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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華 故鄉的毛驢

說是故鄉,其實,那裡不是生我的地方,生養我的地方沒有毛驢,生養我地方的毛驢是抽象的、無形而難以捕捉的,它在我的腦海中;說不是故鄉,但是,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裡的人和情擠滿我狹窄的心田,特別是那個地方具體的、有形而可以觸摸的毛驢更叫我魂牽夢縈。

紅山茶、黃杜鵑爛漫的季節,肩扛扶貧使命的我依靠兩條沉重而堅實的雙腿,翻越古木參天、綠藤纏崖的無量山,來到一個叫楊梅崗的彝家山莊安營紮寨,跟父老鄉親一道解讀貧困的密碼。

「卸鞍、卸鞍……」一聲聲凄厲的嚎叫劃破濃黑山莊寒夜的寂靜,擊碎了我疲憊殘喘的怪夢。

「是哪家害瘟症的草驢,寡叫得人心不寧。」僅有一寸破木板之隔的另一張床上,楊梅崗辦事處主任吳天正輾轉反側,夢囈般地詛咒著嚎叫的毛驢。

雖然,連日累月的徒步行走和滿目蒼涼的困苦生境弄得我體乏心累,但在今夜,我迷迷糊糊的睡意和那些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怪夢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地被毛驢凄厲的嚎叫聲攆走了。我披衣下床,劃一根火柴燃亮碼燈,翻開獸學課本掃了兩行就再也讀不下去了;鋪上稿紙,搜腸刮肚,總想強行記下些不成章法的詞句,蜘蛛般的思緒又被寒風送來的毛驢的嚎叫扯斷了。

這山裡的毛驢為何總是「卸鞍、卸鞍」的叫喚不停?

哦,想起來了。前些天,跟吳主任下社到大班門,我在路上遇見一頭馱著兩籃濕漉漉畜糞的公驢,它每走一步,四肢打顫,腰背下凹成一個「鞍」字,肚皮差點拖著地。

「看那份量足有300斤?」我問。

「我們這裡的叫驢馱300斤是常事,草驢也馱百把公斤呢。」公驢的主人答。

「老哥,你剛才說的『叫驢』、『草驢』是咋個分辯法?」我好奇地問。

吳主任笑了笑,欲言又止。

那位老哥抬起右手用破舊的衣袖揩去醬油色皺額上的汗珠子,裂開大嘴巴,露出兩排三色牙(褐的是齒體,綠的是青菜屑,紅的是辣椒皮),笑著解釋說: 「我們山裡人常把母驢子叫做草驢,把公驢子喊作叫驢。是區分公母的土話。」

我明白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馱少點吧,看它壓不住了。」

我的職業病似乎還沒有徹底根除。

「壓得住,壓得住。」公驢的主人接過我遞上的捲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噴出濃煙在驢尻繚繞。他接著說,「這種畜生力氣大著呢,壓給它多少就馱多少,從不抗拒,只是走路慢些,不礙事。」

公驢和公驢的主人走後不久,蚯蚓扭動般的山道上又艱難地走來一頭母驢,它的背腰上壓著沉重的濕柴馱子。母驢後面慢悠悠地跟著一位穿補丁花襯衣少婦,漲滿的胸乳頂得花襯衣前擺上提,青布褲頭與花襯衣前擺交合處露出二指大小的肚皮,在夕陽餘輝的映照下,閃著黃褐色的亮光。她左手執著柴刀,右手扶著肩上那根長雜木樹,先驚奇地瞟了我一眼,然後移向吳天正,紫紅色的橢圓臉上露出淺笑,說:「吳主任,這位就是縣上派來我們山裡抓扶貧工作的李同志?」

吳天正點頭表示回答。

少婦又瞟了我一眼,眼角的餘光軟溫溫的,濕潤潤的。

我不知所措地將慌亂的眼光從她的乳胸上、柳眉杏眼上移向步履沉重而艱難的母驢說:「歇會兒吧,大嫂,讓母驢站一站。」話剛出口,我的心突然酸楚起來,母驢背上沉重的馱子擠壓著我的心臟,也擠飛了我欣賞女性成熟美而剛剛萌生的愉悅。

「小兄弟,你的心真好。」少婦膩臉映霞,帶羞含笑,深深地盯了我一會兒,說,「你要是可憐草驢的話,那就先可憐、可憐我們大山卡卡的人吧,幫助我們挖一條公路,我們,還有我們的驢子都會感激你的。」

「挖路需要錢,我向誰要?再說,這裡的父老鄉親連解決溫飽也成問題,有必要挖村社公路?就算路挖通了,哪來車跑,車來了拉什麼?山外通了公路的村莊照樣離不開人背馬馱。通公路慶典會上所宣稱的『挖通公路,從此告別人背馬馱的歷史』是違背事實的瞎話。」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皺起眉頭。

少婦似乎從我的皺眉和眼光中讀懂了我的無奈,連忙打起圓場:「不難為你,小兄弟,我這是逗你玩的。挖公路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到的事。你看,解放四十多年來,我們辦事處只挖了七公里半,平均每年挖了170公尺。我們這代人與山路生情,與驢子有緣,是命數,是老天安排好的。再說,我們吃了上頓找下頓,屋外下大雨屋內落小雨,連生活也難淘,還想坐車滿世界游?不說了、不說了,狗拉羊腸越拉越長。小兄弟,別往心裡去。」

少婦用刀背在母驢臀部輕輕地擊了兩下,有些傷感地說:「只是苦了這草驢。」

草驢轉回頭對著我閃了閃毛眼眼,瞳仁射出的光揉雜著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激動、「眼孔蓄淚淚空垂」似的憂傷和無奈……

「只是苦了這草驢」,少婦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母驢複雜的眼光又在眼前閃現。早已陌生的教科書上對驢外觀的描述逐漸在我的腦海深處明晰起來:驢,Epuus asinus L,馬科動物。體較馬小,耳長;被毛灰、褐或黑色,背、肩及四肢中部常見暗色條紋;前肢有附蟬……

「卸鞍、卸鞍」,我那逐漸明晰的對毛驢的回憶又給這種凄厲叫聲攪糊了。

這是天命註定的嗎?早在十多年前就與禽獸結下不解之緣,我逃離了農二哥的「苦海」,當上了一名為禽獸解除病痛之苦還它們以健康為人類謀福利的獸醫。雖然,如今改行了,我成了扶貧幹部,卻仍舊解脫不了獸緣,相反,毛驢重負之苦更加深了我對禽獸的情意。唉,人是個不可透視永遠也無法探知的動物,剝掉外套,卸下偽裝,與禽獸同類。

故鄉的毛驢按被毛的色澤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灰驢,一種是褐驢。無論灰驢還是褐驢,其個性都是一致的。它們性情溫順,吃苦耐勞,忠心耿耿地為主人馱糞馱柴禾、馱糧馱百貨,任勞任怨。它們吃進去的是麥桿豆桔,使出來的勁足頂三個強壯的勞動力。唯有不足之處就是頑劣執拗,從不讓人。如果在狹窄的山道上遇見背馱重物的毛驢,你得趕緊讓道,否則,它會對著你迎面撞來。不管是人是車,是官是民,它都不予理會,它只認它自個兒的死理,在它該走的路上永往直前。因此,人們送給它一個雅號,叫做「犟驢」。

故鄉的毛驢雖然執拗,但通人性,極富人情味。

1994年國慶,山歡水笑人振奮,馬嘶驢吼豬唱歌。這是楊梅崗新建街場開街貿易的日子。這條新街是我在楊梅崗駐村幫社,跟辦事處幹部一同完成的第五件實事。第一件是創辦禽獸診所,醫驢、治豬,減少農民損失;第二件是開發荒山種植核桃1500畝;第三件是動員群眾賣豬賣牛集資架通漫灣電;第四件是推廣良種良法,提高土地產出效益,解決群眾吃飯問題。

新街開街,我們舉辦了為期四天的牲畜物資交易會。交易會期間,來自大理、臨滄的190匹驢騾與當地144匹馬屬動物或耳鬢摩擦,或追逐嘶咬,親仇愛恨相互交織。這種特殊的情感交流,給故鄉的毛驢帶來災難。交易會結束之後,馬甲Ⅱ型流感病毒侵襲故鄉的毛驢,有87匹染上流行性感冒。輕者流淚流涕、乾咳氣喘,重者呼吸迫促、咳嗽劇烈。突如其來的病災急壞了毛驢的主人,也忙壞了我和吳天正。農村工作中,我是吳主任的助手;而在醫驢、治豬行當中,吳主任則是我的徒弟。於是,辦事處的院場成了毛驢住院部,我和吳天正從早到黑地給前來「住院」診治的病驢打針、灌藥……

大班門少婦家飼養的那匹母驢也難逃厄運。它的主人牽著它走進「住院部」時,我正給另一匹病驢注射。它病懨懨的走到我身旁,用長嘴筒子在我的腰部輕輕地摩擦了幾下,抬起頭,閃了閃毛眼眼,淚汪汪的看著我。從它簡單的舉動

和複雜的眼光中,我讀懂了它所要表達的意思:久別「友人」重逢的喜悅,幫助它解除病痛的乞求!

我拍著它的額頭——它的額頭長了一撮白毛,我靈機一動,對它說:「你的名字就叫阿花吧,多日不見,你瘦了。老朋友,我會精心為你治病的。」

阿花好似聽懂了我的話,扇了扇大耳朵,滿意地提起四蹄向後退了幾步。

「這草驢真通人性。」吳天正見此情狀,感慨地說。

「李同志,這草驢有孕在身,打針灌藥會不會流產?」

阿花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挺著高聳乳胸的少婦愁眉嬌蹙,有些擔心地問。

兩年不見,少婦風韻猶存。風推霜打,日晒雨淋,給她染上健康的膚色,圓臉暈霞,愈顯俏美;嫩紅色絲綢襯衣下擺插進淺灰色絛綸褲頭,從襯衣領口伸出的兩根飄帶在乳壕間隨風「起舞弄倩影」……我如若看山水,忘情地欣賞著少婦俏美的軀體,任神思飛越,讓緊繃的情緒鬆弛,忙裡偷閒。

「李同志,到底會不會流產?」少婦被我火熾炭燒的目光烤得低下頭,軟溫溫、甜潤潤地復問著。

我收回飛越的神思,搖搖頭。

為了避免阿花流產,我小心用藥,三天之後,胎兒保住了,它也痊癒了。有趣的是,在我給它治療注射的時候,它常常扇著毛茸茸的長耳朵替我擦掉額上的汗珠子。

病驢「住院」治療期間,每匹都要接受我六、七針的注射。注射時,它們從不抗拒,總是淚汪汪、溫順順地對著我撲閃毛眼眼。每當康復出院的時候,它們抑或前肢刨地,抑或點頭扇耳,那無言的「感激和謝意」全在獸蹄驢耳之中。

然而,是我的醫術不夠高明,還是病入膏肓無可葯救,有三匹毛驢終究逃不脫死神的綁架,棄塵世而往凈界。在它們彌留之際,我看到了它們嘴角的微笑和眼神的愉悅。

「卸鞍」,它們終於卸下了壓在身上的沉重的鞍子,徹底解脫了。對於貧困山區的毛驢來說,它們身上的重負也只有死亡才能解脫。要不然,它們絕對不會笑迎死神。因為求生是人與禽獸所共有的慾望。這種慾望在農家飼養的肥豬身上表現得更突出、更真切:每逢櫻桃花開的季節,它們都會呻吟流淚。它們預測到了自己的死期。

後來,死難毛驢的主人告訴我,其屍體被他們抬回家剝皮煮吃了。

故鄉的毛驢是苦命的毛驢。活著的時候,任人役用,棍打石擊,皮開肉裂;死了,屍體仍不得安寧,斧砍刀割,煮熬煎炸。

就拿死難的毛驢的屍體來說,對於人類,它全身是寶。北方人將毛驢的屍皮剝下來,或製成皮影,耍皮影戲賺錢;或煎熬成膠入葯,用於滋補養血。南方人則剛脆拔除灰毛、褐毛,連皮帶肉一鍋煮,打出「帶皮毛驢湯鍋店」招牌,食客滿座,生意火爆。

事實也確實如此,毛驢的屍體全都是寶,特別是其屍各部位的藥用功效堪稱一絕。

《食療本草》說:驢毛炒黃加酒泡3天,空腹飲後覆卧取汗,可治頭中一切風。

《食醫心鏡》說:驢頭燒煮食用可治中風頭眩,心肺浮熱,手足無力,筋骨煩痛,言語似澀,一身動搖。

《千金·食治》說:驢肉補血益氣,治勞損心煩,愁憂不樂。

《唐本草》說:驢乳消渴,治小兒熱性驚癇,急性黃疸。

《本草綱目》說:驢骨煮汁服治多年消渴。

《日華子本草》說:驢脂治咳嗽、瘧疾、耳聾、瘡疥。

《聖濟總錄》說:驢蹄治腎臟風毒,下注生瘡。

《吉林中草藥》說:驢陰莖益腎強筋,治陽萎、筋骨酸軟、骨結核、骨髓炎、氣血虛虧、婦女乳汁不足。

從毛驢的身上,我又聯想到了人類。一些偉大的科學家,他們活著的時候,潛心致力於科學研究,發明創造,促進了社會文明的發展;死了,將遺體交付給活著的同道解剖研究。這無疑是「毛驢精神」的體現!

故鄉的草驢是偉大的「驢之聖母」。它們生驢育騾,一代代地繁衍,不遺餘力地為人類奉獻。

大班門的那位少婦扇著高聳的胸乳,氣喘吁吁地跑進楊梅崗辦事處,站在我的面前。

「李,李同志,我家那頭草驢怕是不行了,今早借來一匹大公馬跟它交配後,水門流血,全身打顫。你趕快去幫看看。」少婦的音調一半帶求、一半帶愁。

我急忙帶上藥箱尾隨著她揮汗走完6公里山路。

少婦家的院場上,立著那匹我十分熟悉的母驢。它甩尾扇耳,淚眼迷濛地看著我。生還的希望在它的瞳孔外面一閃即逝,取而代之、撲壓上去的是灰濛濛的絕望。

我拍拍它的花額頭,摸摸它的褐軀體,它的皮毛被汗水浸濕了,血染陰門,搖搖欲倒。

我將手指探進它的陰道,向上感知,陰道上壁和直腸下壁破裂,血流入腹……

我晃著紅色手指對少婦說:「我無回天之力了。」又轉身對母驢說:「阿花,老朋友,對不住了,想開點吧,我愛莫能助。」

它扇著鼻翅兒,眨巴幾下眼睛,淚水緩緩下行,爬進鼻孔;它強打精神,吹出一個虛弱的鼻音,提起右前蹄在地上刨了三下,仰頭對著青天翹起上嘴唇,露出泛黃的牙齒。

我明白了,它是在對我說:「別了,永別了,朋友!待我死後,求你把我的屍體埋在地下,讓我的靈魂超度,來世做人。」

少婦似乎也明白了母驢的意思,她雙眼滾出淚珠悔恨地說:「它已為我家生下了三個叫驢,這次想讓它生個騾子,誰知……它命不該絕呀。」

「卸鞍……」次日上午,那匹名叫阿花的母驢在院場上旋轉了一圈,搖搖晃晃打住四蹄,用極為溫順的眼盯了我和它的主人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對著蒼天凄厲地嚎叫了一聲,倒地咽氣。

早把剝皮刀磨得鋒利、等得不耐煩的少婦的男人跑過來,抓起母驢後蹄,持刀欲刺向驢皮。

「住手!」我的怒吼聲嚇得他鬆手刀落地。

我從上衣袋裡掏出所有的錢狠狠地摔向少婦的男人:「這驢子我買了!」

少婦擦掉眼淚,化悲痛為力量,跑過去,狠狠地瞪了她男人一眼罵道:「餓死鬼!」便拾起錢硬塞還我說:「小兄弟,別跟那個老牛筋一般見識,他只曉得苦吃苦做。那苦命的草驢通人情,知人冷暖,我也不忍心吃它的肉。」說完後,她跑進屋裡,找出那年她穿的那件補丁花襯衣蓋在死難母驢的身上。

「又不是死了老婆、老母親,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少婦的男人撿起刀子摔下這句話,憤憤地鑽進屋裡吸悶煙。

我遵循母驢阿花的遺願,在少婦的協助下,請人將它的屍體抬運到一塊風水寶地,挖一深坑,鋪上草席埋了。第三天,我找來一塊大平石板,借來小錘和鏨子工工整整地敲打上三行字:安息吧,受苦受難、不遺余力為人類奉獻終生的偉大的驢之聖母!並把這塊石板牢固地栽立在它的墓穴旁。

此後,每逢母驢阿花的殉難日,我都要到它的墳旁上香,把幾捆青乾草和幾碗干蠶豆燒來奠祭,寄託我對故鄉毛驢的哀思,聊表我對故鄉母驢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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