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筆下的「虛幻聯繫」
石黑一雄
2017年10月，瑞典學院（the Swedish Academy）傳來消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獲得諾貝爾文學獎（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評委會對其評價是：「 who, in novels of great emotional force, has uncovered the abyss（深淵） beneath our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在充滿巨大情感力量的小說中，揭示出我們對於自己與世界聯繫的虛幻感知之下的深淵）。「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這個說法可謂一語中的。我們如何定義自己，除了這種種「聯繫」，恐怕沒有別的了；石黑一雄正是在這些「聯繫」上做足了文章。
在《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中，老畫家大野（Ono）正在被「世人如何評價自己」這件事困擾著——身為名畫家，他擁有一批追隨者，以「馬首是瞻」的態度圍繞左右，但他心裡卻充滿惶惑。起因其實是二女兒的婚事：婚事若要成就，家庭背景必須經得起「婚姻偵探」的調查——這不是個比喻用法——而面對調查，畫家開始「心虛」了。曾經的老師、同事、鄰人，甚至學生，對自己究竟會是什麼看法？平時的「一團和氣」在關鍵時刻又會怎樣？小說所描述的這一年多時間裡（1948年10月到1950年6月），畫家在「浮世」之上，奔走於各種與他曾經產生「聯繫」的人物之間，為加強可能的「正面聯繫」和修補可能的「負面聯繫」而疲於奔命。
其實，畫家的「名聲」原本還經得住考驗——他的豪宅便是證明：「 If on a sunny day you climb the steep path leading up from the little wooden bridge still referred to around here as 『the Bridge of Hesitation』, you will not have to walk far before the roof of my house becomes visible between the tops of two gingko（銀杏） trees. Even if it did not occupy such a commanding position on the hill, the house would still stand out from all others nearby, so that as you come up the path, you may find yourself wondering what sort of wealthy man owns it.」1（這兒，有座當地人稱作「猶豫之橋」的小木橋，過了小橋就是一條陡峭的小路，晴天里，你要是爬上這小路，走不多遠，就會看到兩棵銀杏樹掩映著的我家房頂。即使宅子不是建在山上那麼顯眼的位置，在一眾房屋中它仍然是鶴立雞群，你一踏上那小路，可能就會在心裡問，什麼樣的有錢人才能擁有這樣的宅子呢？）
在物質方面，畫家不是個「富有」的人；他的「富有」在於品行和成就（「 good character and achievement」），這棟豪宅正是他藉此得來。
1. Kazuo Ishiguro,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Vintage International. 1989. P. 7.
《浮世畫家》
前主人以「論德行賣」2的方式，低價把宅子賣給畫家，這讓畫家對自己的「德行」頗為自信。「 There was surely much to admire in the idea of 『an auction （拍賣） of prestige』... One wonders why things are not settled more often by such means. How so much more honourable is such a contest, in which one』s moral conduct and achievement are brought as witnesses rather than the size of one』s purse.」3（「論德行賣」的點子很值得讚賞……你不由會想，為什麼不多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呢？如果以人們的品行和成就而不是錢包的大小來決定競爭的輸贏，那不是道德得多嗎？）
不過，那聽起來有些抽象的「德行」也的確不易琢磨，說不定什麼時候，「德行」就變成「污點」，「執著」變成「執拗」，「成就」變成「罪行」……就像那個在酒館門口唱歌的傻子似的：曾經，也許人們會受到他的鼓舞，或至少認為他無益無害，但「世道」變了，他的「愚蠢」一下子凸顯出來，於是便難以擺脫被人打倒在地的命運：「 He』ll only get beaten up again if he goes around singing those old ones.」4（他要是還唱著那些老歌四處轉，就只會挨打。）
世易時移，如今畫家的處境，像極了法國作家加繆的小說《局外人》（The Outsider）中那個在法庭上面對眾人審判的莫爾索（Meursault）。雖然莫爾索平時一貫玩世不恭，如今又犯下殺人罪，而老畫家卻足以稱得上「德高望重」，但是面對「審視」，特別是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的審視，二人幾乎是同樣的不堪一擊：「 The Prosecutor（公訴人） was then asked if he had any questions to put, and he answered loudly: 『Certainly not! I have all I want.』 His tone and the look of triumph on his face, as he glanced at me, were so marked that I felt as I hadn』t felt for ages. I had a foolish desire to burst into tears. For the first time I』d realized how all these people loathed（憎惡） me.」5（公訴人被問，是否還有其他問題，他大聲回答：「當然沒有了！我想要的都有了。」他的語調，以及向我看過來時那滿臉的勝利表情，讓我感到好久都沒有過的感受。我傻傻地想要號啕大哭。人生第一次，我認識到，這些人是多麼討厭我。）
2. 譯文「論德行賣」，套用成語「論功行賞」，讀作「論德，行賣」，與後文「德行」不同，特此說明。
3. Ibid. P. 10.
4. Ibid. P. 60.
5. Albert Camus,The Outsider. Penguin Books. 1961. P. 91.
《上海孤兒》
老畫家因為與這個世界產生過那麼複雜的「聯繫」而應接不暇，疲於奔命；這世上另有一種人，因為缺乏「聯繫」而痛苦掙扎。
《上海孤兒》（When We Were Orphans）中，班克斯是個孤兒，不過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別人要尊重他的「隱私」，不去觸碰他「無父無母」的痛處——他竭力要說服自己，其實，自己與別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兩樣，大家不都是遠離自己的父母嗎——而是他能夠被看做是個「正常人」，而不是「怪物」。「 During even my earliest weeks at St. Dunstan』s, I do not believe I did anything to cause myself embarrassment. On my first day, for instance, I recall observing a mannerism （習慣，習氣）many of the boys adopted when standing and talking—of tucking the right hand into a waistcoat（馬甲） pocket and moving the left shoulder up and down in a kind of shrug to underline certain of their remarks. I distinctly remember reproducing this mannerism on that same first day with sufficient expertise that not a single of my fellows noticed anything odd or thought to make fun.」6（即使剛來聖鄧斯坦的那幾個星期里，我認為，我也沒有做任何讓自己難堪的事。比如，上學第一天，我就注意到，這裡的許多男孩子在站著說話時，會有個特別的架勢，右手插到馬甲口袋裡，不時聳一聳左肩膀，來強調他們說的某些話。我清楚地記得，在當天，我就學會相當老練地擺出這個架勢，沒有一個同學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或者想要拿我這架勢開玩笑的。）
即使他人生的最大目標——找到失蹤的父母——也並非全然出於「家庭之愛」，而是源自他對於「正常」的渴望。班克斯一心想要弄明白「 well-connectedness」（擁有各種聯繫）究竟怎樣才能做到，而這在朋友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人們生來就有各種「聯繫」：「 Oh， do knock it off, Banks. It』s all just nonsense, there』s nothing to analyze. One simply knows people. One has parents, uncles, family friends. I don』t know what there is to be so puzzled about.」7（別開玩笑，班克斯。那都是瞎扯，沒啥可分析的。人們就是認識好些人唄。人們都有父母、叔伯、親戚朋友。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可冥思苦想的。）
但班克斯並沒有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聯繫」。二十幾年前，在上海，班克斯的父親莫名失蹤，母親也隨後消失，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幾乎因此而終結。在他看來，重新找回「聯繫」，必須修補歷史。二十幾年後，他終於成為一名偵探，他要解決的這最重要一案，便是「父母失蹤案」。班克斯認為，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問題，性格中的所有缺陷，都是童年時的那件不幸造成的，而挽救一切的鑰匙，就是找到被綁架的父母。他堅信，在上海一條街道的盡頭，那棟神秘房子里，父母仍然被困，仍然在期盼他去解救——雖然二十多年已經過去。於是，在槍林彈雨的上海，他開始了他的行程……
……
6. Kazuo Ishiguro,When We Were Orphans. Faber and Faber, 2000. P. 7.
7. Ibid. P. 6.
文章節選自《英語學習》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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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侯毅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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