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印記：隆回老街上的磨刀客
隆回有一條老街，很多賣菜、雜貨店，人來人往的不能通車，叫三合街；
隆回有一口老井，很多女人清早傍晚都集中在那裡洗菜洗衣，叫大井；
隆回有一個早餐店，其實就是主人在自己的家裡的商鋪做做包子稀飯，過了早餐時間就是小商店了；
這個地方有一個賣肉的攤子，這個地方一個花瑤人的草藥鋪子...
清晨，我在這裡早餐，發現了一個磨刀客，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發現隆回的磨刀客，於是蹲下身看他磨刀和細聊。
磨刀客叫張早生，今年82歲，家裡是北山鄉觀音塘人。觀音塘，我最近去過，如果用歷史事件來評價，那裡就是一個石磨製作專業村，過去50年每個男人都能打制石磨，然後合作社統一收購。
磨刀客穿著的確良長褲，白色襯衣，補了很多補吧的解放鞋，身邊一個小小的編織的小籃，裡面放了7-8個刀把，一根自動收縮的小凳，他帶來兩塊磨石，一塊粗磨石和一塊細磨石，還有一個礦泉水瓶，裡面有像茶，但張師傅說是自己浸泡的「烈猛子」米酒。
他清早找到了生意，在幫屠匠磨刀，屠匠給了他3把要磨的刀。
我在民間收藏了一些不再使用的老刀，有燒炭的刀、破蔑的刀、放獵的刀，桶匠的刀，這些刀久不使用已經銹跡斑斑了，我一直想磨礪打油收藏但還沒有行動，恰好找到了一個磨刀客，我是多麼的需要。
有刀可磨，也是張師傅的喜歡，他要我等他磨好就收攤隨我走。一個82歲的老人，本來應該是好好在家裡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了，但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手藝，聽他說話和磨刀，看起來就是70歲的樣子，只有站起來走路的時候，看到他單瘦的樣子，雙腿不是一條直線，像燈籠的樣子，顯得有些老態。
去我家，要經過人流很多的農貿市場，我也不時的拍攝他的視頻和照片分離了他，他不時的停下腳步東張西望的尋找我，生怕和我走丟失了。
當然，這樣的年齡的老人在這個農貿市場也不足為奇怪的，很多賣菜的老人的身世和經歷或許也基本相似，即使兒女再多，也基本是自食其力，這個集市是他們的生活的來源。
張師傅告訴我，他有糧食和蔬菜，他只是缺少一點點買酒的錢，通過一天的交往總結他來縣城磨刀的因素：缺少酒錢，下雨農閑，不用看牛的周末。
昨天他的家裡發了大水，資江河水多年不遇的漲上來的水把他的幾畝早稻全淹沒了（已經多年不種早稻了，政府今年發動農民種早稻，提供了種子還補了錢。）。
我拿出一些刀給他磨，他邊磨邊說話，興趣濃的時候就停下來專門給講一段故事。
故事一：三個木匠的故事，前面兩個是年輕的木匠，經驗和手藝都一般，主人用有漆的紅凳子考驗他們，年輕的就直接在上面砍木料，主人就打發走了。第三個來的木匠是一個老人了，挑著一個擔子從家門口路過，就被老人留住，老木匠說年紀老了要回家不做手藝了，但還是被勸說繼續做，同樣給他一根有漆的凳子，但老木匠用自己的汗巾墊在木凳上，斧頭沒有砍壞凳子，主人看到這裡就知道是一個真正的老師傅了，就換了凳子，並留他做了很多天工夫，並殺雞殺鴨招待他。
故事二：砍梅山樹的故事 有一個手藝人不信梅山神，並和梅山神鬥法，他就頭倒戴灶膛里的三腳叉、翻穿蓑衣、腳反穿釘鞋，去砍了一棵梅山樹，梅山神回來後發現自己的屋沒有了，問屋裡小孩，小孩說是頭上長三角、背上長毛、腳上長刺的東西，這個奇異的人物一直沒有被梅山神找到。最後，這個手藝人在一次喝酒中自己吹牛說自己和梅山神鬥法梅山神奈何不了他。梅山神這時候終於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對象，於是捉住了這個手藝人，降災於他，不久就死了。
故事三：蠱毒的故事 在綏寧鵝公嶺做手藝的時候，有個隆回的圓桶木匠在那裡帶了一個徒弟，徒弟的老母親就想留住這個師傅不讓他回去了，就給他放了蠱毒，徒弟就對自己的母親說，這個師傅對我最好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的技術還沒有學到，你就放了蠱害死他，我也不想活了，給我也放了蠱算了。老母親聽到這裡才良心發現，給師傅吃了解藥！
張師傅15歲開始學習打鐵，他在綏寧學的打鐵，但師傅是隆回人，他們在綏寧各地做手藝，數出來的地名有長鋪子、東山、朝儀、溪口我都去過，他一生打了幾十年的鐵，年老的時候打不動了，就開始磨刀。他說沒有打鐵的不會磨刀。
我收藏的刀，他也有些沒有打過，比如切麻糖的刀、圓桶的孢刀...
張師傅喜歡一邊磨刀一邊評價刀，打得是不是好？刀的鋼是不是好？這是必須的！
他不時的感慨：這是一把好刀吶，這把刀鋼好啊，是不是好刀，我一磨就知道了，只有好刀才能起鋒！你怎麼有這麼多好刀啊？！現在這刀鐵匠師傅打不起了呢！
對於他來說，磨一把好手工刀比磨一把劣質刀更喜歡！對他來說，邊磨刀邊評價主人的刀好醜也能體現出他的水平和能力！
有一把刀他一接手粗看就說這把刀不好，是邵東打的，應該很便宜，但一磨礪繼續端詳就又改變了評價：刀柄很好，刀柄和刀之間的接環是平的很好，
我的收藏都是多年的老刀，這些老鐵匠的手藝和良好的鋼製讓張師傅很喜歡。
我從鄉野不同的地方帶回來幾塊磨刀石，他試用了幾塊，並一塊塊的評價，其中一塊磨刀石很軟，最容易給刀起鋒，是一塊好磨刀石，他反反覆復的表揚那塊石頭，要我好好保存不要掉了，也不要放陽光下暴晒，曬久了幹了就要不得了。有幾塊太硬度太高了，不是好磨石。
張師傅磨刀都有習慣，他檢查是不是磨好刀口的標準就是用到給自己刮鬍須，刀如果磨好了，就沒有一點問題，張師傅磨了好多把刀，這些磨好的刀幫他颳了很多鬍鬚和腳毛。當然，也只有好刀才有這種「本領」。刀好在於鋼，鋼不在於厚，在於深！
我其實只是收藏民間的各種刀具，不是使用，要張師傅只要磨亮就可以了。這樣就可以節省很多時間。但是張師傅是不懂我的話還是無法理解，他堅持每把刀都要磨得很鋒利直到可以剃自己的鬍鬚。
最後，我完全理解了，一個磨刀客的真正價值不是把刀磨亮，僅僅磨亮是很簡單的事，也不需要技術，要檢驗一個磨刀匠的真正本領就是鋒利！他一輩子只有一個職業道德標準，就是把客戶的刀磨鋒利，並且越鋒利越好！這才對得起自己的手藝和誠信標準！
他磨刀每把收費是3-4元，不磨好他不會放手的！哪怕你不要他磨鋒利，他也要不鋒不放手！
我有一個愛刀的朋友，尋找到荷香橋一個老鐵匠打制了一把刀胚，然後自己在家裡幾個月不出門的磨礪，刀已經成型並閃閃發光，但刀鋒一直還沒有開好，不是非常的鋒利。他如約而至，忍不住也從家裡把那「心刀」拿了過來給張師傅磨礪，我沒有觀看他們磨礪的過程，但最後我多次纏問朋友是不是滿意的時候，他說還是老師傅厲害啊，也學習了很多磨刀的專業知識，知道了磨刀的步驟和要點，應了一句古話：做什麼都需要師傅！
中午，幾個朋友一起陪張師傅在家裡喝酒吃飯，張師傅愛酒，到家裡也不忘記把自己的酒瓶帶上來，當然，他也是習慣了喝自己的「烈猛子」浸泡的米酒。張師傅喝了很多酒，講了很多話，他自己的耳朵有些背，講話的聲音很大，底氣也很足，他告訴我們他除了叫張早生，還有個書名叫張繼來，鄉親們一般叫他小名早妹子，於是，我也叫他早妹子，他呵呵的笑著應我！
他反覆教育孩子「你要好好讀書啊，莫看電視莫看錄像，以後考個好學校，當老師當醫生樣樣可以....」
他反覆提醒我「你要好好帶毛毛，好好培養毛毛，莫打他莫罵他，打他不好....」
早妹子喝了些酒，最後有些醉了，一個藝人，喝酒是最基本的本領和愛好，他的生命是和酒分不開的。我不能喝酒，幾個朋友始終陪他喝到最後，這讓我有真正請他吃一餐飯的感覺，也只有請他喝酒了才對得住他！
酒後，早妹子繼續下樓磨刀，他的話語更多了。
愛刀的羅哥說，那天磨刀客估計是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天了，他幾乎是顫抖著身子，說磨刀20-30年了，還沒有會到這樣的老闆，全掛子，樣樣都懂，樣樣刀子都有，把把刀子是好刀！
當然，這樣的感慨在飯桌上也時時刻刻說，只是情緒沒有如此激動吧。
早妹子是搭村裡的班車出來的，下午2點班車要返回村裡，我要他好好磨刀，晚些時候送他回去，他說要是你送我回去，我就磨晚些，但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要在我屋裡住一晚，明天恰了早飯再回去，我要到市場帶些菜一起回去，家裡沒有什麼菜，酒還是有的！
住一晚，是鄉里人待客的禮節，如果只吃一餐飯就送客，是不重情的！去市場買菜回家待客，也代表著自己對客人的重視！
他還生活在過去的生活方式中。
快2點的時候，早妹子提醒我，是不是送我，如果送我就繼續磨，送的話就要住一晚再回來，今天的工錢不要了，當出來嗨（玩）了一天，反正哪個不出來嗨的，這個社會只會得到人，會不到錢。
早妹子很少出門磨刀了，一年也沒有幾次出來，他告訴我，出來磨刀就是為掙酒錢的。 他說「兒孫滿屋、玄孫滿堂，還是要自己的身體硬朗！」當然，他或許也爭不了多少酒錢，但他能通過自己的勞動有些收穫，並使自己收穫滿足，這是他健康的源泉！
再忙，也要送早妹子回家，這是承諾，就要守信，尤其是對一個年老的長者。我也需要更多的體會他的生活。
途中，早妹子還是嘮叨些好話，重複說如何教育孩子。儘管啰嗦，但已經成為一種鄉土的需要！
磨刀客已經回去了幾天，我每天在廚房裡拿起早妹子磨礪的刀子切菜，刀還是原來的刀，但菜刀已經鋒利無比，切菜的時候是一種非常的享受，我要感謝早妹子，他給了我更多的生活熱情，尤其是在廚房裡的操刀實踐做飯菜的感覺！
可是，早妹子已經老了，他什麼時候再來磨刀呢？我們需要這樣的磨刀客在我們的身邊吆喝！
2014.6.24 於鄉村印記
作者簡介：陸顯中，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俗攝影協會會士。2000年開始攝影創作，並以人文、民俗為主，常年記錄偏遠山鄉的即將消失的農耕文化、尤其是少數民族風情，2008年開始做一些文字記錄，目的是幫助圖文解讀和記憶。到現在已經有近40萬字的散文和遊記，圖片30萬張，收藏大山裡的文化記憶的物品1000餘件。建立有「鄉村印記」民俗展覽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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