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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將軍

(一)敗

我一人孤軍奮戰於千軍萬馬之前,丟盔棄甲,烈馬於我身旁嘶鳴,催促我快快隨它奔走,留下最後一口氣離去,而後再捲土重來。我拍了拍它凝結著血塊的馬鬃,喚它離去,隨後偏用了這最後一口氣力將早已掉了紅纓的長槍擲出,缺了口的金屬破風向前,在敵軍將領馬蹄的黃沙之前,深深埋入。這一舉動無疑點燃了對方的最後怒火,大軍舉兵向我攻來,我將斑駁的大刀插進沙土,緩緩坐下,再無一絲氣力。戰馬用頭蹭了蹭我,蜷腿蹲在了我身旁。它身上有和我一樣的血腥味道。

一輪紅日將這修羅場掩上一層薄紗,似想遮蓋這戰爭的罪惡。我咧嘴,想要笑一笑,卻終是發不出聲。有人在逼近,但我耳邊偏偏愈發寂靜,唯有風揚黃沙的嗚咽。一曲葬歌。

一片染紅的金屬片從背後自我左胸膛穿出,我還未來得及將它拔出,更多的金屬向我襲來,冰涼的感覺,噴涌的熱血。熟悉而熾烈的感覺。

在閉上眼前,我看了一眼我的戰馬,它身上有很多刀槍的傷口,潺潺冒著血,可它不再嘶鳴。我還記得當年我馴服它時,那種桀驁的眼神,猶如我少年時的意氣張狂。而今,那雙眼,卻流下了我從未見過的眼淚,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的潦倒。

我最後望了一眼遠方,長河落日圓。這是我這生終結的景象。

我此生未能生在塞外,卻終能在這片黃沙中結束。

也算是,不枉此行。

(二)勝

我將敵軍將領的屍骨拉回王都的時候,迎來了全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王在王城之上給我受封,賜給了我土地府邸和珠寶,所有人臉上都是歡欣的笑容。

當夜,王宮中給我舉行了接風晚宴,觥籌交錯,美人紅袖。大臣輪番給我敬酒,我喝了許多,卻始終未醉。在這風雲詭譎的王都,沒有人能夠真正敢醉,所有人都清醒的活著,行差一步,也許就會萬劫不復。

大戰已結。歌舞昇平的夜宴之中,王說笑著收回了我的虎符。杯酒釋兵權。不再需要戰爭的國家,將軍也只成了一個擺設,呈在庭院深深的府邸之中,卻把傳奇高高懸在府門之上,供世人敬仰和擺談。

失去了實際價值的將領,也許更像一個玩物。

我把著酒,看著皇宮翹腳屋檐上的月色,也是染上了旖旎。不像大漠,那兒月亮永遠是清冷高潔,不染風塵,卻是人間滋味。

我就在那樣的月色下同他醉過一回,那夜的風沙很小,我們暢談了許久,醉了又醒,醒了再醉。人生難得一知己,縱使相知難相識。那樣的日子,我知道,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了。當初扺掌而談的那人,如今正懸掛在不遠處高高的城牆上,縱使我已重新整理了他的盔甲,可他身上的傷口,卻再也不會癒合。

我與他之間,註定有一人會有這樣的結局。

總要用枯骨,去成就一些人的功成名就。

他們都說,我勝了。我勝在了戰爭之上。

可我知道,在往後的漫漫歲月,在這廟堂之中,我當年的熱血,終究會漸漸冷卻,直至凝結。

(三)離

他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還在院中練著紫薇槍,最後一個招式落下,那棵他最愛的秋海棠被槍尖折了頭。

我沒有來得及去找母親,一張聖旨就已經到來,等我趕到府門,那兒已經跪滿了人,最前方一抹身影有些顫抖,我衝過去一併跪下,扶著她。

母親接過了聖旨,宮裡來的人通通走盡。以前他還在府中的時候,那些人無一不是諂媚地笑,我曾告訴他我很厭煩,他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從不多說。

母親說,我最像他小時候的樣子,什麼喜歡不喜歡的都只管大膽地說,從不計較後果。可在我記憶中,他一直是一副持重的模樣,從來沒有過話本中英雄該有的張揚。

但是當母親強忍者淚接過聖旨的那一刻,我突然相信了母親口中他同我一樣頑劣的兒時。在有人替你支撐天空的時候,我們從來不需要去知道天高地厚。他頑劣的兒時,父親仍在人世;我頑劣的兒時,他代替父親,替我承擔了我的所有淘氣惹下的後果,縱使那時他也本該只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聖旨判我們流放,沒有連累整個家族,僅僅是將軍府僅剩的我同母親兩人。替他送最後一封家書回來的副將說,他生前早已料到了如今的結局。其實他完全可以避免死亡,可他卻用他的血,免除了其它親人的災難。

頂天立地莫過於他。可我寧可他不那麼光明磊落。整個家族流放又如何?至少他能夠活著回來,騎著他的那匹烈馬,再教我一遍槍法。

他答應我的要帶回來的一抔黃沙,永遠也無法吹到敵國王城的那座高牆,而如今,竟是連他的屍骨也無法安葬。

那招我怎麼也練不好的紫薇槍的最後一式,從此以後,怕是再也舞不動了。

(四)合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條長街的珠寶和美人。

無數的大臣來來往往,向他道喜,他以笑接待,接待著這些人與人之間不可推卻的浮誇,可我讀懂了,他並不高興。

我夜裡起來的時候,常常看見他,坐在窗前,對著月光,不斷擦拭著他的青光寶劍,一個人,安安靜靜,像夜裡沉默的月亮。我沒敢驚擾他。

他說,他遇到過一個像黃沙的人,愛恨凜冽。他說,他可能不是月亮,是大風,大漠里,月亮和黃沙是最美的拍檔,而他,親手把他的黃沙吹走了,再也回不去。

他有時在夜裡也會放下他的青光寶劍,拿出一把斷了頭的長戟,這種時刻,他往往會喝酒,我從老遠也能被那陣酒香驚醒,我想,他喝的應當是大漠上最烈的酒,能灼傷人心的那種酒。

他喝酒喝到高興的時候,會舞著那一把長戟對著月下的海棠來一個招式,那招式很好看,我在這兒並未見過,他說,這是他的那片黃沙的絕學,紫薇槍的最後一招,那人的弟弟怎麼也學不會,他把它交給了他。他還說,他的黃沙最愛海棠,他的家裡書房外有一株,推開窗就能看見的美麗,可是他再也看不見了。

他還在重複舞著那紫薇槍的最後一招,斷了頭的槍折射出月光,折射進他的眼裡,我想,他也許真的和什麼作了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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