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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30年,她如何從自殺未遂到漸別陰霾?

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在丈夫愛的庇護下,堅強地存活至今。什麼是抵抗抑鬱最有效的良藥?答案是:陪伴與扶持的親人之愛。

撰文/ 張進「著名媒體人,穀雨特約撰稿人」

支持/ 穀雨計劃 騰訊公益

本文作者張進六年前患重度抑鬱,病癒後開始研習精神健康問題,先後出版了《渡過:抑鬱症治癒筆記》、《渡過2:接納是最好的治癒》。2015年創辦了精神健康公號「渡過」。2017年,在全國範圍內啟動抑鬱症患者尋訪計劃,完成新著《渡過3:治癒的力量》。《渡過3》由穀雨計劃支持,本文即摘選自該書。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別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 」

這段話,出自杜拉斯的《情人》。它是如此有名,應該不需要我做任何介紹了。2017年5月,坐在去往西北邊陲的綠皮火車上,想像著此行的採訪,我腦海里涌過這段話。

促使我開啟這段行程的,是我收到過一封信,來信者凌寒,一位有著30年病史的雙相患者。她家在靠近中蒙邊境的一個小縣城,通過微信找到我後,似乎找到了依靠,每天都發信息彙報病況。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她看我經常在朋友圈發照片,就把她拍的發給我看。我偶爾評點幾句,她居然很有進步。我覺得她有點藝術感覺,隨口建議她:用手機拍總差點意思,換個相機吧,哪怕幾百元的傻瓜相機都比手機更好用。

幾天後,她告訴我,相機買了,是松下的微單。這個款式2.3萬元,我曾經看上但沒捨得買。我問怎麼買這麼高級的?她說她對老公說想買一個相機拍照,老公專門跑市裡給買來了。她不知道值多少錢。

「你老公對你真好!」我由衷讚歎。

沒想到這句誇獎刺激了她。她後來非常正式地給我寫了一封信,原文如下:

「張進老師您好,我曾經怨恨過,怨恨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自已是多餘的。沒有對父母盡到做女兒的孝心,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愛人又當爹又當媽,女兒的所有玩具和飾品都是愛人所買,作為媽媽我內心一直內疚和慚愧,甚至連頓可口的飯萊也沒給女兒做過。婚前自殺未遂兩次,不願意拖累愛人,因為他是個大善人。婚後無數次複發,想死,為了這個家沒有付諸行動。還有對愛人的不舍,對老父親、母親的不孝。如果把人的一生看作一杯有泡沫的咖啡,那些心理健康的人一輩子只是淺嘗了杯口的泡沫,我是飲嘗盡了生命杯中的每一滴……」

這封信磕磕巴巴,但我能懂。她稱老公是「大善人」、「又當爹又當媽」,直覺告訴我其中一定有故事。我決定走一趟。

「咣當、咣當」,在久違的聲響中,茶爐「吱吱」冒著熱氣,乘客們歪著腦袋昏昏欲睡,列車員在值班的小隔斷里無聊地望著窗外。綠皮車載著我,掠過無盡的荒漠,抵達這個小而偏僻的縣城。

先把故事梗概寫在這裡:一位患病30多年的妻子,在丈夫愛的庇護下,堅強地存活至今。

結論也很鮮明——什麼是抵抗抑鬱最有效的良藥?答案是:陪伴與扶持的親人之愛。


綠皮車在站台上停了兩分鐘,一聲長鳴,又開走了。白色的蒸汽消散後,站台上只剩我一個人。我四面張望,一抬腳出了車站。凌寒和她老公已經等在那裡。

凌寒今年48歲。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又被疾病折磨了30年,我沒敢去想像她的樣子。一見面,毫無準備地,我眼前一亮:白皙的皮膚,一襲黑色的風衣,搭配紅色的圍巾;高挑的身材,束著腰,面容姣好,歲月和疾病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倒是她的丈夫,大大咧咧,穿一件夾克,敞著懷,臉色黑紅,粗壯結實。很樸實的一條西北漢子。我突然明白她老公為什麼對她那麼好了。

我是帶著長途旅行後的輕鬆出站的,還有些興奮;凌寒的表情卻很凝重。和在網上話癆不一樣,她略帶矜持地和我握過手,一轉身,哭了,哭得很凄惶。她丈夫(這時我已經知道叫小武)不知所措,趕緊勸慰;我示意他別管,讓她哭。我很理解:抑鬱症患者的內心,即使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無法徹底進入的。她見到我,彷彿在敵占區見到同類,當然喜極而泣,又悲從中來。

小武跑前跑後,安排我到賓館住下。凌寒這時不哭了,她讓小武去上班,說要單獨和我說話。她說話很慢,一句一停頓。她解釋說,因為多年脫離社會,已經不會說普通話了,為了接待我,專門在家裡練習了好幾天,請我原諒。

在敘述的時候,她並不看我,自顧自地說,眼神迷茫,彷彿靈魂已經飄越到很遠的地方。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們那半農半牧,我家在農區,是漢族。我有六個姐姐,一個哥哥,是一個大家庭。小時候家裡很窮,不過我在家裡最小,沒受過什麼苦。

現在回憶,我很早就抑鬱了。我從小學習好,是全家人的驕傲,一大家子都寵我,可我沒高興過。上初中時,我特別喜歡語文老師和英語老師,到了初二,兩位老師突然調走了。別人都沒什麼,我覺得天塌了,難受得不行。

後來上了師範,抑鬱就很明顯了。那時沒有死的念頭,就是覺得活著麻煩,沒意思。本來正是青春花季,卻覺得活得那麼難。傷春悲秋,樹葉飄下來覺得凄涼,同學們叫我林黛玉。

我學的是美術。第一次上寫生課,老師讓我當模特兒,坐在凳子上給大家畫。全班那麼多雙眼睛盯著我,我恐懼極了,手足無措。

那時心很重,承受能力特別低。有一次開文藝晚會,老師讓我當主持。我太緊張,報幕時把兩個同學的名字報錯了。我哭了好幾天,覺得是奇恥大辱,不能原諒自己。

師範三年級,下鄉實習。我恐懼講台,夜裡怕得睡不著。元旦晚會,每人都要齣節目,同學們都興高彩烈,只有我早早逃走,因為害怕別人請跳舞。我討厭自己的逃避,覺得活著是多餘的。同學們都說我性格內向,畢業紀念冊上,一位老師給我留言,「願你在沉默中爆發」。那時不知道這是病。

畢業後,分配到鄰村小學,小武已在那一年了。我比他大一歲,但我上學晚,又復讀過一年。我一到學校就很受歡迎,追求者不斷,小武是其中一個。有一個男的,好象是鄉幹部的獨生子,沒正形,經常送我名信片、筆記本,裡面藏著賈寶玉林黛玉的畫片。他愛唱歌,經過我身邊就流里流氣地唱「我愛你,心愛的姑娘」,我很怕他。

小武和他們不一樣。別人請我吃飯、跳舞,小武是替我上課。他知道我有講台恐懼症,一看我不行了,就主動替我上課,給我救急。有時候帶我到河邊走走,也不多說話,就是陪著。看我心情不好,安慰我說,我是性格問題,磨練磨練就好了。哪知道一直沒好呢?

就這樣相處了一年,我覺得他踏實可靠,慢慢接受了他。又過了一陣子,和他訂婚了。

我是被他感動才訂婚的。我不想結婚,從沒覺得結婚是好事。自己病歪歪的,結了婚多拖累人家。還要養孩子,面對公婆,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婚期近了,我壓力越來越大,悄悄攢足安眠藥,想著在結婚前把自己結束。我怕我死了,家裡人找小武的麻煩,就寫好遺書,說明是自己想死,和小武無關。

正準備吃藥,姐姐帶孩子來家裡玩,我趕緊把藥瓶和遺書塞枕頭底下。孩子和我打鬧,不小心把遺書翻出來,藥瓶滾到地下。姐姐嚇壞了,也很奇怪:人這麼漂亮,工作又好,男朋友又好,為什麼要自殺呢?全家也知道了,把我看得緊緊的。

暑假後開學,面對學生,我不敢上講台,還是小武替我上課。我請了三天假,在宿舍躺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定決心,還是死吧。我一個人來到河邊,那天是周一,一個學生在河邊背書;然後又一個羊倌來放羊。一個上午,來來往往人不斷,一直沒有機會跳河。

就這樣耗到下午兩點多,我還在河邊來回走,這時我姐和小武來了。原來吃中飯我沒在,全家人慌了,到處亂找。後來還是小武想起他經常和我到橋墩這,就過來看看。

看到親人,我哭了。小武也哭了。他問我:「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意?實在不滿意就算了,我還一樣對你好。」我哭著說,不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啊。

就在河邊,小武對我說:「不管你為什麼這樣,結了婚,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這一句話,拖累了他30年。


凌寒說到這裡,沉默下來。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腦子裡浮現出這篇文章的標題——《三十年的承諾》。我覺得就是它了。

我告訴凌寒,現在大家都明白,無緣無故、長時期的情緒低落,就是抑鬱症的癥狀。但那個年代,誰能知道?你那麼小,就高興不起來,恐懼、害怕,很可能你的病是內源性的,這和你,和你的原生家庭、社會環境,沒有太大關係。

「這樣想,你也許可以少一些怨悔。」然後我繼續問:「後來你的病怎麼樣了呢?」

凌寒繼續講了下去。

這年冬天,我們結婚了。婚都結了,我下決心好好活下去,聽小武的話,不再自殺。

學校是呆不下去的,總不能天天讓小武代我上課吧?只好辭職。後來我在親戚開的店裡幫過忙,還是干不長,又辭了。從此再沒有上過班,就縮在家裡。

越往後,病越來越重。整晚失眠,最長持續三天三夜沒合眼,整個人好像罩在一個大罩子里,頭重腳輕,腳底像踩棉花。腦子裡似乎有根弦,越綳越緊,馬上就要斷了。吃飯味同嚼蠟,拚命咽下去,立馬又吐了出來。心慌,害怕,頭暈得不行,整天賴床,只有呆在床上才覺得安全。

最害怕的是見人,現在知道這叫「社交恐懼症」。見生人還行,一碰到熟人,趕緊躲。偶爾出門,要帶帽子,帶口罩,把自己嚴嚴實實套起來。

最嚴重的時候,連小武和女兒都不能對視。有好幾次就是因為不得不應酬,一緊張,病情複發了。有時候在家裡都不敢有動靜,怕鄰居知道我在家。

有一次回娘家,在廚房做好飯,就是不敢往桌上端。當時餐廳只有老父親老母親,怕什麼呢?我在廚房哭了半天,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把飯菜端到桌上。連父母也不敢看,趕緊吃完就跑回家,邊跑邊哭。

後來有了女兒,負擔更重了。帶女兒過十字路口,那會沒有紅綠燈,街上一輛車接一輛車,我在路邊站好半天,都過不去。每次我犯病,我都會對小武說:「小武,我不想給武湘當媽了。」我沒敢看他的表情,他說:「不要瞎說,不要瞎說。」趕忙岔開話題。媽哪能說不當就不當呢?我只是覺得承擔不起母親的角色。

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有一次女兒在學校突然暈倒,人事不省,下巴磕了個大口子。班主任通知到我,我狀態不好,不敢去。小武當時在鄉下,騎車40里路趕回來,女兒已經被送去醫院,下頜縫了九針。我心如刀絞,一個人在家裡嚎淘大哭。女兒生死關頭,我選擇了逃避,我配做母親嗎?又想起女兒小時候參加文藝會演,其他孩子都是家長給換服裝,女兒的服裝是老師換的。還有一次,女兒說,同學家長幫她梳頭。這些事,孩子說一次我哭一次,好像有一把刀往心口扎。

小武和女兒還是挺體貼我的。有一個夏天,我在家躺著,父女倆在外面晒衣服。聽到小武說,你媽愛整潔,愛乾淨,咱們把衣服洗了,把地拖了,家裡收拾利索了,你媽就不煩了。女兒說什麼我沒聽清。當時我淚流滿面。

女兒高考成績不錯,本地第二名。我們這裡時興賀大學,就象結婚一樣。如果我狀態好,一定要賀的,可我沒法參加,不去自責,去又不敢。小武說了,我們不賀了,節約點錢。其實還是賀了,是去他老家賀的。父女倆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後來我在垃場桶里發現了撕碎的請客名單。我哭著說:我家姑娘,是不是沒娘,你娘死了?他倆一個勁安慰我。

好在我這個病是間歇性的。好幾個月,壞幾個月。壞的時候,在家躺半年,恨不得連氣也不喘;慢慢緩過來,又能正常生活一段時間。小武和女兒也習慣了,不當是個病。

終於有一天,我們才知道這是一個病。大概是1999年,小武家一個親戚,因為酒精依賴,去外地大醫院治療。回來後對我們說,他聽說有一種病叫「抑鬱症」,和我的情況很像。

聽了這個話,我號啕大哭。這都十幾年了啊!好比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第二天一早,小武就帶我上路去治病了。那時我們也不知道抑鬱症是個啥,只知道是個不光彩的病,偷偷摸摸的,對外就說去看心臟病。

從1999年直到現在,10年時間,我一直在治病。從地區醫院,到省城的醫院,到北京的醫院;從西醫到中醫,到心理治療,到民間各種偏方,跳大神,都試了個遍。

第一次看病,是在巴盟的五原市,哪家醫院記不清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醫生,開的葯是馬普替林片。這是第一代抗抑鬱葯,現在早淘汰了。

也住過院,光包頭的內蒙三院就住過兩次。第一次去,過了兩道鐵門,進入走廊,到處是酒精爐,還有其它灶具,是病人家屬做飯用的。整個樓的窗戶用鐵護攔封著,真像監獄,就差有鐵絲電網和獄警來回踱步。

我那間病房有四張床。兩張空著,另一張床邊上站著個女娃娃,瘦瘦高高的,見我們進來,立刻把頭低下去。旁邊是母親守著她哭。年齡這麼小就住精神病院,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還看見一位男士,搖搖擺擺地走路,傻笑著,遇見護土拍一下人家的肩膀。估計這類人沒有自知力,也不怎麼痛苦。

有一次,正躺床上打點滴,忽然聽到走廊里鬧哄哄的,有人大聲哭喊,「嘣」的一聲,摔倒了。接著聽到一位女大夫的聲音:「捆住!快用繩子捆住!」我不忍心聽下去,小武以為我害怕,趕緊說:「別怕,有我呢。」我很難過,又覺得心裡暖暖的。

那幾次住院,都是小武陪我。每天拉著手帶我走路,早上用熱毛巾給我擦臉,晚上用熱水給我洗腳,沒一點不奈煩,反倒說他對我很有用。

後來還做過心理諮詢。那時不知道什麼叫心理諮詢,聽說有用,傻乎乎做過很多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一個樓上,有600元、800元、1200元三個價位,我挑了個600的。我們一家三口都去了,醫生讓我在一張紙上畫人、鳥、房子。畫完問小武和女兒,會不會做飯?廚藝如何?不知道為啥問這些。問完放音樂讓我閉上眼睛聽,聽著聽著我都快睡著了。過一會醫生回來,讓我每天用普通話朗讀課文,經常對著鏡子自己誇自己。治療就結束了。

2006年5月,我還跟人去包頭六院聽了三天心理學課。講課老師據說是北京的一個大腕,聽課費一千五。我像聽天書一樣,只記住兩個詞:投射,反投射。學費里包括午餐,記得葷素搭配,還有雞腿。

北京也去過好幾次,為了省錢,住地下室旅館,一個人一晚60元。有蟲子咬,我睡不著,小武心疼我,換到快捷酒店。那是2001年,快捷酒店一天也要100多元。

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掛不上名醫,就花高價買黃牛號,一個號要三四百。我們去一趟北京,就得花一兩千多元。好在家裡人聽說有了希望,都願意借錢給我們去治。

那些年沒少花錢。小武工資七百多,藥費每月一千五。我不會理財,不知到全家一年開支多少。我問小武,他也不知道。管他呢,錢乃身外物,要不咋叫人民幣?人民幣是大家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在北京還被醫托騙了一次。那次我在醫院大廳等小武,忽然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過來和我攀談,就跟她走了。不記得是哪裡,反正離市中心很遠,類似私人診所,牆上掛了不少錦旗。那個女的對大夫說,我們是她的親戚,讓價錢上照顧點。把完脈開藥,很貴,小武借口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才脫身。

最後一次心理諮詢,是在烏海,小武在網上查到一個的諮詢師,看了簡介,挺適合我,約好時間就去了。記得是個午後,到了諮詢師家,他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落座後,諮詢師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我倆,慢言慢語地說:我看你倆咋不像夫妻?一句話就讓我不高興了。後來不記得對方又說了什麼,我和小武徹底沒信心,扔下錢就走了。

那時交通不便,去包頭、省城、北京,都坐硬座,有時候還是站票。到後半夜,小武開始轉車廂給我們娘倆找空地睡覺,找到就讓我們娘倆先睡,枕頭是行李包。車上吃的都是上車前買的,泡麵,茶蛋,飲料,瓜籽等,父女倆都愛吃零嘴。小武去泡麵,把茶雞蛋剝好泡在湯里。我吃一碗,小武和女兒吃一碗。女兒那時飯量小,小武說吃了女兒剩的面,加上喝我剩的湯就飽了。

有時候趕不及車,就在車站過夜。我躺長椅上,頭枕在小武身上,挨到天亮。讓他躺會兒,他不躺,找個地方抽煙去了。

凌寒的求醫經歷讓我無言以對。這是身在北京的我無法想像的。我知道中國基層精神疾病知識欠缺,治療水平不高,可他們10年時間,走過這麼多彎路,花了這麼多冤枉錢,仍然讓我驚訝。

正說話間,小武回來了,說要帶我去一個叫沙湖的風景區拍照。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和小武攀談起來。我問,凌寒說拖累了你,你覺得呢?他承認,剛結婚的時候,也沒料到她真的有病,會病這麼多年。不過,他也沒覺得這算拖累。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這輩子沒有大的志向,能拖累啥?她身體也不是總是壞著,反反覆復多了,知道總會過去的。夫妻這樣是本分,應該的。」

小武不肯太多說自己,我只好繼續問凌寒。車到沙湖,小武坐車裡抽煙,等我和凌寒去拍照。走在湖邊,凌寒講述了30年間夫妻倆相處的故事。

這些年,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忙,又當爹又當媽。他應酬特別多,每天忙得像陀螺。如果不回家吃飯,會先趕回來替我做好飯;或者應酬後,趕緊打包回來,怕我餓著。

他從來沒有不耐煩過,就一次發火,把手機砸了。不過,那不是對我發火。那次女兒病了,要去醫院打點滴。他正逢應酬,回不來,耽誤了。等他回家,我抱怨了幾句,他氣得砸了手機,說如果不是有手機,拉他應酬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他是個大善人,不光對我好,對他家裡人也好。我和他有矛盾,都是為他家裡的事。

30年里,我和他一共生過兩次氣。一次是我剛發病不久,辭了工作,和他大姑姐開一個小店,因為瑣事鬧了矛盾。他不分青紅皂白要我向他姐道歉。他就是向著自己家人。

還有一次,因為他整天在外面應酬,喝酒,還酒駕出過車禍,我擔驚受怕,忍不住對婆婆埋怨說,他就是兩個結局,要麼喝醉了從工地上掉下去,要麼腦血管堵了睡過去。後來婆婆和他說了,他責怪我對婆婆說話太大聲。

每年春節除夕,他都要回他家過。那時我病重,見不得人,他就帶女兒去。父女兩穿上新衣服去婆家大團圓了,我一個人在家煎熬。各家燈火通明,噼哩叭拉的鞭炮聲,我覺得活著沒有一點意義,心真痛。好在過了兩三個小時,父女倆就回來了,在家裡重新慶祝。我強顏歡笑,有時連強顏歡笑也做不到,為自己不能給家庭帶來歡樂自責。

2011年,婆婆病重。他說,老人怕是時間不長了,得接到城裡來享享福。動員我把我家讓給公婆,我們倆搬到一個廢棄的平房住。我二話不說答應了,他後來一直念著我這個好處。

後來婆婆去世了。小武自責得難受,說婆婆可憐,後悔沒有積極治療,要不還能多活些日子。我勸他說:「你不要自責,這些天你工地也不去,每天呆在醫院,一夜兩小時換一次尿不濕,插管喂營養液全是你。你媽走那晚,你哥去別的病房睡去了,你守護直到離世。下葬前四天,你都守在靈前。每晚守夜你都選最難熬的後半夜,每兩小時起來上香。生老病死,我們左右不了,你儘力了。只是我作為兒媳婦,沒能和你一起送老人最後一程。你能理解,但家裡兄弟姐妹不一定能理解,我讓你作難了。」

聽我這麼說,小武反過來安慰我,說他不怨,他家裡人也不怨,都知道我的病。說著說著我兩個人都哭了。

當然也有笑的時候。一次家裡有工人來幹活,房子小,沒處躲,小武就把我整個蒙在被子里。工人一出去,趕緊揭開被子讓我透口氣。看我這個狼狽樣,小武笑個不住,說我是掩耳盜鈴。

有一次,我難受上床先睡了,忘了吃藥,喊小武幫我拿葯。他答應了,端著水,拿著葯過來,我正準備起身去接,突然小武端起水杯,一仰脖,把葯吃了。我說你咋把我的葯吃了?他才反應過來。那時他也吃高血壓葯。我忍不住笑,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小武也笑了,兩人笑成一團。


說到這裡,凌寒難得露出了笑容。苦難的歲月,這一點點苦中作樂,支撐著他們,一天天堅持下來。

凌寒繼續往下講。再往後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了,因為和我有關。

那是2016年4月的一天,我在清華大學做了一場抑鬱症科普講座。凌寒有個親侄子,在北京工作,也去聽了。聽完把我的情況告訴她,還買了我寫的《渡過》寄去。拿到書,她和小武連夜看完,才知道這個病是可以治好的。全家人有了信心。後來通過侄子,她加上我的微信,從此和我聯繫上了。

那時,她只是我眾多讀者中的一個,我說過什麼,全不記得,她記得清清楚楚。說話間,她打開手機讓我看;我很感動,當時我說的一大段話,她居然完整地保存在手機上。

那天,他和小武看完《渡過》,一對比,覺得她的病也是「雙相」。他們重新去地區醫院,把這個猜測告訴醫生,讓醫生按雙相治;又想再到北京來治。他們問我意見,我仔細看了看當地醫院開的葯,大體差不多,就勸他們說:來北京治療,成本太高,先在本地治療吧,實在無效,再來北京。

在她的手機上,我看到了我當時給的意見,完整抄錄如下:

1.你的病,主要靠吃藥;心理治療也有用,但心理治療的主要目的,是讓你有信心,能夠堅持治療,永不放棄;

2.吃藥對身體基本無害,尤其是吃了這麼長時間的葯,即使有副作用,也慢慢適應了;

3.你的葯,情緒穩定劑(丙戊酸鈉、碳酸鋰、拉莫三嗪)堅決不能停。情緒穩定劑的作用,是在你低落的時候往上拉,在你興奮的時候往下壓。在此基礎上,抗抑鬱葯(帕羅西汀、米氮平)和抗精神病性葯(喹硫平)可以微調。

4.在治療的同時,加強鍛煉,每天步行2個小時以上。

5.此外,儘可能找一些事情做,不能和社會太脫離。

6.眼下,先在本地醫院,按我說的堅持治療一段時間。如果狀況好,則萬事大吉;如果再次循環,那再來北京。

從那以後,她按我的要求,足量足療程規範治療,再沒隨意停過葯。小武擔任她的藥劑師,每天把葯準備好,監督她吃藥,還學會了給她調葯。

說到這裡,我和凌寒已經回到車上,小武開車帶我們回去。我問小武:「小武,你一本書都沒看完,也不懂,憑啥給她調葯啊?」

小武回答:「我看她情緒高了,就把喹硫平加一點;情緒低了,就把文拉法辛加一點;穩定劑基本不變。加多少減多少,看她的狀況。」

他舉例說,平常凌寒都是懶洋洋的,有一天中午,他回家,剛睡個午覺的功夫,她就上了兩趟街,買了好多東西,「躁狂了。」

說到這裡,凌寒不同意。她說:「那天我不是躁狂,是感覺不對勁,又要掉進去,趕緊爭分奪秒與時間賽跑,給家裡多干點活。」

我沒理凌寒,由衷地誇獎小武:「你這就是精準調葯。任何醫生,都不如你對她的情況了解得准啊!」

服藥的同時,凌寒還報名上了當地的老年大學,學習書法、國畫和攝影。儘管是與陌生人社交,還不敢見熟人,總算比過去零社交前進了一步。

那段時間,她隨時隨地把她的經歷、感覺寫給我,不管我看不看。比如,她會寫:「今下午獨自一人去乾洗店洗衣服,和店主交流時沒有恐懼的感覺,還出附近店裡買了一塊絲巾。下星期一,準備上課去呀,好高興呀。」

她在微信上,記載了過去一年幾次波動:4月好轉;8月同學聚會,複發;11月,恢復;轉過年4月,一個遠房親戚要來,發愁招待,又小複發。

不過,總體來看,這兩年,她好的時間越來越多,壞的時間越來越短。她甚至總結出經驗:只要出現心慌,就是快複發了,但還能撐半個月——這是抓緊調整的最後時間。

經歷了近30年的折騰,凌寒總算步入了正軌。她繼續講了下去。

認識您以前,每次病情複發,我都是孤軍單打獨鬥,像死豬躺在案板上,也象待宰的羔羊。現在「渡過」公號的每位患者,無論是痊癒的,還是正在痊癒路上不放棄的,都是我精神上的支柱。

病重的時候,躺在床上起不來。只要病情好轉,能起得來,我就出門去拍照。我特別享受拍攝過程,拍了幾個月,自我感覺進步不小。我還能拍照,不是廢人一枚呀!這麼一想,心情就好了。明顯感覺到自信在一天天積累,不懼怕人群了,注意力也能集中了。

有一天下午,在廚房看到對面高樓上兩個工人吊著擦窗戶,我想都沒想,飛奔到卧室拿上相機衝進廚房,隔著玻璃狂拍。小武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看我這樣,說:秋天樹葉都黃了,我陪你出去拍秋景吧。他這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剛才肯定讓小武覺得我躁狂了。但我知道我沒躁狂,是進步了。我們夫妻倆高高興興出了門。那一下午陽光很亮,一點風也沒有,我拍了好多照片,從沒那麼高興過。

後來我就經常自己出門。第一次是去理髮店做頭髮。我鼓足勇氣走進去,說明來意,然後故作鎮定擺弄手機。理髮師與別的顧客聊天,過一會那女顧客走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心想剛才她為我遮風擋雨,現在就剩我面對了。好在理髮師和我說了兩句,看我沒心思,就不說了。洗完頭,吹乾,付款,馬上離開。走出門的霎那,我長出了一口氣,心想脫敏了一次,算是小小的進步。一高興,回家路上還拍了好幾張照片。

現在我一個人在家,只要沒有痛苦的感覺,就不胡思亂想。洗漱完畢,吃了早點,把家收拾乾淨,就看書、看電視,學習心理學。泡杯咖啡,我對咖啡的烘焙味很喜歡。只是因為睡眠不好,只在上午喝一杯。有時也喝茶,品茶更好。漸漸我開始體會到生活的樂趣了。

前幾天我一人出去轉轉,到了當年那個鐵橋邊,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小武騎自行車馱著我。當年的土路崎嶇不平,遇到難走的地方,我會跳下車和他一起走。我唱歌給他聽,都是些傷感的,沉鬱的,迷茫的,無助的。記得有姜育恆的《再回首》,齊秦的《大約在冬季》等等。

舊地重遊,物是人非,我己從妙齡少女變成了臃腫老婦。火車時不時穿過鐵橋,隆隆聲索繞耳畔,「活著真好」的意念蹦到了我的心間。我又哭了。想到女兒都二十多歲了,我還沒好好活過啊。


三天後,我結束採訪,要回北京。夫妻倆一定要把我從縣城送到地區所在城市。

我們是當天下午到的,先在那個城市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小武領我去賓館餐廳吃自助餐。桌子上放著一個牌子,「雞蛋一人一個」。小武說:「以前不限量,隨便吃。」

我問:「你以前住過這?」

小武答:「太熟悉了,三次住院,都住這。」

他告訴我,因為凌寒受不了醫院的環境,他向醫院申請,每天去醫院治療,掛點滴,然後到這個賓館來住,「交兩份錢。」他頗有些心疼地說。

說著話,我和小武端著早餐盤去找凌寒。她正坐在一張桌前,望著窗外的藍天。

她指著窗外,對我說:「那些年,我就坐在這個位置,看著這座樓。就想,這樓就幾層高,跳下去也死不了啊……那時整天就想著死……」

小武說:「30多年都過來了,現在得好好活了。」

凌寒仍然沉浸在回憶中:「我狀態不好時,老是問小武,我拖累你嗎?問了無數次。他總說不拖累。我不相信,他是不想讓我傷心。其實換位思考一下,不就全明白了。」

說著,她轉過頭,對小武說:「這一生虧欠你太多,沒法彌補了。」

小武回答:「你不是總說我將來身體會垮嗎?那你趕緊好起來。將來你好了,我不行了,你來照顧我,就彌補了。」

……

吃完早餐,夫婦倆打車送我去機場。車上司機放著俄羅斯民歌《喀秋莎》。這時凌寒的情緒格外地好,又回憶起來:30多年前,她、小武,還有一個女同事,三個人一起打牌。小武打輸了,被逼著唱歌,唱的就是這支《喀秋莎》……

在想像中,我彷彿看見,30年前,在鄉下簡陋的宿舍里,幾個年輕人哄著,鬧著。她強打精神,強顏歡笑,小武則不時偷看她一眼……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還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麼。但是走著走著,大半輩子也就走下來了。


凌寒和小武的女兒,在外地上大學,我沒見到。從照片上看,是一個美麗、爽朗、陽光的女孩兒。後來通過微信,我採訪了她。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談起她媽媽,她的一家。

全文如下,一字未改。

自從我記事以來,「我的媽媽和普通的媽媽不一樣」這個想法就一直伴隨著我。因為媽媽的抑鬱情緒,我常常被託付給大姨照顧,不能隨意地帶小朋友回家玩兒,因此一直是一個乖乖女,懂事、聽話,也不免有些內向。小時候,總是覺得爸爸最好,其實回頭想想,那時候年紀太小,覺得爸爸關心最多,就最愛我,但是看不到藏在媽媽心裡的愛,其實,他們對於我的愛誰都不比誰少一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懂得了媽媽的苦楚。我之前一直不願意承認媽媽是病人,可能因為了解有限,也可能媽媽在比較好的狀態時,那種明媚的樣子讓我感覺她從未那麼難過,從未有任何病痛。

現在,隨著知識水平和認知水平的提高,我逐漸意識到媽媽的痛苦來自心理和生理兩個方面,像感冒一樣,可以科學的解釋其原理。在我看來,媽媽的病痛就像感冒一樣,綜合了很多因素,合乎常理的發生,也同樣會有康復的時候;我們不能保證一次痊癒後就不再感冒,也不能因為害怕感冒而放棄正常生活,只是要以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來避免感冒的發生。

對於有一個抑鬱症的媽媽,除了一些無奈的苦楚,我大多數時候其實是感到幸運的。我相信上帝為我們家關上了一扇門,也就同樣打開了不止一扇窗戶,這二十幾年來的生活也是幸福甜蜜的。

其次,可能是從小做事需要觀察爸爸媽媽的心情,我養成了我善於捕捉他人情緒,擅長換位思考的習慣,對於現在的人際交往,我常常受益匪淺。說實話,媽媽的社交困難也對我有一定的影響,但是媽媽總是鼓勵我走出去,去體驗外面的世界。有爸爸把關安全問題,媽媽鼓勵我勇敢,我漸漸體會到了自己走得越來越遠,一直走在遇見一個更好的自己的路上。

最後,因為媽媽的經歷,我的家庭對於成績往往有著大多數家長沒有的寬容,通常以引導和教育的方式陪伴我的成長。在一個充滿善良與愛意的家庭氛圍里長大,可能這就是所說的富養吧,讓我有了愛的能力,以充滿愛意的心態對待周圍的人,去愛生活,愛這個世界。

本文自述部分由凌寒「化名」記述,張進執筆

設計/ 大表哥

運營編輯/ 秦旭東 吳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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