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在單位+8小時+賣力工作?真相更慘:或許窮=陋室下的單身狗
一直以來,有關拆解漢字的段子和雞湯就沒斷過。最近,這些段子居然編派到了咱們困難群眾的頭上。
段子:窮=在固定的地方+8小時+賣力工作
段子當然作不得真。從文字學的角度講,它無疑是不靠譜的,因為通常只有裝窮的土豪才能8小時按點下班,真窮人都是要加班的呀!
段子固然只是博大家一笑,但問題還沒有解決。俗話說,貧窮會限制你的想像力。可見,貧窮使你無力。那麼問題來了,「窮」字里為啥反而有個「力」呢?
今天的太長不看版在文末等你~
陋室下孤單一人為窮
「竆」=「身」+「宮」
窮人一直有,但窮字卻不見於甲骨文和金文。已知最古老的「窮」字,來自湖北荊門的郭店村出土的戰國楚簡上。這一出現就有三種寫法,可謂窮出了花樣。
「大盈若盅,其用不窮」句圖版。圖片來源:《郭店楚墓竹簡》
如果用戰國文字的複雜筆法寫出來,這些字就更怪了。
幸運的是,流傳後世的也是最容易的解釋的一個:「竆」。
在古文字中,「宀」和「穴」在作偏旁時沒什麼區別,經常可以互換,都是房屋的意思,所以就別瞎猜那倆點是不是代表8了。
其實這是個形聲字。這個字的形旁是「身」,聲旁是「宮」。沒想到吧,形聲字也可以這樣玩。
其中,「身」字本來是一個突出了腹部的「人」字。
甲骨文中的「人」和「身」。圖片來源:李宗焜《甲骨文字編》
而這個「宮」字,在甲骨文中最初只是兩個象徵房屋的框框(不過有學者認為那個字是「雝」,讀yōng),後來又加上了表示建築的「宀」字頭,才成了現在的樣子。
那另外兩種寫法呢?其中一種是上「宀」(讀miǎn)下「身」,另一種是「穴」字頭下左「臣」右「身」。有學者猜想,郭店楚簡中從「宀」從「身」的那個字形,就是「竆」字減去「呂」的簡寫;不過從會意角度,陋室下孤單一人為窮,看起來也挺合理的。至於「臣」,本義是奴隸,也十分合理,人窮就志短唄。
古文字中還有個從「宀」從「頁」(古文字中「頁」表示人頭),象徵孤零零一個死宅單身汪的「寡」字,同樣會帶給人困厄的聯想。
漢字的自我簡化
從「竆」到「窮」
從戰國到東漢,咱們窮人越來越多,但「窮」字的主流寫法卻逐漸固定到了「竆」、「窮」以及它們的微小變形身上。其中「窮」字既是「竆」字的變形,本身也是一個從「穴」,「躬」聲的形聲字(其實這個過程也可能是反過來的,先有咱們這個「窮」字,又從中分化出簡寫的「躬」)。
不過,咱們不僅窮,而且懶呀。數數看,「竆」字足足有十八劃,這樣複雜的字,不要說寫了,看著就累。為了拯救又懶又窮的你我,書法家們最先採取了行動。比如大名鼎鼎的書聖王羲之。
左:王羲之《月半念足下貼》中的「窮」字。圖片來源:《欽定重刻淳化閣帖(附釋文)》
右:王羲之的另一個「窮」字。圖片來源:《集字聖教序》,二玄社《中國法書選》拓本
後一種寫法中的「窮」字,只要下半截再少轉倆彎就是「力」了。書法家越寫越省事,這部分也就越寫越像「力」。
草書可以省事,楷書也不甘勤勞。漢字簡化中,有一種重要的方法就是「草書楷化」,把草書中這些省事的字形固化到楷書中,大家有福同享。最晚從元代起,人們開始用簡化了的「窮」字替代繁瑣的「窮」字。
到了民國以後,各種簡化字方案都收錄了「窮」這個民間常用的字形。在現在通行的簡化字方案中,「窮」字便替代了「窮」、「竆」,成為了規範寫法。
吃貨:大羊為美?
「美」≠「大」+「羊」
時下人們熱衷的腦洞派拆字法,其實也是老祖宗玩剩下的。
大徐本《說文解字》對「美」的說解是:「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千年以後,南唐至北宋初的學者徐鉉(xuàn)等人仍然在順著他解釋:「羊大則美,故從『大』。」由此留下了「羊大為美」的吃貨傳奇。
大隻的烤全羊確實鮮美。如果讓我造「美」字,我沒準也會拿烤全羊說事。不過真可惜,造字的老祖宗和咱想得不一樣。
首先,「美」字上面的字形根本不是「羊」。
甲骨文中的「羊」。圖片來源:李宗焜《甲骨文字編》
甲骨文中的「羊」字,大部分都有一組對斜的短劃,與豎一起形成一個向下的箭頭形狀;如果沒有,則要有兩條短橫。
甲骨文中一般認為是「美」的那個字。圖片來源:李宗焜《甲骨文字編》
而甲骨文中一般釋為「美」的那個字,上半部分則只有一個短橫。既沒有向下的箭頭,又沒有第二道短橫,這就不是「羊」了。你可能覺得這點區別不算啥,不過呀,在研究古文字的人看來,這個區別比時尚博主眼中的Dior的999與Guerlain的821的區別還大呢!
看這兩款口紅,顏色是不是完全不一樣?「美」的上半部分與「羊」的區別,比它們還大!
其次,古文字中作為偏旁的「大」也不表示「肥大」一類的抽象意思。「大」這個字,在甲骨文中本來就是一個站立的人形。它作為古文字的零部件出現時,幾乎只會象徵人形,當畫理解就對了。
其實,「美」字正是一個頭上戴著誇張裝飾品的正立人形。所以,下次看維密時不要只盯著腿看,順便也瞧瞧人家頭頂上的裝飾,那可上應三千年前的甲骨文呢。
也有學者認為甲骨文中一般視為「美」的那個字其實不是「美」,這就是另一段故事了。不過,大家公認,「美」字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用「羊」、「大」拼出來的。
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雖然有許多錯誤,但畢竟去古未遠,就算錯也錯得有理有據。再到後世古人的腦洞,就越來越無邊無際了。
比如說著名的「矮」、「射」顛倒問題。
高曉松也說錯了:
「矮」和「射」沒顛倒
好多人都宣布過自己有一個大發現:「矮」和「射」居然是一組弄反了的字。
高曉松談「射」與「矮」。圖片來源:優酷視頻
順便說一句,該段視頻中還包括了一段對六書的說解,其中雖然跳過了最麻煩的「轉注」,但仍然有嚴重的錯誤,觀看時一笑了之即可,不能當真。
也許這些人確實的是自己獨立想到這一點的,不過這個梗其實早在清朝就被人玩爛了,還衍生出一大堆版本。比如清代學者劉獻廷所作《廣陽雜記》、清代沈起鳳所編小說集《諧鐸》卷七中《蟲書》一篇里都有「矮」和「射」的故事。
然而,冷靜一想,這個機靈真奇怪。截圖中的音樂人說「委」是扔的意思。其實,這個「扔」可不是投擲,而是丟棄的意思。射怎麼會是丟棄箭呢?把箭丟棄了,你還準備對獵物和敵人射什麼呢?
這兩個字當然沒有顛倒。在甲骨文中,「射」字長這樣。
甲骨文中的「射」。圖片來源:李宗焜《甲骨文字編》
第一個字形就是一個「弓」字上橫寫一個「矢」字。引弓射箭,一目了然。這個字形後來一點點訛變成了現在「射」字左半邊的「身」。射是一個動作,還需要手。
於是在第二類字形中,有人在這個字的左右畫上一到兩個表示手的「左」(本義是左手)、「又」(本義是右手)字元,它們後來固化成了現在「射」字右半邊的「寸」。「寸」的本義就是手肘,所以今天的「肘」字會帶有一個「寸」。
至於「矮」,前面提到的南唐至北宋初的學者徐鉉認為它是一個形聲字。這個字有個常見的異體寫法就寫作「躷」。
漢字中以「矢」(讀shǐ,這個字最初確實當箭講,不過它還有一大堆別的意思,那位音樂人可能該換一本正版字典了)為形旁的字通常有短小的意思,除了矮,還有「短」、「矬」(cuó)、「矲」(bà)等等。
這個形旁的來源尚不十分確定。有可能是因為上古時期的「矢」,以及以「矢」為聲符的「雉」(zhì),與表示平坦義的「夷」(有沒有學過「夷為平地」這個成語,或者「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這句古文?)讀音相似,都是脂部字。
於是乎,古人有時會用「雉」通假替代「夷」字。這就使後人聯想覺得「矢」字旁就有平坦、低矮一類的意思,並仿效它造出一組漢字。至於「矮」右半邊的「委」,徐鉉認為,它是這個字的聲旁。
這個字還有一些更直觀的異體。比如明代郭一經所編《字學三正》就收錄了一個上「不」下「長」的字形。不長就是矮短,非常有道理。
明萬曆二十九年山東曹縣公署刻本《字學三正》書影。
除了這一組字,「魚」(繁體:「魚」)和「牛」、「重」和「出」,也是兩組經常被人宣判為弄反了的字。事實上,「魚」和「牛」都是典型的象形字,「重」是會意兼形聲字(整體字形是「人」背著象徵包裹的「東」,這個「東」兼任聲旁,不過這些構件在現代字形中早已看不出來了),「出」是象徵抬腳邁出地穴的會意字。這些字從甲骨文時代開始傳承有序,都不存在弄反的可能。
這些雞湯都是廢話
(假)文字學
古人確實造過不少有關拆字的段子,不過現代雞湯才是批量產生這些說法的重災區。比如,在一篇廣泛流傳的雞湯中,作者就給十二個字附會了一堆 「人生真諦」。
網路爆文:「12個最內涵漢字,道盡人生真諦」節選。
當然,這些解釋全是牽強附會。這十二個字里,至少有十個是典型的形聲字。
拆字雞湯里的十個形聲字。
有些字在普通話中的讀音與其聲旁已不接近,這就給了雞湯師們可乘之機。表中個別字與其聲旁本來是同源詞(比如「停」與「亭」),而大部分則沒有任何讀音以外的關係。雞湯師拿著那些小學生都聽過的道理當造字的學問,實在有些「厚誣古人」的嫌疑。
「劣」確實是個會意字。不過,與雞湯師的說法恰恰相反,這個字造字本義不是有力而懶得出,而是說力氣本來就小。
「舒」字則比較複雜,它左邊的「舍」與右邊的「予」都是聲符。上古時,「舒」與「舍」的讀音一模一樣。不過,「舒」在古代有伸展的意思,所以「予」有可能同時也是一個形旁。
一切文字都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漢字也不例外。漢字從古至今,發生了幾次巨大的變化。後人在拆解漢字時出現偶然的錯誤,本來在所難免;拆解漢字開些玩笑,當然也無傷大雅。然而,用錯誤的方式拆解漢字,進而給國內外的民族貼標籤;或者從這些記錄語言的符號本身去強求什麼為人處世的大道理,就未必是什麼高明的舉動了。
(編輯:Ent,錦衣Rel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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