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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夫論》子書精神初探

《潛夫論》子書精神初探2018-01-13 09:28光明日報馬世年

王符與王充、仲長統並稱「後漢三賢」或「東漢三傑」,韓愈曾作《後漢三賢贊》,稱讚其人,欽慕有加。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中說:「符書洞悉政體似《昌言》,而明切過之;辨別是非似《論衡》,而醇正過之。」劉熙載《藝概·文概》也說「《潛夫論》醇厚,略近董廣川」,將其與董仲舒相提並論。這些評價,王符都當之無愧。

王符雕像 資料圖片

作為東漢最重要的子書,《潛夫論》在思想主張與精神品格上直追先秦諸子,繼承了先秦子書的著述理想,體現出強烈的子書精神。這裡所謂的「子書精神」,主要是就其著述當中的使命意識、理想追求、現實關注、社會批判、民生關懷等而言。一句話,諸子著述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匡正時弊、解除民瘼、扶傾救亂、力挽衰世,就是要「救世」。而這恰恰都是王符在寫作《潛夫論》時所縈繞於懷而無法忘記的。

《潛夫論》的根本主張與基本命題,可以從四個方面來概括。

第一,重學務本是《潛夫論》的立論之基。全書以《贊學》為第一篇,繼承先秦諸子「勸學」的傳統,以學為先、勉人向學。王符以學為「智明所成,德義所建」(《敘錄》),認為「凡欲顯勛績揚光烈者,莫良於學」(《贊學》)。他說:「雖有至聖,不生而知;雖有至材,不生而能。」(同上)其勉勵為學的意圖非常明顯。可以說,重學的思想始終貫穿全書,從而成為全書的綱領。《贊學》之後,緊跟著便是《務本》。王符主張崇本抑末、守本離末,強調富民正學,以之為治國之本。舉凡貢士、舉賢、考績、班祿、論榮、交際、勸將、治邊等等,都要務本抑末,「慎本略末猶可也,舍本務末則惡矣」。他還提出,「務本則雖虛偽之人皆歸本,居末則雖篤敬之人皆就末」——這已超越了道德品格的限制而深入到人性的層面了。

第二,重德尚賢是《潛夫論》的根本主張。王符是東漢儒家思想的標誌性人物,他注重德治、強調舉賢,尊崇德行道義,主張選賢任能。在王符看來,「仁重而勢輕,位蔑而義榮」(《論榮》),因而他提出「德化」的主張,以之為國家治理中最基本、也最理想的方式。王符堅持「國以賢興」,主張「任人唯賢」,一再強調尚賢、任賢、舉賢、知賢;反對「任人唯親」,猛烈抨擊「以族舉德」「以位命賢」的用人方式。

第三,重法明刑是王符論政的鮮明標誌。王符作為東漢時期儒家的標誌性人物,在服膺德治思想的同時,能夠正視商、韓之說,融合儒法,重法明刑,這是超越時代的進步之論。王符認為,法令是君主統治天下最重要的手段,君主必須要做到令行禁止,否則就會危及國家。他面對漢末的衰世,深刻認識到,德治不能離開法制,僅僅依靠道德教化是不夠的,必須要「兼秉威德」「明罰勅法」,德法並舉;嚴刑峻法,「以誅止殺,以刑御殘」。王符論法,多將其與賞罰結合起來,主張信賞必罰、厚賞重罰:「其行賞罰者也,必使足驚心破膽,民乃易視。」(《三式》)這也是他在衰亂之世的無奈之法。

第四,重民救邊是王符論政的基本立場。他繼承了先秦時期的民本思想,並將其進一步發揚。他說,「國以民為基,貴以賤為本」(《救邊》),「國之所以為國者,以有民也」(《愛日》)。因此,君主只有重民、愛民、利民、養民,關心民生疾苦,才能保其社稷、安其天下。這也是《潛夫論》中最具思想光芒和人文關懷的主張。在如何處理邊患的問題上,朝廷有各種雜亂的聲音,包括「棄邊」這樣的淺薄之論。王符激烈抨擊地方長官軟弱無能、節節敗退、欺瞞朝廷、殘害百姓的罪惡,堅決主張「救邊」「實邊」,「邊無患,中國乃得安寧」(《邊議》);而「棄邊」只能帶來「唇亡齒寒,體傷心痛」的結果。如此集中地討論「救邊」問題,這在漢代子書中是獨一無二的。

《潛夫論》中最為人所關注的,在於其中貫穿始終的批判精神。王符是東漢社會批判思潮的開端性人物,對東漢後期社會政治的抨擊是廣泛的、尖銳的。他曆數當時經濟、政治、社會風俗等方面本末倒置、名實相違的黑暗情形,指出,此「皆衰世之務」。其根本目的還是希望能夠救治衰亂之世、改變疲敗之風。這些批判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弊亂之政、澆薄之風、貪枉之吏。

東漢由盛而衰,首先是政治上的。和帝以後,朝廷自身內亂不斷,外戚專權、宦官干政,兩者之間也是爭權奪利、互相殘殺,不斷加深了東漢王朝的政治危機,政事統治上矛盾四起、一片狼藉。王符對於當時政事的諸多弊病都予以無情揭露。大凡舉貢薦賢、考績論功、法令制度、治訟贖赦以及邊防軍事等,皆在其中,幾乎囊括東漢政令舉措的各個方面。矛頭所指,上至公卿貴戚,下至官吏士卒,皆在其中。其所指摘,多以「今則不然」或「今」領起,著重用力,在廣泛而深刻的批判中勾勒出東漢季世的政治亂象。

東漢王朝的敗落是全方位的,不僅反映在政治舉措、官僚制度上,也表現在社會風氣、民間習俗上。當時的社會風俗,也是一番破敗、萎靡之象,世風敗壞、道德淪喪。王符對此澆薄之俗也同樣予以猛烈抨擊。他指出,富豪之家多是寡廉鮮恥、為富不仁,「以錢多為賢,以剛強為上」(《考績》),由此帶來社會風氣的勢利虛偽。

王符尤其憤恨那些侵擾下民、禍害百姓的暗主驕臣、腐敗官吏,一再批判他們「肆心恣意,私近忘遠,崇聚群小,重賦殫民,以奉無功,動為奸詐,託之經義,迷罔百姓,欺誣天地」(《忠貴》),「令長守相不思立功,貪殘專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考績》)。他特別關注西羌反叛中官守的投降主義與退卻行為:在羌敵面前,邊地將帥官吏怯劣軟弱,不敢討擊;反過來又借口防治邊患而盤剝民眾,為發國難財而餓殺百姓,其慘狀「其為酷痛,甚於逢虜」。真可謂字字血淚!

王符並不僅僅是一位冷峻犀利的批判者,他對生長於斯的故國故土更是充滿深厚情感,因而在批判的背後,還有濃郁的家國情懷。這集中體現在兩個主題上,其一是「賢難」之嘆,其二是「衰世」之嘆。

《潛夫論》自始至終都體現出王符思賢、用賢的思想,也貫穿著「賢難」之憤。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反覆提及「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的鬥爭,謂:「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潛嘆》)這與《韓非子·孤憤》所說的「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何其相似乃爾!其情感精神,一脈相承。思賢、用賢乃至嗟賢、傷賢也成為《潛夫論》一個重要而突出的主題。

王符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沒落衰敗的季世。對此,王符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潛夫論》反覆說「衰世」「末世」「季世」,「衰世」之感始終在王符心頭揮之不去。他的所有政論,都是針對這一現實而生髮的。無論是改良政事、舉賢貢士,還是加強法制、整肅吏治;無論是崇尚道化、矯正世風,還是救治邊患、解除民瘼,都是建立在挽救衰世這個基本前提下的。這也就可以理解: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為何會一再做如此深刻、犀利的批判。

最後回到《潛夫論》的視角問題上。作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王符的成就不僅在於他對社會現實的冷峻批判,更在於他對弊政亂俗的深度剖析及提出的解決對策。他力圖通過自己的主張,化解東漢王朝所面臨的種種危機,為衰亂之世分析病情、診斷病因並且開出良方。因此,《潛夫論》的視角,類似於一種醫者的視角,用醫者的眼光看待他所處的時代。《潛夫論》一書也多以醫為喻,彷彿作者是一個醫術老到、憂患憤激的醫者。將《潛夫論》與《荀子》《韓非子》對讀,就可以發現各自觀察視角的差異。如果說,《荀子》是綿密老成、博學持重、「最為老師」的「師者之文」,《韓非子》是犀利峭拔、鞭辟入裡而又「慘礉少恩」的「吏者之文」,那麼《潛夫論》無疑就是冷峻深刻、洞悉弊病而又心懷仁愛的「醫者之文」,王符也就是那個直面東漢季世頑症痼疾的冷峻的「醫者」。(作者:馬世年,系甘肅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研究員)責編:吳亞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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