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楊貴妃與無上密
拍了《教父》的導演科波拉後來再也沒有如此驚才絕艷的作品。很多人嘲笑他江郎才盡。他也不正面反駁，只是微笑著說：可是我拍了教父啊。眾人皆啞然。
不知道這個傳聞是真是假，但我覺得科波拉的回答很妙，有一種坦率而自信的痞氣。他沒說出口的話應該是這樣的。「你們這些庸人瞎逼逼什麼，老子現在再不濟，教父是我拍的。這足以讓我留名青史。而你們呢？」
在任何領域內，彪炳史冊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每個時代最頂尖的天才才能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區區幾筆。天賦，作品，時運，缺一不可。不管怎麼說，科波拉憑藉《教父》足夠在電影史有一席之地。這讓他有底氣去傲視同時代那些詰難他的人。
可是同為導演的陳凱歌似乎還做不到這麼舉重若輕。儘管他少年成名，《黃土地》被稱為第五代的開山之作。儘管他中年得志，一部《霸王別姬》讓他獲獎無數，封神戛納。
《無極》之後，讓我驚訝的，不是電影的失敗，而是陳導上杆子要告那部惡搞他的《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天天跟大家講道理，貌似很通透的陳導，在碰到自己的問題時，也陷入了執著的誤區。這種執著讓他對一個晚輩的玩笑之作如此較真動怒，反而還不如科波拉那句：可是我拍了教父啊。
陳凱歌大概看不上這種痞氣，一直以來，他隱隱都有一種文化貴族的優越感，同時也不乏超越自己的精進心。他不願意自己的高度止步於《霸王別姬》，畢竟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出名有早出名的慘，因為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看著你的，很多人會沉不住氣，因為眼光是有重量的，會把人殺死。
陳導還是沉得住氣的，這部耗資巨大的《妖貓轉》在湖北襄陽複製了一個唐城，據說光種樹就種了六年。他以各種實景的真實性來還原一個虛幻的唐朝盛世，用自己的執著告訴大家一個放下執著的故事。
故事的核心其實是兩個東西，一個是楊貴妃，另外一個是無上密。
三十年前，安祿山兵變，楊玉環馬嵬驛被迫自殺，給她和唐玄宗的愛情神話畫上了一個句號。三十年後，長安城裡突然出現一隻會說人話的妖貓，攪起一片血雨腥風。這就開始了整個故事的序幕。
大唐才子白居易在長安任職起居郎，是皇帝身邊的秘書。他正在寫《長恨歌》，也就是唐玄宗和楊玉環的愛情故事。他對三十年前的盛唐和愛情，懷有天真的憧憬。
和尚空海從日本來大唐，他身負師傅臨終前的囑託，要找到讓人不再痛苦的秘密，也就是佛法中的「無上密」。
陳凱歌在電影裡面設置了種種懸念，隱喻，而這一切都是圍繞著楊玉環的愛情開始的。陳導當然不是要拍一部人人都愛楊貴妃的「瑪麗蘇」電影。愛情只是一個引子，它引爆的是對真與幻，善與惡的思考。
其中，最矚目的愛情自然是唐玄宗和楊玉環。「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於一身」，這是何等深情款款。唐玄宗甚至在長安城上安置懸空的鞦韆，讓楊貴妃站在上面，接受萬千子民的仰望和膜拜。可這是愛情嗎？或許吧。但是，這更是帝王權力的象徵。美國歷史上有著名的紅絲絨鞦韆的故事。就是有權勢的男人讓他寵愛的少女赤身裸體的坐在上面打鞦韆。總之，鞦韆，是一個嘲諷，也是一種隱喻。權力包裝下的愛情，美貌不過是附庸。
阿部寬是日本來的遣唐使。他被大唐盛世和貴妃的美貌所征服。他急於和貴妃表白，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知曉內里的唐玄宗制止了。貴妃是皇帝的女人，她永遠不會是一個人。一語雙關。這即是情感領地的劃分，放在更大的家國語系中也是一樣。這就是唐朝和日本的關係，你可以仰望崇拜，但不能覬覦更不能試圖佔有。在貴妃被設計賜死的時候，阿部寬選擇了沉默。這是人家的國事，也是人家的家事，你始終是一個外人。他的愛，屈從於地位和身份，也始終無法越界。
白居易在三十年後，醉心於寫詩描繪皇帝與貴妃的愛情故事。他的房間里貼滿了貴妃的畫像，但是，他愛的是一個詩人添枝加葉幻化出來的形象。所以，當妖貓出現，告訴他，貴妃死於皇帝有預謀的謀殺之後。他徹底崩潰了。因為這意味著他苦心建造的愛情故事是假的。所以，當他和空海找到當年的老宮女，老宮女跟他說，貴妃確實是自殺時，他的反應是欣喜若狂而非悲傷。他並不在意貴妃的死，他在意的是貴妃如何死。因為這影響到他長恨歌存在的合理性。
李白在極樂之宴上寫下那首「雲想衣裳花想容」的詩句來讚美貴妃的美貌。而事實上，他連貴妃的面都還沒見上。不過是迫於權力的脅迫，用詩人的想像寫成。
安祿山發動兵變，揚言要得到楊貴妃。他覬覦的除了貴妃的美貌，更是皇帝手中的江山與權力。
一個女人有如此美貌，權勢，看似坐擁全天下人的愛慕，但是，這一切不過是個幻象。這些絢爛的泡沫在馬嵬驛面對生死的時候，碎了一地。如果你明白了這個，再去看之前的極樂之宴，那個錯彩鏤金的花萼相輝樓，想那萬邦來賀，幻虎為花的絢爛，一切都是那麼荒誕。那不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嘛，萬艷同杯（悲），千紅一窟（哭）。人世間的情愛，多少都是幻象。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未必是真相，所以妖貓喜歡挖人的眼珠子，因為世人多數也是有眼無珠的。
楊貴妃死了，那個真正愛他的白鶴少年白龍，為了讓她的肉身不腐，用自己的肉體幫她驅除了蠱毒，靈魂卻附在一隻黑貓身上。但那個時候，貴妃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並不知曉，伺立身旁的少年，是那個為了她不顧一切的人，也並不知曉，此後的三十年，為她復仇是少年唯一的生存目標。
真正的善和惡，愛和恨，都是秘密發生的，兩者之間，都是幻象。
貴妃之死是整個故事的焦點，貴妃到底是怎麼死的？安祿山兵變，皇帝逃亡至馬嵬驛。皇帝貼身侍衛倒戈。最後的結果是要皇帝賜死楊貴妃方才罷休。自古以來，亡國的罪名向來是要女人背負的。這是男權社會歷來的話語體系。
若唐玄宗真的賜死楊玉環，那就是皇權受到了挑戰。堂堂皇帝，居然受制於他人，賜死自己妃子。天子尊嚴受到衝擊，也就衝擊了將來政權的穩固。
若唐玄宗不賜死楊玉環，就無法來平民憤，無法平亂。平亂首先要平心。總有一個人的鮮血要來祭祀被蠱惑起來的軍心。
楊玉環必須要死，但問題是要死的體面，死的不傷天子尊嚴。
唐玄宗和身邊的幻術大師商定了一個計策。
對外，將貴妃之死推在身邊高力士身上。高力士偷偷賜白綾於貴妃，貴妃自殺而亡。皇帝並不知情。這樣，即造成了貴妃已死的局面，又可以使皇權不被踐踏。錯的只是皇帝身邊的人。
對貴妃本人，皇帝解釋，這只是假死。是讓幻術大師暫時封閉其穴道，待風波過去，就救她出來。
但是，這不過是一場騙局，權力的幻術。
皇帝賜的酒里，有巫蠱之毒。他們從沒想過讓楊貴妃再醒過來。或許，皇帝對貴妃有過真心的寵愛，但是，與這江山和權力相比，這點兒女私情是多麼微不足道。
權術之惡，惡在明明賜你毒酒讓你飲下，卻還勾勒了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
貴妃之死，實則千鈞一髮，王權江山命懸一線，但面上卻仍顯得風平浪靜。楊貴妃飲毒酒前嘴角似乎還帶著淡然的笑意。
反觀三十年後妖貓也就是白龍的復仇，則反而顯得驚心動魄。白龍首先動手的是皇帝。其次就是當年侍衛統領的兒子陳雲樵和媳婦春琴。妖貓殺皇帝殺的乾脆利落，但殺陳雲樵和春琴卻殺的慢條斯理，充滿了驚悚的表演色彩。他在春琴身上，復刻了楊貴妃之死。這種情緒上的渲染，讓我們得以感受到貴妃當年被活埋之凄慘。那棺材底下看不見的惡，比這看的見的惡更甚百倍。
一個天子的尊嚴需要靠一個女人的死來成全，此時的唐朝也是外強中乾。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導演也在電影中借人之口說出：大唐隕落不是她的錯。
這個世上有楊玉環，就得有無上密。楊玉環只是一個美的隱喻，她是每個人慾望投射的一面鏡子。她的美投射了周邊人的愛欲，佔有慾，權力欲，而這所有的慾望最終指向的是苦。劇中的每個人，除了空海，都因她背負著自己的枷鎖，所以看似空海在尋找無上密，劇終每個人何嘗不在尋找解開枷鎖的無上密。
當年的一對白鶴少年，白龍和丹龍不過是在極樂之宴上偶然撿到貴妃的簪子，而引出了貴妃對白龍身世的寬慰。「我自小也沒有父母，在叔叔家長大，因而別人對我的好分外感激，便要加倍對人好。」或許這一句話，是白龍對貴妃至死不渝的愛和守護的開始。
當唐玄宗和幻術大師設計陷害貴妃的時候，丹龍是知曉內情的。但是，他不能說破。皇權和父權的雙重壓力之下，他無力改變一切，只能任由其發生。
知曉真相的白龍責怪丹龍的沉默，因此和他分道揚鑣，獨自走上復仇之路。
而丹龍在往後的歲月中，內心的痛苦不得排遣，他想找到一種讓自己不再痛苦的方法，因此入了空門，最終參透了「無上密」。
在白龍引著白居易和空海一路探查貴妃死因的時候，丹龍則化身為瓜農一直在點化他們。
當空海質疑他賣的幻術瓜里，有一個是真的西瓜時，他笑著說：幻術里也有真相的。
雖然李隆基給貴妃編織了一個愛情的幻想，但白龍對貴妃的情感是真摯的，是可以以命去換的純粹。這個世界有極黑暗，就有極美好，有極惡就有極善。白龍縱使附身妖貓，將當年害死貴妃的仇人一個個都殺了，但他依然在受苦，找不到平靜。
一直到最後，丹龍，白龍，空海，白居易在淪為廢墟的花萼相輝樓再次相聚。附身妖貓的白龍甚至對丹龍一度也起了殺心。但是丹龍把白龍的肉身放在貴妃一旁。說：我當年找到了他，這三十年來，一直替你守護著他。
附身妖貓的白龍說：可是，我不是他（白龍肉體）已經很多年了。
丹龍說：貴妃不是那個貴妃也已經很多年了。
丹龍的意思其實是說，貴妃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這是全劇唯一讓我淚目的一段。三十年前，白龍為保貴妃遺體不被蠱蟲吞噬，犧牲了自己的肉身，附身妖貓，默默守護貴妃遺體三十年。而丹龍，也暗暗守護了白龍的肉身三十年。拋開性別，我覺得這裡面是有愛的。你在奮不顧身的守護你愛的人的時候，其實你也是在被另外一個人守護。愛和被愛，完成一種玄妙的輪迴。他終究是平衡的。
被點化的妖貓（白龍）最終流下了眼淚，他放下了自己的執念，化身為白鶴少年而西去。
這是第二次極樂之宴會。
第一次是李隆基的極樂之宴，那個時候，酒池肉林，萬邦來賀。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富貴，但事實上卻是人人被幻象迷惑，是災禍來臨前的迴光返照。
第二次極樂之宴是三十年後。花萼相輝樓已經是一片廢墟。這到來的幾個人都是飽經生死和滄桑。但是，那是真正的極樂。是佛家所說的沒有煩惱的極樂世界。因為，在這裡，他們最終都參透了無上密。
電影的開頭，空海為求無上密，漂洋過海來大唐，中途輪船遇到風暴。面臨生死的時候，他忘記了一切所學的東西，只是被死亡的恐懼充斥著。但是船上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卻顯得很平靜。他問：難道你不害怕嗎？婦女回答：只要我的孩子睡的安穩，我就不管其他了。
這又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故事。心學大家王陽明，中途被貶官，路上被追殺，無奈佯裝投水，最後搭上一艘福建商船。途中，驚濤駭浪，面臨生死考驗。而後他寫出了《泛海》一詩，踏上貴州龍場之路。這就是後來有名的「龍場悟道」，悟出了「心外無物」，奠定了陽明心學的基礎。面對世道兇險，天有不測，王陽明找到了自己的法器，也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方法，那就是「心學」。
因此，空海要找無上密的過程和王陽明悟道的過程也是類似的。但是解脫得救之道的無上密並非是找來的，而是全然的經歷每一個當下，放下執著，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死亡和失去的恐懼。這就是參透了無上密了。
白居易執著於愛情故事的真假。但他最後意識到，唐玄宗對楊玉環的情感是假的，但是白龍對楊玉環的情感是真的。所以生生死死的愛情就是存在的。因此他歌頌愛情就是能夠自洽的。
如果說，真正的善和真正的惡都是秘密發生，那麼詩人的意義就在於從種種幻象中，把這個真的情感描繪出來，以此來感動世人。事是假的，情是真的。他不再執著於幻象了，這就是他的無上密。
從《無極》的完全失控，被人嘲笑，到《道士下山》的毀譽參半，再到《妖貓傳》口碑兩極化。陳凱歌的電影里一直有一種用力過猛的姿態，不管是畫面語言的運用還是故事隱喻的選擇。我曾經很不喜歡這種過猛的姿態，但後來慢慢意識到，這種姿態的背後，或許是一顆想要超越自己的心，或許是商業藝術都想兼得的心。第五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以及電影工業化帶來的高票房誘惑，這一切都是陳導面臨的幻象。陳導或許也一直在找他的無上密。
但如果陳凱歌有一天，面對種種質疑，也能輕輕說一句：「可是我拍了《霸王別姬》啊。」或許他離自己的解脫之道更近了一些。
作者：許曉嵐，八五後，上海人。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曾任《新地產·雲南版》雜誌主編，出版小說《漫長的告別》，主要從事寫東西和拍片子。
———————————————————————>>>
·[晨露之花]發表文章均為（原創）文章，轉載請註明出處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