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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的1988年 周末薦讀

年輕時的恐懼,終會成為一輩子的夢魘。

作者:大頭

來源:經授權轉載自頭面人物誌(ID:toumianrwz)

恐懼,像極地的黑夜,無聲無息,無窮無盡。

手機屏幕前的你,能夠看到這篇文章,離不開一家公司的產品:華為。可能你沒用華為的手機,但用的網路里,肯定會有華為的設備。在這張覆蓋神州大地的通信網中,華為這個符號,布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節點。

對於外界而言,華為是一家帶有神秘色彩的公司,不少人以為它就是做手機的;華為老闆任正非,那就更神秘了。30年來,他極少接受採訪,不參加論壇,不擔任官方職務去開會。不管華為如何發展,任正非都躲在一個堅硬的殼裡,極少向外界透出消息,低調得像一名在深圳郊區默默耕耘的老農民。

名和利,誰能逃得開呢?作為掌舵人,任正非只有1.4%的股份,不算貪利;而他又主動與名聲脫鉤,瞧瞧到處演講的馬雲們,任正非的口才也不差,浮名也好,虛名也罷,能脫開,真是高人!

能拋開名利,甘願躲在殼裡默默無聲,只因伴隨任正非一生的,是悠長而深遠的恐懼。

貴州山區長大的任正非,出生在一個「黑五類」家庭。由於父親曾在KMT兵工廠工作過,在那個年代,沒少受歧視。60年代大幕拉開,父親被揪了出來,戴上高帽狠狠批鬥,一家人都遭受牽連。任正非是家中長子,那一年23歲,正好大學畢業,分配到部隊當技術員。

由於父親的緣故,在部隊中,任正非根本沒有「進步」的希望,無論如何努力,一切立功受獎的機會均與他無緣。隨著鬥爭形勢的日趨緊張,父親母親的工作都丟了,弟弟妹妹也都失去了上學的權利,這讓他心中的恐懼日益加深:沒準哪一天睡覺的時候,被從熱炕上拉出來,開除,失去一切。

這一天會不會到來?恐懼之中,年輕的任正非無能為力,他只能掩藏內心,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他抱著一線希望:只要技術過硬,工作出色,單位缺不了他,那就安全一些。

是的,靠拚命工作保住飯碗,不被開除,是任正非年輕時的夢想。他鑽研技術,搞出幾項重大發明,還自學了3門外語。由於卑微的出身,他在單位小心翼翼,討領導喜歡,招同事歡迎。終於,他堅持了下來,成為特殊年代裡,一家人中唯一的鐵飯碗。

飯碗保住了,但年輕時的恐懼,終會成為一輩子的夢魘。

熬了十來個年頭,春天終於來了。

那是1978年,亂鬨哄的時代剛剛過去,專業技術人才受到重視,作為有過重大貢獻的青年工程師,34歲的任正非參加了全國科學大會,是參會人員中最年輕的一位。

首長接見了他,鼓勵他好好乾。首長一個握手,洗清十年不平。任正非的春天,一下子來了,他成了紅人。數不清的獎勵、表彰,紛涌而至。就連他尚蒙受冤屈的父親,也沾了兒子的光,很快恢復工作。

組織也接納了他,第十二屆大會上,他成為光榮的代表。一家人為他驕傲,父親把首長與兒子握手的照片洗出來,掛在牆上。幾年前,大師王林事發,網上對王林家裡的照片牆一片諷刺。其實,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對於合影的魔力,都有一種莫名的迷信。

春風得意馬蹄疾,任正非感覺自己大展宏圖的時機到了,他被授予軍銜,前途看漲。但好景不長,一位首長告訴他,未來的十幾年,國家要大力發展經濟。

任正非還太年輕,他沒聽懂首長的意思。春風裡,日子過得愜意,就會有種錯覺:相比於冰天雪地的冬天,為何春天總是短暫?也許,這就是時間的相對論吧。

如果沒有1980年代的大裁軍,任正非應該會一直待下去,直到退休,成為一名老專家。退休後或許能領點特殊津貼,參加一下國慶招待宴會,跟後繼的首長握握手。

可惜,任正非就沒有那種白髮蒼蒼當專家的命。春風和煦的日子很快結束了,1983年,他的單位被全員裁撤,複員轉業後,他被安排到深圳的一家單位當經理。

對於足夠年輕的人,來到開放的深圳,會感到無比激動。但那時的任正非已經年近40,在一切圍著錢轉的深圳,他積攢多年的厚厚榮譽簿,一下子失去了用處。那種突然間喪失一切的恐懼,又回來了。

80年代的深圳,是個大展宏圖的地方,比如另一位年輕人王石,東倒西挪,很快發了大財。

任正非和王石,同是部隊出身,同樣曾是技術幹部,身後同樣有個牛逼的老丈人。但兩人的差別是,王石更年輕,30來歲的年紀,腦子活,轉型快,一下子就逮到了機會。而比王石年長7歲的任正非,之前是榮譽滿滿的頭面人物,停留在暖洋洋的氛圍中,回不過味來。

王石創建的萬科,已經成為深圳的標杆企業,即將發布內地第一份招股書,為上市做準備的時候,任正非卻陷入危機不可自拔。

由於不懂做生意,跑業務時被騙走巨款,單位待不下去,被辭退。又由於在特區的花花世界裡,放縱了慾望,結髮夫妻各自飛,離婚了。缺錢沒工作,家庭又破裂,多麼凄涼的中年。

任正非已經43歲了。多年來,那種突然丟失一切的恐懼,終於變成了現實。

炎熱的深圳,海風不息,吹走了任正非的春天,從此以後,他的字典里,只剩下了「冬天」。

1987年,困厄之中的任正非,拉了幾個人,集資2.1萬創辦了華為。畢竟是極端聰明的人,摸爬滾打幾年後,他摸透了在深圳賺錢發財的門道:做代理,把外面的設備倒騰進來,高價賣到內地。

設備,一江之隔的香港應有盡有;客戶嘛,任正非想到了老系統,畢竟在裡面混了那麼久,也是風光一時的人物,老關係足夠可靠。在那個渾水摸魚的年代,創辦僅一年的華為,就靠做代理賺了大錢。

誰也沒料到,轉機來的這麼快。多年之後,有人說華為背景深厚,靠不明關係才發展到今天。這種說法,不合邏輯,90年代國內通信廠商有「巨大中華」的說法,華為排在最末,其餘三家,都是國企,背景哪一個不夠深夠厚,結果呢?

在這片土地上,要干成大事,沒有人能逃脫關係;但只靠關係,往往只能捅出大麻煩。

1988年,賺了大錢的任正非,來到了十字路口。前方有個招牌可以作為榜樣,像王石那樣,什麼賺錢搞什麼,想辦法上市募資,再主攻房地產。

不懂通信的任正非,卻選擇了另一條路:高薪聘請年輕大學生,自主研發通信設備。

從那一年開始,一批又一批大學生,從校園走向華為,跑進深圳亂糟糟的郊區,埋頭苦幹。

第一代總工程師鄭寶用,25歲就掌舵研發;第二代總工程師更年輕,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一男。成批成批的大學生,變成辛勤的小蜜蜂,戴上鮮明的工卡,日復一日地加班。

「床墊文化」曾是華為的代名詞,首任總工程師鄭寶用,就累癱在實驗室。對於艱苦奮鬥的人,任正非足夠慷概,給股票,高分紅,超過行業水準的薪資,房價再高,也買得起。

有人說:華為還真就適合奔著錢去的,勤勤懇懇,不要生活只愛加班,通過奮鬥和薪資改變自己命運的農村人和草根。

甭管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事實確實如此。瞧瞧科技精英Jack馬和Robin李的天馬行空,農村人哪有這種想像力啊。

農村人,甭管是初中生還是大學生,都脫不開泥土味,賺錢買房子,娶媳婦養孩子,把熱炕頭搬到大城市,再搬到世界各地的華為辦事處。

三代養不出貴族氣,三代,也脫不掉農民味。

都說華為是狼性的公司,說任正非是「狼王」。狼固然可怕,但必須要成群結隊才有力量。更重要的是,狼只會變成狗,不會變成獅子老虎。

出生在貴州小山村,在貧瘠中長大的任正非,曾列入仙班,端過金飯碗,聞過嫦娥香,卻還是掉轉馬頭,拉攏起一幫窮孩子,在城市邊緣的城中村裡,打出一片天地。

華為日益壯大,但任正非心中的恐懼,始終如影隨形。

2001 年 ,正當華為邁向海外大發展的時候,任正非在內刊發表了一篇《華為的冬天》,他說:十年來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敗,對成功視而不見,也沒有什麼榮譽感、自豪感,而是危機感。失敗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大家要準備迎接,這是我從不動搖的看法,這是歷史規律。

在蓬勃之際談「冬天」,天天思考的都是失敗,任正非心中的恐懼,已經成為永恆。

所以,他躲在殼中,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讓人窺探到他的影蹤。外界了解任正非,只能從他的內部講話中,打探到些訊息。

比如,去年夏天,冒出一封華為離職工程師的公開信,講述自己原本拿著高薪,因為不願意調到海外艱苦地區,被公司辭退。收入降低,房貸要還,孩子要養,壓力山大。公開信曝出,直指華為清退34歲以上工程師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

作為回應,任正非的講話很強硬:「華為是沒有錢的,大家不奮鬥就垮了,不可能為不奮鬥者支付什麼。30多歲年青力壯,不努力,光想躺在床上數錢,可能嗎?

是啊,34歲的時候,任正非才剛脫掉「黑五類」的帽子,終於可以挺直胸膛做人。

新年伊始,任正非的內部文件又傳出來了,他說:不要認為從事低端機業務的就是低端人才,高端機就是高端人才。低端機滿足於普通消費者的需要,這個世界95%還是普通消費者。

已經74歲的任老闆,仍舊無比清醒。只是他心中深深的恐懼,終其一生,恐怕再也散不開了。

怪誰?就怪1988年吧。那一年的任正非,為未來數十萬的草根大學生,鋪墊了一條狼性之路。那一年的大學生,即將告別短暫的春天,在不遠的將來,變狼變羊,各由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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