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演說家過世了
「我一直都以為是我們，是美國人，將歐洲從納粹的手中解放出來，但是照我剛看的俄羅斯節目來說，沒有他們，這場解放根本完成不了？！」
「在反法西斯戰爭中，俄羅斯人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失，這倒是真的，只不過2500萬人丟了性命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是前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裡卡「刻意將語氣偽裝成很隨意的樣子」，對一位美國電影批評家朋友的驚詫做出的回答。我翻開他的這本《我身在歷史何處》，談論的是「遺忘」。「俄羅斯人民參與過反法西斯戰爭卻落得這樣的結果，以後完全可能會有人把我說成個麵包師……現如今，有多少人屈從於籠養雞一樣的社會制度啊，這些籠子里的雞，它們的記憶永遠只會停留在上一口吃掉的食物上……我希望寫一本書，整理一下有記憶遊走的灰色牢籠。」
我剛從一次不短不長的旅行中回來，從武漢沿鐵路和長江而上，穿過武陵山區，到達重慶。我去了湖北省博，那簡直是一手好牌被打得稀巴爛的典型，也去了重慶的中國三峽博物館（原重慶博物館），也是一手JQKA，但因為最重要的歷史還不夠久遠，敏感詞太多，只好拆牌來打。反而是宜昌、涪陵、北碚這些小地方的博物館紀念館，能發現一些真正有趣的東西。
讀庫斯圖裡卡時，我想起涪陵的一次夜談，又想起半年前在莫斯科，和戈爾巴喬夫秘書關於perestroika（改革）博物館（他們沒錢建）的閑聊，還想起了我曾經為之工作的某報業集團，或許它也需要一個不被允許的博物館來保存記憶。沒有意願，沒有錢，或者沒有空間，這些都不是問題，如果你的博物館只是打算建在網上的話。
我把它命名為「遺忘博物館」，會不定期把展品放上來。我未必有時間和經歷去描述每一樣展品，但希望它至少會是一個索引，有心人盡可繼續探索。時代浪潮緊趕慢趕，被遺忘的也未必就有什麼真正的價值，遺忘博物館的1號展品是李燕傑，只是因為當我想到這個主意時，他的名字第一個從腦海里蹦了出來。這也順便說明了，這個博物館其實不那麼在乎「正確」，我感興趣的可能只是記取和忘卻的樣子，就像卡西·阿弗萊克用一張白床單主演的電影《鬼魅浮生》中——我在重慶回北京的飛機上看了這部新片——鬼魅消失，床單落地的那一瞬間。
編號1：李燕傑
最多時，李燕傑一天收到過125封信。那時他是中國最有名的青年導師，讓年輕人趨之若鶩的演講家。
1977年1月25日，時任北京師範學院講師的李燕傑受市運輸局邀請，做一個批判江青的報告，他創造性地從「江青女士為什麼喜歡《紅與黑》、《簡愛》、《飄》、《基督山恩仇記》、《紅字》這五本書」出發，進行了演講，引發轟動。
走出文革不久的中國人，對有人能把主流價值觀乃至「思想政治教育」用個性化的語言包裝輸出，感到新鮮（李燕傑說，自己的報告老受歡迎，不出大錯，是因為抓住了這三條：堅持原則不僵化、堅持改革與開放絕不搞自由化、宣傳教育絕不簡單化）。1982年，李燕傑在上海的文化廣場對1.5萬人做了題為《德才學識與真善美》的報告，後來又連續作了6場，場場爆滿，演講結集為《塑造美的心靈》，據李燕傑回憶，首印30萬冊幾天就銷售—空，後來一版再版，發行量高達1000萬冊。
「紅色演說家」出名了。胡耀邦也談到他：「應當讓李燕傑同志到駐外使節團去講講，讓他當『巡迴大使』。」於是李燕傑去了全球680個城市，演講的主要內容是「六本」：愛國是理想之本，正直是做人之本，勤奮是成功之本，團結是勝利之本，改革是前進之本，堅貞是愛情之本。
2007年接受我的採訪時，李燕傑說起出國經歷，「中央當然希望我們講愛國主義，講改革開放，但我會用自己的語言表述出來，」他每到一地便會研究當地文化，找貼近性，「在德國我就講貝多芬，一講完外國人都哭了，他們說，那一瞬間，李燕傑就是貝多芬……」在美國，美國人問演講團為什麼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要聯合起來，團里沒人敢回答，李燕傑站出來，「我來回答！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都變成有產階級！」
李燕傑說自己的秘訣之一是與時俱進，「一般教授都不看」的《讀者》《青年文摘》，他看得很早，「剛一出現就注意了」，「還有那一本，對對對！《格言》！也很好。」
當年採訪李燕傑，是因為供職的《南方人物周刊》要做一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封面專題：三十年失蹤者，潘曉、寧鉑、張軍釗、羅琦、汪國真、龐中華、朱建華、胡志標、李經緯……李燕傑也在其中。稿子寫得不好，現在看，本有機會從他入手，解鎖「另一個1980年代」的，有別於文化精英講述的那個八十年代；或者至少描述一下「小平你好」和「團結起來建設中華」的更多的層次。
李燕傑自己倒是很清楚自己早就被人忘了，「打個比方，我們就是雨傘，下雨時才想起來，不下雨就扔犄角旮旯里了……關鍵是領導的思路和水平，當然，我也體諒他們，日理萬機，容易顧此失彼。」
採訪那年李燕傑78歲，印象中他那會兒查出癌症不久，但仍然中氣十足，說起層出不窮的自殺新聞，他說，「要是有李燕傑給他們做報告，他們至於嗎？」
他憶起當年，杭州一女孩因失戀自殺。「都跳了西湖了，被人救起來。我說了三句話，她不死了。第一句，給她一個宏觀的，成得大事業者往往不是幸福中的寵兒，而是遭受諸多困難的人，」他語速極快，極流利，「再給她一個中觀的，失戀不能失智，有失必有所得，得到的往往比失去的多。最後給她一個微觀的，男孩不愛你，你去告訴他，我還不愛你呢！」
今天想起李燕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才知道他2017年11月16日去世了，北京日報在民生版邊欄發了個圖文消息，標題是「千人送別演說家李燕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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