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寫意：有多少生命融化在黃土中
隆冬的北方沙漠邊緣區一片蕭瑟，百草乾枯，百樹凋零。大地與枯草如金錢豹的皮毛般凌然。公路邊草地上的積雨沒有完全消散。沙柳黑色的剪影在霧氣中有些怖然。沙蒿一片片點綴在黃土高原上的皮膚上，土地像春天脫毛的斑點狗。極其丑露的東西在這裡變得如此之美。北國廣闊遼遠的魁偉浩渺氣氛撲面而來。不時有孤獨的黃土台矗立在公路兩邊，猶如一個飽經故事又無聽眾的老朽。公路在沙漠里蔓延，延伸到想像力不及的深處！一路無垠的黃色。
一群黃牛每隔十來米站成閑適的黃土高原風的畫，在大地上低頭吃著荒草。山羊們像十幾骨朵棉花，它們擁簇在一起搶著荒草咀嚼。此時正是燒荒的季節，猶見遠處青煙彌散的地方，地表上閃爍著躍動的火苗。玉米桿在大地里堆成一垛一垛。有一些地方，莊戶人乾脆把它們在田疇里燒成肥料。舌頭吐得好長，幾乎要燎到近旁的農家少年們，也讓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孩兒們圍在火旁，一如五千年前的先祖們對火充滿敬畏的眼神。五千年了，高原上的種族換了好多茬，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融化在黃土中，但他們對火的崇拜並未改變。
枯樹一排排在田畔延伸著，似乎是一種邊界的指示。高原上布滿了枯樹，它們是士兵，也是守夜人。枯樹有兩種，一種是大槐樹，那是種具有偉大母性的一種樹。一種是白楊樹，直直地豎立著戳向天空。三隻喜鵲，是的，我清楚地看到三隻喜鵲在低空編隊飛行。那些沙槐的樹梢細枝均勻，上面是它們的窩。在沙漠邊緣，沙槐一片一片，有兩個喜鵲窩，它們孤獨地在樹梢做鄰。那一定是喜鵲窩，一般的小鳥做不了那麼大的事情。此情此景，如詩如畫，不知是國畫浪漫地模仿了自然，還是自然犬儒地模仿了國畫？山變黑了，天色變暗了。冰河在轉彎處像一把雪亮的鐮刀，讓人心裡凜然一驚。它彷彿要割裂正常的高原。一處龍爪柳樹在冬里變成了黑無常，在夜裡要嚇死路人。它們的枝彎曲、纏繞，肢體語言豐富，像是在說悄悄話。
高原的木場堆滿了木頭，木頭的香味在高原繚繞。它象徵著家業。一個墓碑廠里擺滿了墓碑，正待有人付錢刻上自己不朽的名字。山疊嶂。長松柏的地方是畫家畫畫時不小心掉下的墨疙瘩。西紅柿種植園己經枯萎。紅色的布繩在西北風中飄揚。羊舍在黃土地上像被神拋下的。窯洞口堆滿了玉米棒，讓人做起富貴夢。水塔高高矗立，像個鶴立雞群的知識分子，傲慢地鄙視村莊。現代的民居保留了傳統的窯洞式的圓拱頂，門卻都是西式的，潔白的。還有紅色的屋頂，更表明著它們現代的做派。
小樹林像透明的細紗，在貧瘠的土地上表演詩意。一隻毛驢在枯黃的玉米田裡咀嚼著孤獨與寂寞。一條條石子土路連起村莊，一群群山羊在生長希望。田地里堆著一堆一堆的糞肥，勤勞的莊戶人不待春天到來，己經把糞肥運來。人糞、動物糞比起從化工廠買來的肥料更能肥地。枯蒿對季節毫不抵抗，這種植物在北方生活了數萬年，生死輪迴，對光陰、時節、四季和霜寒早己見怪不怪，麻木而又淡定。光陰給了它們見識與眼界。和植物相比，人性逼仄是活得短。
破敗的窯洞像是山的眼晴，衰草是山的皮毛，山是蟄居的怪獸。那些遠山是幾億前年的造山運動形成的，這裡的山溫暖，像是女人的乳房，有厚重的母性。當山被削去一般，你會看見那稀鬆如麵粉一樣的黃土血肉，有種想親密的衝動感。撲進去打個滾，變成天真爛漫的土猴子？
河流己經結冰，形成狹長的潔白冰帶。她在黃土高原上跋涉了幾千年，走過不同的路，從未止步，哪怕在最嚴酷的降冬。那些細密的支流全然凍僵，像河流媽媽不聽說的孩子被惡魔定住，只待春神拯救。冰河如雕塑般凝固，冰河下面涌動著活水。冰柱懸掛在冰壁上。那些河流因著神秘交錯的峽谷在高原上盡情奔流，探索自然。山邊的冰瀑如玉般把從前的歡騰凝固。意冬按下了暫停鍵，讓我們把自然的奧秘看個明白。星星點點的積雪尚未融化乾淨，如灑在黑棉布上的白芝麻。 冰河在河床里蜿蜒，一些冰面在流水迴旋時凍結，可以看見清哳的動感紋理。
無名的山路不知通向何處，鬆軟的土地等待豐收的希望。那些迎風而進的人是不會虛過一生的。創造世界太不容易。冰河中的石塊好孤獨。一座石拱橋端坐著兩個放羊的少年，一個穿紅色上衣，一個黑色上衣，中間燃燒著一堆柴火驅感空氣中的冷意。那些高大的土垛，像《雙旗鎮刀客》中的闊厚城牆。但這裡沒有刀客，只有農民。
山凹里的窯洞星羅棋布，它們以及住在裡面的人們構成了村落。紅色的對聯己貼在窯門上。北方的年味在臘月己經瀰漫開來。羊腸小道把它們聯繫在一起，又形成了鄉鎮和更闊偉的縣城。三頭牛兀自從不得而知的地方回來，神情自得。炊煙點起，柴禾在窯洞里堆滿了一垛垛，足以保證一個冬天。
豬圈是用河床上的碎石塊壘成的，豬們正在午休。人類放假的生活才能很豬一樣幸福。吃飯、睡覺、吃飯、睡覺。在假期，人比豬強的地方在於人還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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