩作舉例:
「河流調直身子的節口,森林、灌林
特別茂盛,
……
但徑路連同
田壟白日里鮮明的存在」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詩句中「意識的母體又在通往細徑的邊口」的思辨詞語是哲學術語「意識」,但「意識」這一哲學術語,可以和介於抽象和具象之間的中間詞「母體」混搭在一起,而構成特殊詩意效果的片語。同時,「意識的母體」又和「通往細徑的邊口」混搭成一個半形象半抽象的合成式句子,讓整段詩中抽象的思辨和概念的演進,彷彿變成一個看得見形體的、有空間方位的、有現場生命的活體。試看:
「這是我們的家園,它又那麼陌生,
某種聯繫
轉折上」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從「家園」到「一個鏡像」再到「某種聯繫」,詩句的敘事,分不清楚哪裡是內在心靈的抽象,哪裡又是外在物形的具象的界線。「家園」、「一個鏡像」、「某種聯繫」三個意象鏈中,用客觀視像「家園」和心靈視像「某種聯繫」,把整個詩有機而天然生長成一體。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大河》作品思辨性的敘事表現,都是採用這樣的手段。
我感到詩句里,思辨,彷彿感到某一個思索的某一點,被切入在虛無的環節中。它穿過人體內部的路徑,在腦海的波紋之間輕輕震動,眼前好像能聽隨某一聲空虛的節奏,從遙遠的黑暗之角,讓自我的身體把一些空虛的他者對象,迎面分開,對峙,混合到遠處的幽冥中。始終,自我的肌體都被輕盈的對象不停地觸摸,在不可經驗的最不可直觀的凹部,自我的熱體變得沒有背景。那些對象背後不知道還有沒有另外的對象,之間的虛無像一道屏障,可感到在自我的身後,還有另外無數個的潛在自我,在分層地循環湧現。就像對象的確實性,是從自我裡面湧現出來一樣。
再看《大河》思辨浮現出來的鏡像:
「有一座拱橋通向更古老、神秘的地方,
儘管橋拱的石板有些灰,潮潤,
有些地方石灰斑白、脫落,仍可以看到
拱上的刻度,「1.8米(水)深處」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第二,詩中的思辨內容梯度和跨度的發展,必須要和詩中事迹情境的時-空的發展,在詩的整體結構上協調和平衡。詩中思辨性內容的比重,不能大大超過詩中事迹描述性的比重,要讓思辨的範圍很均衡地、很對應地化身到敘事範圍的肉身當中。因為詩中的思辨內容不能占絕對的優勢而破壞了詩的觀感性,相反,詩中的事迹內容也不能占絕對優勢而破壞了思化的超觀性。這樣,才能形成兩極對立又分不開的思辨敘事一體化的詩體空間。思辨的範圍中,總有一個可回到事迹範圍中那種銜接預期的,思辨的直觀之美始終有和感性相關的成分。所以說,詩對某一客觀事迹的敘事方式,必須要受到內在心靈的驅動而在空間上的神妙推進,這樣,詩中的敘事面,才有充分的空間場從某一個起點,擴展到在更外在的某一面。例如:
「在灰白坡坂的邊上,
向後又繞一次橋拱、岸坡,在這邊,
順著慢慢向上、抬起頭的岩坂逆向而去。
在岸埠邊上,更平闊、
看到、接近本原」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詩中的敘事空間不是事件展開出的物理時空,而是思想事態的心靈空間。這樣,某一事件的外觀景象就算不出現在讀者眼前,詩也能把外觀景象的那種觀念,用抽-具象結合的中和句式表達出來。
「境界越來越寬大,因為已在它的延展里,
都在,遺落這裡,這是它的,屬於它的地域」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境界越來越寬大」和「因為已在它的延展里」句子就屬於典型的抽-具象結合的中和句式,這種詩句式,兼有視覺表達語句和概念表達語句兩者在第三方合二為一的居間空間的性能。比如「境界」、「延展」這些語句,就兼有視覺感性和心覺理性的外形。長期以來,國內外很多想表達思辨火花的詩人,都只是用隱喻句和象徵的詩歌意象來完成。所以我說,哲學詩和表達哲理的詩完全不同。
第三,敘事的真實,必須要符合某種有主觀美感的思辨的真實。因為敘事內容里的外在事物的現實空間,是有限的、個別的,只有思辨那一心靈空間的無限自由和不限制性,才可以在藝術表現中普遍的提升和超越某一個具體敘事現實範圍的有限性。例如《大河》的人物敘事和人物思辨的結合方式,人物敘事的描寫有:
「一個赤子,單純的人,倚在步入水波的岩級旁
哀嘆,視而不見,在村莊,地坪,水級和
大河無聲的融合里」
從詩句來看,詩中人物行為的自然存在是有限的,因為人的肌體活動的空間-時間,永遠不能超過空間性和時間性本身。但人的思辨和想像,就能夠超越到人的肌體活動空間-時間以外的更高空間和時間維。就像抽象可以超過個別的、特殊的具象範圍一樣。請看:
「跨向永恆,
在哪裡?」
四
要問,《大河》這類思辨敘事詩作品,在當下應該擺在哪個讀解層次,我從根本上講,如果沒有某種創造上的死路,這就無關緊要。值得讓我們反思的倒是,任何詩,要在詩的宇宙中看到光點,就需要有差異。這裡我對《大河》作品做幾個關注的結論:
首先,詩作中生造和演繹一些具有冷僻詩意的生澀片語,是詩的進步。《大河》通過漢語結構的特殊功能生造了不少詞句,讓讀者觸及到一個陌生化的語義境界,這些生造的片語和生澀的構詞,貌似艱澀,但實際上,有它通向思辨境界的特殊的銜接作用。不過,艱澀的中和句子的詩,歷來很擇讀者群,不帶有一個時代代際的普愛度,因為它離一個時代代際一般讀者的接受、判斷、體驗距離太遠,思辨敘事詩是專門留給自己和未來時代的詩品種。例如,「倚在步入水波的岩級旁/哀嘆/視而不見/在村莊/地坪/水級」。詩中的「岩級」、「水級」片語是反傳統修辭描述的,它為詩句「因為自永恆以來它就墮落於此地/於邏輯無關/「自永恆來」/是什麼」的概念性術語「邏輯」,專門做有機而自然的鋪墊的。思辨敘事天生就是排斥相同的一般的構詞法,它會跳出常用詞的常規修辭圈子。
其次,詩對思辨世界的敘述,反映了心靈進深推進的精神空間和時間兩者組成的有型狀態,已經成為一種流動或穿插的實體,對這一實體的敘述就是心靈事態的思辨。這也是未來詩歌中應該有的。《大河》的形式創設,顯示了思辨與敘事不同的兩大敘述體之間,可以達到有機的平衡。《大河》應該是中國當下長敘事詩創作最大膽嘗試的唯一範例,它沒有受荷爾德林的啟發和對巴門尼德方法的擴展。它是在詩的第一和第二個系統之上的另一個中和系統。試看:
「同時,又受它昭示,必在照亮中呈現一些
寬闊、閑住、存在的林子讓他想到」
(聶廣友《大河》敘事詩)
最後,《大河》這類作品,也有自己非常選擇讀者圈子的前提條件,因為它有意迴避或減少了傳統中國長詩那種描寫手段對敘事的圓滿性和多樣性的空間,特別是有意地減少了對事迹細節那種圖景化的塑造。例如「水泥路徑開始厚起/進入它的氛圍/」句子中沒有圖景的展示面。就因為這樣,《大河》這類思辨敘事詩,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很大的爭議性。它挑戰了歷史上敘事長詩傳統里看貫了的詩歌形式,在敘事體裁中,增加了思辨體裁的最大成分,讓讀者在不習慣的止步中,再次去想中國當代詩歌最極端的可能性。藝術史上凡是越界的創作,都會付出同樣越界的孤獨代價。
2018年1月12日
陳亞平,獨立學者,內意識空間哲學的創始人和詩化-哲學文論的代表。著有《內空間意識論》《生成的哲學》《過程文學論》原創學術著作。學術文論見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符號學論壇》《前沿理論與研究》,及《亞平哲學空間》專欄。2015年受邀於美國過程哲學研究中心-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聯合主辦的美國克萊蒙大學「世界過程哲學論壇」。2016年學術研究成果入選《第一屆文化與傳播符號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學術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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