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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不走下神壇,成千上萬被殺害的冤魂就無法進入歷史

作者觀點:戚繼光不走下神壇,成千上萬被殺害的、以海為生的冤魂就無法進入歷史,中國就不會有海洋文學。戚繼光的「英雄行為」,更多地算是統治階級的「守門員」。

戚繼光不走下神壇,成千上萬被殺害的冤魂就無法進入歷史

作者:單之薔,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社執行總編。本文原題為《卷首語:大海,為何沒有撥動浙人的心弦?》

浙江這塊多是丘陵的土地很是神奇,她能天人感應,觸動生於斯長於斯的浙人的心靈,讓心靈長出花枝,開滿花朵。我甚至覺得,因為有了她,中國才精緻起來。

你看看浙江的一塊塊土地都收穫了哪些文明的果實,再看看中國文明中這些浙江元素算不算精緻吧。

浙江的楠溪江觸發了永嘉太守謝靈運的心靈,中國的山水詩從那裡誕生了;曹娥江則吸引500多位唐代詩人去那裡泛舟賦詩,把中國的山水詩錘鍊成了中國古典文學陣營中一個誰也無法忽視的品類;富春江讓中國的山水畫至此一變;一個西湖對中國文學的貢獻超過了中國所有的湖;杭嘉湖平原貢獻了絲綢和《茶經》;西泠印社創造了一種金石之美;甚至一座不很高大的山——天姥山,都讓不能親臨的大詩人李白夢遊至此,留下一首讓我們在課堂里背誦的長詩《夢遊天姥吟留別》……

浙江的天姥山,也許大家都不陌生,因為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一詩中「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的詩句幾乎人盡皆知。而從地理上看,天姥山不過是一座海拔不到千米的普通山脈,但卻是一座文化聖山。李杜等為它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而且有學者指出,在唐以前,天姥山的文化地位比泰山還高。

對自然美這麼敏感的浙人,為什麼對大海無動於衷呢?

浙江人對自然美的敏感、對文學藝術的創造力,至明清而爐火純青,王思任和張岱的山水遊記與小品文可以證明。

到了「五四」時期,白話文的時代來臨,新文學代替舊文學,浙人的文學天賦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迸發之勢。甚至可以說是浙江籍的作家證明了用白話文也可以寫出不亞於文言文的美文。現代文學的形成發展,浙籍作家居功至偉,無論哪個版本的文學史,浙籍作家的作品佔有至少「半壁江山」。說出這些名字大家就知道了:魯迅、茅盾、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鄭振鐸、馮雪峰、夏衍、艾青、豐子愷、夏丐尊、梁實秋、戴望舒、施蟄存、王魯彥、許傑、柔石、殷夫、巴人、邵荃麟、應修人、潘漠華、王西彥、唐弢……

戴望舒因詩《雨巷》一舉成名,稱「雨巷詩人」;潘漠華、應修人出版雜誌《湖畔》,被稱為「湖畔詩人」;夏丏尊寫出了散文名篇《白馬湖之冬》;郁達夫有《過富春江》;朱自清寫了傳誦至今的《荷塘月色》……

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浙人的文學藝術中缺乏海洋的元素。

艾青這位浙籍詩人雖然號為「海澄」,但他寫得最好的詩都與大海無關。他歌唱「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悲憤的河流」、「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等等。他被引用最多的詩句是: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些中國最為傑出的浙籍詩人、作家,這些離大海最近,生於海邊、長於海邊的人,都沒有寫大海。

這讓我很不解,對自然美這麼敏感的浙人,為什麼對自己面對的大海竟無動於衷呢?

浙江的海岸線極為漫長;浙江的海島數量居全國第一;浙江沿海的經濟、社會、文化最為發達,中國其他沿海省份都沒有這樣的優勢。如果浙江沒有海洋文學,我們還能指望中國其他地方出現海洋文學嗎?不可能的。

從「鎮海」到「海寧」,大海一直被防範

翻看浙江沿海地名,如寧波有「鎮海」,顧名思義,乃壓制大海之意;而在錢江大潮最為壯觀的地方,則取名「海寧」,希望大海安寧。在杭州灣北岸,歷代都將修築海塘視為朝廷大事,並將潮神廟的修建,視為國家行為……可見人們對大海的防範和畏懼。如今,嵊山島的人們終於鼓足勇氣將房屋建於岸邊,以便觀海賞潮。但越過海潮,我們發現岸上房屋人去樓空,人們早在大潮來臨之前落荒而逃。人們既沒有以衝浪的果敢行為迎接海浪,也沒有以文學作品歌詠海潮。而西方無論冒險的舉措或是文學的創作,都紮根于海洋。早在公元前500多年,古希臘的阿爾凱奧斯已經在詩中寫道:前浪過去了,後浪又湧來/我們必須拚命地掙扎……

不僅浙江沒有,整個中國也沒有海洋文學

事實就是如此,不僅浙江沒有,整個中國也沒有海洋文學。

我知道有人會反駁說:「有。」還會舉出一些例證來:西漢東方朔的《海內十洲記》;漢末曹操的《觀滄海》;西晉木華的《海賦》和潘岳的《滄海賦》;南齊張融的《海賦》;唐朝韓愈的《南海神廟碑》;清代李汝珍的《鏡花緣》……

但數量上,這些作品與中國浩如煙海的典籍比起來,好似滄海一粟,太過稀少;內容上,它們或者以海洋為背景講述奇聞異事,或者對海洋進行一些景物描寫,還構不成「海洋文學」這樣一個文學門類。

什麼叫海洋文學?依我看,海洋文學不只是以海洋為題材,更重要的是寫出海洋與人的關係、寫出與海打交道的人的精神特質出來。

就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普希金的《致大海》、萊蒙托夫的《白帆》、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拜倫的《海盜》、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安徒生的《海的女兒》……

但是中國的確沒有這種東西,譬如曹操的《觀滄海》,一直被認為是寫大海的詩中非常出色的代表,就像他的其他詩文一樣,透露著一種老辣雄奇。但那並不算海洋文學,暫不說有沒有海洋精神,單是文字,就有一半描寫陸地:「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確實沒有揭示人與海洋的深層關係、寫出海洋人生的作品。

什麼原因呢?

是中國缺乏大海和海岸線的景觀嗎?顯然不是。我們有著一萬八千多公里長的海岸線,我們有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在內的廣闊海域。

其中一個原因,是中華文明以農耕文明為主,這種文明最早成熟於西北黃土區的渭河、汾河、伊河的所謂三河地區,輝煌於關中盆地的西安、咸陽,所謂的漢唐盛世是也。此後,這種文明的核心城市——首都才逐漸向東轉移,經過洛陽、開封,慢慢接近大海。到了南宋,才走到杭州這個靠近大海的地方。這是一種自西向東、由北往南逐漸接近海洋的文明路徑。

中國的兩條大河,黃河和長江,創造了廣闊的平原,人們在這些平原地區發展出高度發達的農業文明。東南沿海的海洋文明卻一直被忽略。

我們不能指望宋以前的中國出現所謂的海洋文學,雖然全國的經濟中心早在唐代就已經開始南移,但是文學的發展有一個滯後期,剛剛走到大海邊的文明,還要有一個熟悉接納海洋的過程。經由唐五代的積累,兩宋時期的中國海洋很是熱鬧,大海里航行著中國和各國往來貿易的帆船。接下來似乎前景美妙,中國人響應大海的召喚,就要迎來一個海洋時代了,而海洋文學的出現也就順理成章了。

中國要有海洋文學,先把戚繼光與鄭和請下神壇再說

可是,歷史無情地跟中國人開了一個玩笑。

接下來出現的明清兩個朝代卻是嚴厲拒絕海洋的時代,不只是消極地拒絕,更是殘酷地打壓。

大家知道明清實行「海禁」政策,明代規定「片板不許入海」;清代有「遷海令」,令沿海居民從海岸後退30—50里。

我認為這才是中國缺乏海洋文學的最主要原因。

舉一個例證。西方文學中有一種海盜情結,海盜不僅是海洋文學中不可或缺的題材,更是創作靈感的來源。他們被賦予浪漫色彩,成為自由和勇敢的化身。

中國本來是不乏這種有著自由和勇敢精神的海盜式人物的,但他們無法進入文學,因為他們被誣衊為「倭寇」。

如明代所謂的「倭寇」首領,安徽人王直。他的故事不用虛構,本身就如史詩般波瀾起伏。即使在那些後來殺害他的人寫的書里,也找不出他的罪名。他把舟山群島中的一個小島——雙嶼島經營成了「16世紀的上海」。雙嶼島之戰後,王直逃往日本九州,被日本人尊為五島島主,浙江巡撫胡宗憲將王直的母親妻兒拘為人質,寫信誘降,謊稱同意他開海通商的要求。為了這信仰,王直來降,朝廷卻背信棄義,將他殺害……臨行前,王直仰天長嘆:「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

難道這是一個倭寇首領說的話嗎?

我不能理解,為何歷史的謊言能荒誕到這種程度?其次,在我們描寫歷史題材的小說、電視劇、電影里,充斥著宮廷內鬥、皇帝私情,王直這等英雄的事迹為何卻無人問津?若將王直的故事直書下來,便有小說和戲劇的情節和魅力。

海上建長城,大海總是被拒絕

如今仍存於台州臨海的江南長城,雖然始建於晉代,但真正發揮作用,卻是在明代的「抗倭」鬥爭中。有資料記載,戚繼光在臨海抗擊倭寇長達8年,「九戰九捷」。能取得如此「戰績」,與他對江南長城的鞏固和利用關係莫大。他在原有城牆基礎上加入新的設計,使其牢不可破,易守難攻。戚繼光隨後被調往薊州,他用修築江南長城的經驗改造了明長城,所以有人稱江南長城為明長城的「藍本」。然而,明長城是因為北方有游牧民族威脅,又沒有天然屏障,不得不修築長城以自衛。浙江有寬闊的海洋作為天然屏障,為何要在海上修建長城?更何況,「倭寇」並非外患,而是「內憂」。暮色里,蜿蜒于山脊上的江南長城無聲又無息,這條長達五六公里的巨龍,只向內陸開放,卻對大海說不。

我知道無人書寫王直,是因為我們的歷史把這些海洋英雄都說成是來自日本的倭寇,又虛構了一場持續了近200年的中國人抗倭的民族戰爭,甚至塑造了戚繼光這樣的所謂的民族英雄。雖然戚繼光打過99次勝仗,殺過成千上萬的人,但我查遍了史書,卻沒有找到戚繼光殺過一個日本人的記錄。他殺的都是中國人,但他卻成了民族英雄,甚至有人說他比岳飛和文天祥還偉大。其實戚繼光殺的是中國沿海那些被海禁政策逼得走投無路而被迫起義的人,他們是海商、漁民,或者是從事與海上貿易相關產業的人。

我們只要有點常識,就不會相信明代會有日本人跨海來搶劫。想想看,在帆船時代,遠隔千里之遙的大海彼岸的日本武士,怎麼會用長達十幾天的時間航行到中國沿海來搶掠點生活品?

風吹不動帆怎麼辦?風向不對怎麼辦?淡水沒有了怎麼辦?當時的日本人若果真來中國搶劫,其實武士的武藝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精通海洋的船長和水手。即使是用黃金懸賞,那時的日本武士也沒有把握能到達中國。

我們都知道鑒真和尚六渡日本,五次失敗,其中一次還被風吹到了海南島;元代蒙古大軍兩次攻打日本,因從中國出發幾乎不可能,只好從朝鮮半島的南端出發,最後還是因為颱風而失敗;新中國的第一艘萬噸巨輪首航日本就觸礁沉沒……日本船史著作《船的世界史》寫道:「自公元630年到894年的264年間,雖計劃派出遣唐使計18次,然而實際成行的有15次,其中得以完成任務並安全返國的,只有8次。」

航海既然如此困難,為什麼500多年前非國家行為的烏合之眾「倭寇」,卻可以在大海上來去自由、從不失誤,這可能嗎?

關於海洋與人的關係,中國還處在「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的階段,離文學的真實和深刻還有遙遠的距離。

如果所謂的倭寇不被鎮壓,他們倒有可能創造出中國的海洋文學來。《倭變事略》是一本記敘抗倭事迹的日記類書籍,我在書中讀到一個細節:40多個倭寇藏在一座廟裡,後來他們全被剿滅,但他們在寺院的牆壁上留下了詩文:「海霧曉開合,海風春復寒。衰顏歡薄酒,老眼傲驚湍。叢市人家近,沙平客路寬,明朝晴更好,飛翠潑征鞍。」

這才是中國真正的海洋文學。

戚繼光不走下神壇,成千上萬被殺害的、以海為生的冤魂就無法進入歷史,中國就不會有海洋文學。

「民族英雄」退場,「海盜」方可登堂

這張拍自桃渚古鎮戚繼光紀念館的照片,使人心思複雜。建於明代洪武年間的桃渚古鎮,幾乎全因「抗倭」而產生、興盛,並聲名遠播。明代浙江沿海建造了41個衛所用以「抗倭」,桃渚古城是目前唯一保存完好的。古鎮上不只有戚繼光紀念館,還有「抗倭亭」、「抗倭陳列館」等相關遺迹。戚繼光成為民族英雄的化身,並被推上神壇。如今,北至天津、山東,南至福建、廣東,甚至在遠離大海的江西、安徽,各處都建有戚繼光的紀念館或是雕像。「抗倭」是一場虛構的民族戰爭。但籠罩在戚繼光頭上的光環不被摘掉,謊言就會繼續,書寫「倭寇」故事的海洋文學也就難以產生。

我們的「倭寇」,他們的「教父」

在義大利西西里島的海灘上,海水清澈見底,透過海水,甚至可見海底豐腴而柔軟的細沙,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流連忘返於此,不肯離去。漂亮的海水使人親近它、凝視它、歌詠它,義大利文學藝術史上眾多經典作品都誕生於此。以電影為例,描寫海洋最為經典的電影《碧海藍天》和《海上鋼琴師》,均在此拍攝;描寫黑手黨的電影《教父》曾風靡全球,並經久不衰,也誕生於此,因為黑手黨就是以此為基地的。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位於舟山的浴場。浴場混濁不堪,放眼望去,視野所及,全是一片褐黃。人們聚集於此,不過因為它的便於抵達。我們很難在電影和文學作品裡見到舟山的海,也就不足為奇了。

以上幾個條件,中國沿海的大部分地區都不具備。黃河是全世界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她從哪裡入海,哪裡就會變成「黃海」;長江每年也攜帶幾億噸泥沙入海,入海口周圍方圓幾十公里都是一片渾濁……中國沿海其他入海河流也都含有大量泥沙。

其次,中國大陸所面對的海都是邊緣海,與大洋之間為島鏈所分割。再有,中國沿海的海底都是緩慢延伸至海中的大陸架,海水不深,海底的泥沙容易被海浪掀起,懸浮於水中,海水的透明度因此很低,不能呈現藍色。

譬如浙江,雖有曲曲折折的海岸,有如繁星一樣撒落在大海上的島嶼,但是你看不到清澈蔚藍的海水。

我第一次見到浙江的大海時很是失望。大海在我的想像中應是瓦藍瓦藍的,但是當我從寧波坐船前往舟山群島中的普陀島時,我見到的大海渾濁不清,黃褐色的泥漿起起伏伏,一直綿延至普陀島。

一般而言,從浙江海岸的某地出發,要經過20—40海里的距離,海水才逐漸變得清澈透明,也才逐漸變藍。但很少有人有這樣的經歷能航行至遠方,看到蔚藍的海水。

浙江面對的大海是東海,長江攜帶的巨量泥沙匯入東海,舌狀的渾濁江水在海中一直向東延伸數十公里。這些泥沙還與錢塘江帶來的泥沙匯合,順著海流沿浙江海岸向南擴散,使得整個杭州灣及其以南的海面都是一片黃褐。再加上浙江其他幾條入海河流帶來的泥沙,整個浙江近海的海水因此都很渾濁。

中國近海海水的顏色和透明度都和東海相似,只有南海中部和南部的海水蔚藍清澈,到過西沙和南沙群島的人才知道什麼叫藍色的海,但那裡離我們很遙遠。

有作家寫道,在浙江近海航行時看到的景象,與在太湖中行船看到的景色,沒什麼兩樣。

說到此,我似乎理解了為什麼大海沒有撥動浙人的心弦,也理解了中國為什麼沒有海洋文學。

雖有碧海晴天,卻已遠離人間

冬日裡,東極島外的海面纖塵不染、棄絕塵寰,唯有晴天和碧海。矗立其中的島礁和燈塔,似乎也只是為了方便某一天駐足於此的人,長久地凝視和賞味眼前的美景。透明度如此之高、水色如此碧綠的海水,在中國難得一見。傳說秦始皇派遣徐福前往東海尋求長生不老之葯,其駐足地便是東極島。

如此美景,理所應當進入文學創作的領域,然而它太過遙遠,世人難以企及。即使是從舟山本島的沈家門出發,也需要航行數小時才能抵達,而且前提是風向穩定,風力不大。據說現在常有詩人前往東極島進行文學創作,希望這是未來海洋文學興起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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