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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的出家 一

「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大乘正宗分」第三

看了《紅樓夢》,總不免「一把辛酸淚」。我生怕流出眼淚來又貽笑大方,所以先從那些使人皆大歡喜的續本談起。

我記得從前看過一些這樣的續本,現在可連書名都不大記得清了,大概是什麼《紅樓圓夢》、《紅樓再夢》、《紅樓復夢》,以至於《鬼夢》、《仙夢》之類。記不記得倒也沒多大關係,反正都是些「差不多」的東西。這些作者看見賈寶玉沒有跟林黛玉成親,傷心之餘,越想越不服氣,就續一條尾巴來翻一翻案,偏要使他倆團圓。如此而已。

不用說,這雙才子佳人一成了親,當然是極其幸福,再美滿也沒有。甚至於還有寫寶哥哥做了大官,林妹妹封了誥命夫人的——但我記不起這是那一部「夢」里的了。

總之,這些作者的心地是頂好不過,真令人敬愛。只是他們的才能——要比起他們的心地來,可就沒那麼好了。他們的筆差了勁。無論古今中外,那些喜歡把破鏡翻案為團圓的作者,吃虧也往往是吃在這裡。看了這些書,所得的歡喜實在扳不過那種「辛酸」來。甚至於連一點兒歡喜也得不到。

如果他們也是極有本領的作者,甚至是所謂天才的話——不過你立刻會要說,那他們根本就不會這一手。

當然。這很對。不過咱們姑且這麼作一個假設罷。

假設是曹雪芹先生自己來翻案——這雖然不近情理,但也許不是絕對不可能:比如說,軍人看了他的《紅樓夢》,責備他攪得太消極,或是說他太殘忍,或是罵他不懂規矩,為什麼要寫出這種不能叫人開心的小說來——各等語。於是那位曹先生這才明白一個作家的「任務」,就趕快另外寫一部續篇來補過,把那對主人公「圓」他一「圓」——那麼,他總不至於鬧到一般續夢的那麼糟吧?起碼也該有原書那麼出色吧?

據我想,這裡可還是有點兒問題。

要寫「圓夢」之類,實在是自己拈到了一個難題,自討苦吃。就是一個真正的大手筆,我看也不容易對付。

一般描寫戀愛的作品,自都有個團圓不團圓。譬如《會真記》所寫的始亂終棄,那就是不團圓。而《西廂記》,聽說後半部跟前半部不是一個人寫的,末尾是有情人成了眷屬:大團圓。據說(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是出於高蘭墅手筆,雖然也是續的,大體上倒還不差什麼,不像《西廂記》那樣續得連原來主題都跑掉了。筆力是弱些,可是這一點改日再談罷。總之,能夠把人家未完成的作品這樣完成了,實在也難為了他。照前八十回所寫的種種所謂「伏線」看來,原作者大概也不叫寶哥哥和林妹妹成了好事的。這樣,我們還是不妨把這部書的一百二十回,當作一部整個作品看。那結果,是沒有團圓。

再說得老實一點,則這些故事的結果好不好,團圓不團圓,就看那一雙主人公有沒有成親而定。而這雙主人公之幸福不幸福,就以他倆之是否團圓為斷。

可是我常常有些多餘的想法。我每次看戲劇電影,看到一對男女經過一些波折之後,於是這兩口子猛的一擁抱,一親嘴,這就——「明日請早」。我也替他倆感到幸福,滿心歡喜地走出了戲院。一會兒可就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倆結合之後,又怎麼樣呢?」

一般寫佳人才子的東西,也不免使我這麼嘀咕著。那類才子多半會爬牆,一經爬進什麼員外的後花園裡,當時就跟那裡的小姐私訂終身。雖然不免要被那員外發覺,發配京城趕考,也大可不必耽心,反正那位才子照例是中狀元,照例是回來跟小姐成婚。等到高高興興看完了,我又忍不住念著那句老話:後來呢?

欲知後事如何,作者例不分解。

真是。要再分解,那是多餘的了。哪,這不是已經交代過了么?——這對主人公是很幸福的,結果這麼美滿。

然而我總不大放心。說來很煞風景,不過我的老脾氣總是改不掉。我老是去想像——這一雙男女給撮合以後是怎樣生活著的。我親眼見過許多戀愛的喜劇,我在為他們祝福之餘,總想勸他們去讀讀乞訶夫的作品,讀讀魯迅的《幸福的家庭》和《傷逝》,以及一般描寫婚後生活的好作品。

有情人成了眷屬,不用說是好的。但如果把這雙有情人從他們成了眷屬的時候寫起,則這到底是喜劇還是悲戲,到底主人公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美滿不美滿,幸福不幸福,諸如此類,就得仔細再看一看。

那麼賈寶玉跟林黛玉就是成了婚,下文該如何處理,我想連曹雪芹自己都要搔頭皮的。

他也許想像得到這兩家頭怎樣相處。他知道林妹妹的性格兒——動不動就要見氣,哭臉,抬杠,拿起剪子來就鉸那些什麼香袋子、扇墜子的。於是寶哥哥急得兩眼發直,賭咒罰誓,一會兒說要死,一會兒說要做和尚。況且既然做了夫婦,彼此說話都沒有從前那麼小心,吵嘴的機會也就更多了。寶二爺跟姊妹們談兩句話,或是出去找找朋友,寶二奶奶說不定就會生氣。而寶二奶奶隨便說一句話,寶二爺說不定就以為這裡面含了骨頭,急得直哭。一天裡面要是能夠有十二小時沒誰掉眼淚,那還算是他倆的大造化哩。做丈夫的一天到晚提心弔膽,神經老是緊張著。做妻子的則越是生氣,越是添病,添了病又更容易生氣。此外呢,房裡自然一刻也離不了藥罐子。即使黛玉幸而壽長,他兩夫婦除開這些瑣瑣碎碎以外,一輩子也沒有別的什麼事可以做了。

然後——轉瞬間都到了老年。這時候他們或者已經不那麼淘氣哭臉,尋死覓活地煩惱了。那是因為折磨得有點麻木了,或是彼此有點看得漠不相干了的緣故。於是寶玉在外書房跟清客們閑聊了一陣之後,偶然走到裡面,他那位曾經如花似玉的林妹妹,現在是斑白的頭髮,滿臉的枯紋,正歪在炕上跟兒孫輩在扯淡哩。再看看旁邊那位襲人,就使他聯想到當年的趙姨娘。……

但這樣的發展,也還是要有個先決條件,就是起碼要榮國府不衰落。要不然,就連這麼點兒風光都還談不到。

這樣一續,雖說是「圓」了,可仍舊不怎麼開心。既然要滿足別人,那就只好另行設法,空想些怎樣幸福,怎樣美滿,任意攪些驢唇不對馬嘴的東西來湊數。結果,弄得賈寶玉也不成其為賈寶玉,林黛玉也不成其為林黛玉。

總而言之,別的那些團圓作品之所以能夠使人舒服,那秘訣就在不交代下文。一定要寫下去,就總不免要吃個老大的虧。

要是寶玉跟黛玉戀愛成功,而結婚之後又不斷地有種種煩惱,那麼他倆的不團圓倒是幸事了。

有一次有個朋友跟我閑談,扯到了《紅樓夢》,他忽然問:「你說這究竟是一部悲劇,還是一部喜劇?」

這裡要附帶聲明一下:我這位朋友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去查閱悲劇和喜劇的「各該」定義,只是脫口而出,權且用了這麼兩個術語而已。聊天之際本沒有考量到這一層,而今一上了文字,就該趕緊打個招呼,以免各位專研種種界說的大方家駭異。

至於我這位朋友的本意,那倒是很明白的,不過是——「究竟賈寶玉是人生的失敗者呢,還是成功者?」

講到戀愛,講到有情人成不成得了眷屬,主人公在這一方面誠然是失敗的。沒有團圓。

然而我們不能說《紅樓夢》的結尾沒有一個團圓。

賈寶玉畢竟有了歸宿,找到了一條出路。他毅然跨到了那條路上去:結果圓滿。這就是他的出家。

這個團圓的意義可就大得多,也高得多了。

戀愛不過是生活里的一部分。縱然失敗,也不過是人生歷程中一個小小苦難,比不得這整個人生大道的大問題。要是把這兩者的大小輕重較量一較量,那寶玉實在是個大大的成功者。假如婚事遂了他的意,倒反而是他成道的障礙,那他可就真正成了一個人生的失敗者。與其後來有種種憂悲惱苦,再來參禪,倒還遠不如:早點求超脫的好。

」煩惱即菩提」。現在娶不到林妹妹,正促使他大覺大悟了。

要就他所選定的這條路說來,那尤其是種種世間法,都該看得通明透亮,要解除一切苦,則戀愛的得失更算不了什麼。不要說他自己了,就是他看見芸芸眾生,有為了討老婆問題而苦悶的,他潭得去超渡他們哩。

這麼著,如果你容我照我那位朋友的說法,這部作品就簡直不能說是一部悲劇。說不定作者自己就不把它當作悲劇寫的。

我常常想,要是《紅樓夢》不給題作《情僧錄》,而寫成一篇《高僧傳》,則如何?

寫法當然會不同些,這主人公為什麼要出家,怎樣出了家的——這種種也許要交代一下。但不過只要幾筆,稍為敘一敘就夠了的。著重的可是他做和尚的生活。假若把他的整個生命史劃做兩期,現在這裡的描寫——就得把中心移到後一期。而他頭前的俗家生活,即使要寫它一點點,也不過是一章前奏曲。真正的開場,倒是在他出家出成功了這一點。換一句話說,就是從他這一個「團圓」寫起,一步一步發展下去。

於是我們讀了,就會另有一種看法,所得的也是另外一種印象。

那些《紅樓圓夢》之類也就不會出世。絲毫不必去勞動那批好心的文人。只有碰到這麼一種情形的時候——譬如這位高僧忽然染了塵心,或是林妹妹復生,他又還了俗去跟她成親,等等,——這才會逗得那些團圓派的作家著急,不服氣,而趕緊去翻案,而寫這位主人公偏生是真能夠不為那個愛人所惑,真能夠清凈安樂,而證得了無上正等正覺。

原來現在的團圓與否——不在「世間」而在「出世間」了。

然而寶玉出家以後怎麼樣,《紅樓夢》里沒有下文。

這也是不必「且看下回分解」的。

這也像那些戀愛喜劇——一經結合,就似乎毫無疑義地會幸福一樣,這裡一出家,就也似乎毫無疑義地會成道了。

兩種題材雖然不同,可是所用的方法及其所得的效果,倒是一樣的:一寫到團圓就笑吟吟地放下筆,使我們得了這個暗示,就跟二加二等於四那麼可以確信,說這一定是圓滿無缺的。

而且出家的不止寶玉一個。此外還有甄士隱、芳官、惜春、紫鵑等等。而處理的方法都是一樣,一交代了這一步,他們就有了歸宿,天大的問題都沒有了。

再想一想,我可仍舊忍不住要問:「以後呢?」

如果要看看別的人出家之後是怎麼個情形,好拿來參考參考,那我們簡直用不著到別處去找。本書裡面就有的是,作者竟在這同一部作品裡,還寫了各種各樣出家人的典型:這實在是他的忠厚處。

道士裡面有張道士。替榮國公出了家,封為「終了真人」,被王公藩鎮們稱為「神仙」的。作者結結實實把他的臉嘴畫了幾筆,很夠的了。

另外還有賣膏藥的王一貼,甚至於還有馬道婆子。偏偏他們這號人倒特別會巴結奉迎,鑽來鑽去,真是所謂「無為而無不為」了。要說這幾位不是真心修鍊,算不得數,那就還有寧國府的賈敬。這規規矩矩是個道門裡的丹鼎派。可是他把煉好的金丹一吞下,竟爾「羽化」,倒是很有資格錄進「幽默」榜上去的。

披袈裟的人物也登場了好幾位。秦鯨卿所「得趣」的饅頭庵,就是一所清凈佛地。一方面寶玉和秦鍾在智能手裡搶茶喝,嘻嘻哈哈地鬧著。

一方面智能的師父凈虛——諢名「禿歪刺」的——正在為別人家打官司的事拜託風姐,嘰嘰咕咕地談著。這位師父看見人家懶得管這些閑事,她還會使出激將法來,引得人家來包攬。於是「功行圓滿」,三干兩銀子成了交。這一手也算得是引渡了鳳姐,「自此風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了。

還有一位最不能使我忘記的,那就是妙玉。

她比起那幾位姑子來,當然要高得多。可是作者——不知道是故意的呢,還是一時失檢,竟把這個「檻外人」也拉進檻里,列入了「金陵十二釵」。要是妙玉自己看見了,或不免要大生其氣,惹起煩惱來的。她原是自覺她處處與人不同,當然不容許人家把她寫到一般小姐的榜上去。而且個個都知道她脾氣古怪,譜兒大。她又是個極有潔癖的人:似乎就拿這潔癖來代替了清凈。

這樣的人物,往往會把人我之見執著得特別厲害,特別分明。劉老老觀光櫳翠庵的場面,隨便帶了幾筆,可就把個妙玉寫了出來了。這位優婆夷特為把個成窯五彩小蓋盅獻茶給賈母,可是後來因為劉老老喝了幾口,就連這個茶盅都不要了。

而同時我也不會忘記——她口口聲聲是看不起富貴人家的。至於她自己——她自己所有的東西,可決不弱於那般富貴人家的。她只不過把

「金銀珠寶一概貶為俗器」而已。寶玉偶然把她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小看了一點,她立刻就搶白——「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何以故?何故忽然一下子作如是等嗔相?

這是「我」的東西,不許別人忽視故。而「我」的東西,又實在比富貴人家所有的更講究,更貴重

既然提到了這件事,我就順便記起——她這隻常日吃茶的綠玉斗,這回是用來斟給寶玉喝的。這不但跟那劉老老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就連賈母也要自愧弗如。賈寶玉自又高了一級。他的生日,她偏偏記得,那天還送個拜帖去。她那裡的紅梅,也只有讓寶二爺去,才能夠順順噹噹摘幾枝來。

這時候她的心理如何,要是給弗羅依德看見了,是不是就有大篇文章可做——這我未敢妄測,免得造了口業。

但至少有一點是看得出來的,就是她心目中把各色人都分出了一個等次,高低分明,好像印度的「喀士德」之四種姓一樣。

作者筆底下的這些人物,真寫得太真實了。他一點也不替他們掩飾,一點也不替他們辯護。這正是作者可愛可敬的地方。他的確有一個藝術家的美德。

不過我又想到了甄士隱和賈寶玉他們。

假如甄士隱出家之後成了個王一貼(他決不會有張道士那樣的威風),賈寶玉出家之後成了個妙玉,那不是冤透了么?

可是《紅樓夢》的作者——似乎並沒有被這個問題傷過腦筋。

我想,他是把這些人物分成了兩種。一種是現實的出家人。一種是理想的。

在他心目中,這兩種人物大概都各自有其獨立的存在。這是兩回事,兩個境界,各不相涉。因此他也就用兩付腦筋去處理。

他神遊於這個境界的時候,他能夠完全忘記了那個境界。只要他一睜開眼睛來看現實界里的出家人,就處處只見他使刺,發笑。可是一會兒就把這雙眼睛閉上,另換一雙眼睛來看理想界,他馬上也就另換了一個態度,只見他妙相莊嚴地在那裡說法,告訴我們——只要一出了家,就自然而然會斷惑證理:這出家是破煩惱障的不二法門。

索性只寫他的理想境界,倒也罷了。現在這位賈寶玉分明是個現實人物,是從現實界出發的,所以我總對他放心不下

我們就事論事罷,我想作者自己也不至於把「世間」和「出世間」只照字面解釋,看成截然的兩個世界。佛們的「究竟法」——不記得是不是文殊說的了——也不過在於「在世離世,在塵離塵」而已。既然是「在世…在塵」,那仍舊是生活在現實界里的。

那麼出家人裡面,當然也有能超脫的,也有不能的:因人而不同。這跟那由戀愛而結婚之得到幸福與否,也因人而不同一樣。所以賈寶玉到底是失敗者還是成功者,似乎要看他在「團圓」以後是怎麼樣,才能夠斷定

然而現在,這一點還是疑問。因為書裡面沒有寫到。

我們也許會這麼想——作者已經暗示了我們,寶玉的出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這條路走不通。作者筆底下的出家人,都是那麼一夥泄氣的腳色。作者根本否定了這一道。

那可怎麼辦呢?

大概作者也是怕讀者有這樣的看法,他就弄了個補救辦法。在「開卷第一回」里即已安好了一個樁子。

一翻開書,我們看見的只是一塊石頭。後來被一僧一道帶去,投到塵世走了一遭。於是他所經歷的事就給記在一塊大石頭上:這一大部書不過是照那上面鈔下來的。

所有的什麼寧國府、榮國府、大觀園,以及種種生活環境——都不過是這塊石頭偶游塵世所寄身的地方而已。這一趟旅行,匆匆十幾年,只像電光樣的一閃。而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是夢。所有的男男女女,姊姊妹妹,以至所有的悲歡離合,榮枯滿損,也不過是夢裡所遇到的東西而已。到頭來還是歸到青埂峰上去。

這部書中的主人公,只在旅行期間權且姓了賈,叫做寶玉,權且做了一個賈府上的子弟:正如賈政所說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而這位暫叫做寶玉的石兄——他之跟林黛玉相愛,以至於鬧下悲劇,以至於出了家, 這都是由於前生的因緣。

既然這樣,要是我還為這個塵世中的旅客悲哀的話,那就該想一想——如今賈寶玉自己都已經了結了這重公案,事過情遷,大夢已覺,我這個讀者又何必這麼呆,這麼看不開呢。

作者原就預先提醒了我們。一開場——他就等於是這麼向我們大聲疾呼:「看官注意!這下面所寫的人世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虛妄!如你們偏要把心住於塵世,而痴里痴氣地去感傷,那就不能怪我了。我是已經關照過你們的。」

一方面他還寫了許多「夢…幻」這些字樣。似乎就可以使我們因而悟一切皆空。

裝上這樣的一頭一尾,倒的確是一個很巧妙的方法。要不然的話,我們就只從他所寫的塵世出發,歸結於塵世,也就把主人公看做一個人生的失敗者了。現在呢,我們是被作者領到了一個更高的處所,是從塵世以外出發,而歸結於塵世以外的。立腳點不同,看出去也就可以兩樣。這也像讀《枕中記》一樣,我們是站在醒位去看人家的夢,知道他所歷一切皆非真實。

然而——我覺得這裡還有點問題。就說同是一夢境罷,也要看各個作者是怎樣處理的。處理得不同,我們所感受的自也不同。

比如《邯鄲夢》這部戲曲——我不知道你覺得如何,至於它所給我的印象,可跟《枕中記》所給的總有點兩樣。也許那作者是想叫這本戲在舞台上能夠演得熱鬧,就著力去鋪排那些夢境,如果挑幾場上演,而不把盧生被點化的那幾場尾巴演出,那簡直是另外一個主題了。這劇本好像一個橄欖:兩頭輕,中間重。而這重的,偏偏又是作者自己所要否定的東西。

《紅樓夢》也差不多是這種大肚皮。

作者一提醒我們幾句之後,以為就可以從此放心了,馬上掉轉筆頭,去黏住那些塵世生活,在那裡面沉沉浮浮,簡直捨不得跳出來。他不但把它表現得非常生動,而且還那麼親切,溫暖,——就把個塵外的一頭一尾弄得失了色,甚至於一點力量都顯不出了。

一篇作品——作者原意想要讀者作怎樣怎樣的看法。而這要是與他所表現出來的不一致,那我們讀了就不免會要違背他的原意。即使他事前事後都說明了一番,也不大容易挽回。這種說明總不如表現的有力。使我們感受的是後者。

假如他極力想叫我把賈寶玉看做一個勝利者,而所感受到的卻不一定這樣,那還是不能完全怪我:有時候作者也該負點兒責。

現在我問:「這主人公出家之後又怎樣呢?不說別的,那種出家人的生活他過得來么?他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吃得考究,穿得如貼,住得舒適,又一天到晚有丫頭們媽子們伺候著。一旦斷了葷腥,他那腸胃吃得消么?那次賈政在旅途中看見了他一回,他光著頭,赤著腳,又是下雪天,這樣他不會感冒么?」

如果作者這樣回答:「你放心。一切都不成問題。他的出家是前世就規定了的。如今不過是俗緣已了,就走了。有什麼過不來的!」那就等於沒有答覆。

並且事實上,我們讀《紅樓夢》的人,多半不會去重視那段什麼前生因緣。這一手——我們在歷來的小說戲劇里看見得太多了。這簡直是個傳統的寫法,好像照例要這麼點綴點綴似的。

我覺得無論是一種什麼寫法——哪怕本是極好的東西,可等到個個人都這麼遵照辦理起來,使它凝成了個老套頭,它的染感力往往就會衰弱下去。讀者常常會把它輕輕看過,原來這濫調早就把我們的感覺磨疲了。

可是這部書——究竟與那些因襲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語。

這裡主人公所過的生活,所走的路,作者可並不袖手旁觀地完全諉之於前世因緣。他倒是著眼在現世因緣:把因因果果抓得緊緊的,一步一步合理地發展下來的。我們不能不說這一點是本書極可貴的優點之一。

至於那一頭一尾,似乎是出於不得已,才硬生生嵌了上去。我看,就是把那個頭尾切掉不管,也絲毫無損於這部作品的價值,——說不定還更完整些哩。

前生事太渺茫了。還是來看看現世因緣罷。

賈寶玉跟林黛玉所以能夠特別要好,也來一手前生註定;讓甄士隱夢見一僧一道談什麼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和絳珠草一段話。要是僅僅拿這一點來使那兩個人相愛,這可真成了「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作品了。但作者分明還表現出了真正的因緣,就使這段夢囈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們平素談到這部書的時候,常常喜歡評論這裡面的姑娘們,說哪一個最可愛,說「我假如做了賈寶玉」,就要娶誰做家主婆,等等。在這樣的話題裡面,那位史湘雲的地位是很高的。許多朋友都很歡喜她。我也有此同感。

尤其是因為有「金麒麟伏白首雙星」的疑案,又據說有一種本子寫賈寶玉後來跟史大妹妹結了婚,於是她更容易被我們提起了。

這位姑娘的確豪爽得可愛。凡是有她出現的場面,都寫得極其動人。我們要是見了林妹妹那種小心小氣,而正感到發悶,感到窒息之際,一到了史大妹妹面前,就立刻彷彿到了海闊天空的所在,透過一口氣來。什麼小心眼兒都被她哇啦哇啦一陣沖洗個乾淨了。陪寶玉搶著烤鹿肉吃的也只有她才行,顰兒可一輩子也莫想干這種有風趣的事。

「愛哥哥」也真的喜歡她。

然而她究竟比不上林妹妹。她還是有點俗骨。

那天她看見寶玉不肯出去會賈雨村,「不願同這些人來往」,湘雲就這麼勸他:「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談談講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庶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麼?」

聽了這番話,真叫人像臨頭潑了一盆冷水。你跟這位小姐要只是做做表兄妹,做做朋友,那誠然談得來,玩得來,她的確是個極可愛的遊伴,可是她如果做了你的太太,那就——唔,恐怕她就得板起面孔,逼你去攪八股文,逼你去應酬官場,把你成年家趕到別的隊里去,再也莫想有工夫在閨房裡跟她烤鹿肉吃。

她這些勸告原是出於好意。可是賈寶玉受不了。他把湘雲跟黛玉一比,馬上就分得清清楚楚:「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要是說過,我早和她生分了!」

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這麼安排的——他把這個場面緊接在「金麒麟」事件之後。他似乎是預先告訴人家:「即使有了什麼麒麟之類,你也不要以為寶玉跟湘雲結了婚,就算是團圓。」

林黛玉還為了這件事放心不下哩。因為她看「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

然而咱們《紅樓夢》偏不。

雖然有所謂「金玉之論」,但那是勉強撮合的。結果終於成了破鏡。

這部書里寫的那些小玩物——倒好像是故意拿來否定一般野史外傳那些小玩物的作用的了。

在這裡,所謂「金」呀「玉」的都不相干。這一雙男女之所以特別相愛,彷彿有緣分似的,這緣分可不在外物,而在他們自身。這是由他們各人的性格,興味,見解;·生活態度等等——總之是由他們各人之為人,而決定的。

至於那位帶「金」的薛寶釵——在書里佔了那麼一個重要的地位,儼然成了林黛玉的一個情敵,但要把她擺到賈寶玉心裡去,那可有點格格不入。

我一想起這位姑娘,我首先就要對她的世故之深,而且運用得那麼巧妙,深致敬佩之意。她無處不留心,會揣摩人家的意思,她簡直是個極頂聰明的腳色。

固然黛玉和寶玉也並非資質不如她。可是各人總有各人所專註的方面,各人有各人所特別敏感的方面。人家只會在愛情上用心思,而她則能夠在別的方面注意。

元春省親的時候,寶玉應命做詩,馬馬虎虎用了「綠玉」字樣,寶釵就推他道:「她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又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她分馳了?況且芭蕉之典故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

可是寶玉粗心,一下子想不出典故來,還是由寶釵教給他改了的。大概她早就準備了許多合制的語彙在肚子里了。而她一聽見寶玉要叫她「一字師」,再不叫她姐姐,她就悄悄地笑道:「還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元春是個皇妃,那不用說。其次,賈母也忽略不得。

所以那位老祖宗要替她做主,叫她自己點幾樣愛吃的萊,點幾齣愛看的戲,她都照賈母所愛的點,逗得賈母更喜歡她。而且她還能當面講幾句最合適的話:「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

這不但使鳳姐聽了很舒服,賈母尤其高興,於是就認為家裡所有的女孩兒都不如寶丫頭。

王夫人那裡當然也很討喜。第二十八回里有個小小場面,著筆不多,可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這裡大家在王夫人處談起黛玉的病,寶玉就想起了一個方子,說只要太太給他三百六十兩銀子,就能替林妹妹配一料特效丸藥。可是王夫人不相信:「放屁!什麼葯!——就這麼貴!」

寶玉這就提起連薛蟠也配過這個方子,要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可就連忙笑著搖手兒:「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這一手真使我佩服不置。當然,要是她出來證實了這件事,那就是駁翻了王夫人。這原是做人方法之一種:比方我有討好你的必要,那麼你要是以真為假,或以假為真,我就是明知你的不對,可也決不作興更正,只許順著你的嘴說。

此法效力如何,咱們一聽王夫人的話就明白:「到底寶丫頭是好孩子,不撒謊。」

後來要不是鳳姐出來證明的確有這麼一個藥方,那寶玉就得;一肚子冤氣沒處訴了。鳳姐到底還直爽可愛些。

薛姑娘能夠博得上上下下各種人的嘉獎和讚美,這在她還算不了什麼。最難得的是——甚至於連林黛玉那麼一個頂難對付的人,都能夠給診得伏伏貼貼,信仰她,親近她,把她當作一個親姐姐,把她當作一個知己。

按說呢,她在沒有制服顰丫頭之前,早就已經在眾人眼睛裡成了個優勝者。例如她的脾氣好,寬宏大量,諸如此類,處處都把那個林姑娘壓倒了。還有一次,她聽見滴翠亭里有兩個丫頭在談他們自己的戀愛故事,她生怕她們發見她已經聽了她們的「短兒」,會因而懷恨她,這就使了個「金蟬脫殼」法,假裝是追黛玉的樣子,一面嚷一面跑進亭子,倒問她們把林姑娘藏在了哪裡。這麼一來,就把這筆賬記到了別人身上:那兩個丫頭只當是「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兒去了!」

而其實這時候林姑娘正在那裡跟寶二爺淘了氣,在那裡哭哭啼啼地葬花哩。

寶釵直到抓住了黛玉的弱點之後,才有機會去直接征服她。這就是那顰兒在行酒令的時候,無意中說了《西廂記》《牡丹亭》里的兩個句子。於是她得意揚揚地把那個罪人帶到了蘅蕪院——「你跪下!我要審你!」

原來這位薛姑娘是個最正派不過的小姐。她有最正統的婦女觀。她口口聲聲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兒家不認識字的倒好。

這裡她把那個做妹妹的教訓了一大頓。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

至於婦女呢——「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藥了。」

說得黛玉羞愧萬分,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字。

寶姐姐怎麼知道人家行酒令說的兩句,是出於邪書里的呢?因為她自己看過。

不過後來寶琴做的詩——因為有「蒲東寺懷古」和「梅花觀懷古」兩首,這位寶姐姐可又不懂得了,一定要叫人家另做兩首。

她的男子觀呢,自然是正統的。不但不弱視史湘雲的見解,而且表現得更具體,更有系統,更堅持。就是女孩兒家——雖然不求聞達,可是能圖個出身的話,那也決不放過機會。比如能夠像元妃那樣,那真是婦道裡面的頂兒尖兒,只怕沒那麼福分就是了。我們不要忘記,薛寶釵之進京,原就是待選才女來的。

凡是她的這些觀點,林黛玉不會有。她的這些處世之道,林黛玉也不會有。

我常常想,要是賈母跟王夫人在榮府里沒有那麼高的地位,寶釵還會不會對她們那麼孝順呢?我有點懷疑。假設邢夫人處在王夫人的地位,她恐怕也能享受到這位姑娘的種種體貼。

講到婚姻大事,則寶玉如果不是賈府上的寶貝,或是生在普通人家裡的,寶姐姐大概未必肯嫁給他。

總之她是個極實際的人。她跟誰好不好,似乎不是人與人的情誼所能決定,而是要看效果的:總要她自己有點兒收穫。

而林黛玉可不然。那種實利跟她簡直是風馬牛:她簡直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她的生活是被愛所支配著的。

談到這裡,我又記起了一個朋友的話:他認為寶玉娶了寶釵,實在是他的一種無上幸福。不消說,這真是一位地道的好太太,真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你要是說她太做作,太不率真,而且面熱心冷,她其實對丈夫既沒有真正的愛,對別人也沒有什麼真正的同情,等等,——這當然對。她的確是這麼一個人。然而這正是她的優點。她的能夠面面圓通,處處得利,恐怕也不得不歸功於這些地方。否則她就太痴,太呆,不免要吃虧了。

這也說得很不錯。不過我覺得要有個先決條件,就是她丈夫必須照她心目中的丈夫模子那麼去做人,照她的正統生活觀那麼去生活。這麼著,有了這樣一位太太,的確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福氣。不但家裡的一切都安排得叫你舒舒服服,而且你們賢伉儷在應酬場中也被人人歡迎,可以佔到許多便宜。我趁此機會順便在這裡提一筆,以便各位正在選擇配偶的男朋友當作一個參考。

話雖如此,但我們還是別去強迫賈寶玉的情愛罷。

哪怕薛寶釵被人估成一尊最模範的好太太,賢良得無以復加,甚至於可以把她的行狀拿去做女學校的修身課教材,可是我們總不能勸得寶玉回心轉意。要叫他把心心念念里的林妹妹趕跑,那可辦不到。

賈寶玉有他自己的一套見解,有他自己的一套做人法,與眾不同。賈府里男男女女,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認為他的是古怪性兒。他的議論在當時都是些獃話,他的習慣也儘是些不長進的習慣。而薛寶釵既然是大家公認的好婦女,她不用說是屬於大伙兒那一隊的,而且竟可以說是他們一般傳統見解的一個代表。她跟寶玉當然不同調。她和他是兩路人。

她跟大家都認為一個男子漢應當去鑽仕途,非做官之書不讀。寶玉偏不講這一套,聽了就生厭,她跟大家都認為女孩兒家是不值錢的動物,寶玉偏偏崇拜女性。你要講求男女之大防,他偏要混在姑娘隊里。照當時正派人的眼睛看來,男女的愛情總是可笑的東西,未婚男女鬧這一套則尤為荒唐,而一個男人在女人身上那麼用心,那更是沒出息的勾當。而那個賈寶玉卻偏偏對那些姊妹們體貼得無微不至,戀愛竟成了他全部生活的重心,別的都不大在意。

能夠了解他的,同情他的,只有一個林妹妹。

所以不管我們怎樣嫌林黛玉的種種缺點——例如她太不健康,太難得伺候,小心眼太多,諸如此類——但在賈寶玉都不成問題。

不錯。他的境遇很好,結合之後可以有種種方便:有丫頭們媽子們可以使喚,也吃得起葯,就是這位寶二奶奶嘴巴尖刁一點,偶然得罪了人家,可是寶二爺在賈府里有這樣的地位,人家也奈他不何。事實上的確如此。

然而這幾點——我想根本就不會在寶玉的腦子裡打旋。他考慮不到這上面去。他只全神專註在一件事上:怎樣去跟林妹妹好。對方的情緒、感覺、心思,哪怕是稍為一閃,哪怕是表現得極不打眼,他也看得出苗頭,體會得到。他僅僅在這一方面有特殊的敏感。

至於他倆將來怎樣,結合之後利害如何——這類實際問題,大概他連想也想不到它。

這位主人公其實是個孤獨者,沒有誰了解他。而現在來了一個林黛玉。

假如另外還有別的姑娘們能跟他同調,或是真正能夠諒解他,那麼他在她們之中還有選擇餘地,還有考慮餘地。但現在卻只有一個林黛玉。

於是我這麼想,要是我遇見了這位小姐,雖然我未必會愛她,可是我要做了《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那我一定也愛她。

然而薛寶釵畢竟得了勝,成功了。這裡我是照著她本人的看法來措詞的。即令寶玉心裡仍舊只有個林妹妹而沒有她,可是她實際已經做了寶二奶奶:無論如何總是成了功。

不消說,這是因為賈府上從史太君起,以至於大大小小,都有我那位朋友的那種眼力,把她看做了一個模範婦女的緣故。

換一句話說,她之所以能夠取勝,就在於她的合人家的標準。

再換一句話說,她之所以能夠取勝,就在於她的偏偏不合賈寶玉的標準。

我們知道賈寶玉出生的時候,婚姻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決定權完全操在別人手裡。薛寶釵在別人身上做了功夫,所以她成功。而林黛玉只會一味在賈寶玉一個人身上做功夫,所以她失敗。她原就不懂得這些訣竅。(待續)

作者: 張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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