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孩子談死亡
兒子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已經發現,我們人類吃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他列舉了各種植物和動物,只有一些調味料是礦物質,比方說鹽和糖。
大自然中的每一個生命都息息相關。青草拚命地生長,它的生命給了牛羊,牛羊努力地生長,它們的生命給了人類。因此每頓餐前的感恩,感恩的是大自然的饋贈,感恩的是生命和死亡。
然而,誰都不想死。
在兒子大概四歲那年的夏末秋初,氣溫適宜,我們的戶外活動時間很長,兒子蹦跳著到我身邊,卻忽然問起:「媽媽,人要是很老很老很老很老…了以後會怎麼樣呢?」
「會死。」我沒數清他說了幾個「很老」。
「我不想死。那該怎麼辦呢?」
「那…就…」真難住我了。長生不老的辦法我沒有,給四歲的孩子講人生價值會比對牛彈琴還糟糕,「那就每天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我想不出別的來了。
兒子沒說什麼,又跳著玩兒去了。
第二天,還是在戶外玩耍的時候,我蹲下身幫他整理一下衣服,他的小臉對著我的臉,很近,「媽媽,你想死嗎?」
聞著他身上的香氣,我回答:「不想。」
「那就每天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他對自己的回答滿意得很,興高采烈地跑走了。
我站起身來,看著夕陽照在兒子和周圍許多閃閃發光的孩子身上,不由得又念了一句「我不想死」。
七歲那年,兒子臨睡都要讓我陪一會兒,我就在黑暗中坐在他床邊和他聊天。
「媽媽,你知道我的渴望是什麼?」
「嗯...長高個子!」我瞎猜。
「錯——」
「那是啥?」
「我渴望——死。」
「那為啥?」
「死了就不怕火山爆發,不怕海嘯...反正死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就什麼也不怕了。」
「哦,這倒是...」
「媽媽,人死了以後是不是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嗯...我也沒死過,不知道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佛教里有個說法,說人有來世,會變成某件東西,可能是一隻貓啊,一塊石頭啊,或者一棵植物。也可以是一個人。」
見他靜靜地聽,我就繼續說,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說人如果做善事,做好人,來世就可以有幸福的生活。如果做壞事,來世就會有惡報,變成被別人討厭和嫌棄的東西。」
「我想變成冰。」他想了想,說。
「什麼冰(兵)?」我沒明白。
「就是水,我想變成水。因為水可以變化,變成冰、雪、雹,還有蒸汽。還可以做好事,還可以做壞事。」
「做什麼是好事?做什麼是壞事?」我追問。
「給莊稼澆水是好事,淹沒房子...海嘯就是壞事。」
「哦...」
「我還想變成星球。」
「你是說星球?」
「嗯。參宿七可能就是一個人變的。參宿七形成的時候,可能正好有一個人死了...」
「你是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嗎?」
「嗯。」
「參宿七是一顆恆星嗎?」
「對。」
「我想變成一隻鷹,飛得高高的。而且有很好的視力,能找到食物。」我也展開想像。
「如果你是一隻鷹,你的爸爸會對你非常嚴格地訓練,他會把你從高山上扔下來...」他嚴肅地對我說。
「可是這樣的訓練才能讓我有高超的飛行技術啊?」
「但是那樣...很難受...難受死你怎麼辦呢?」他有些講不清那種煎熬的感覺。
「嚴格的訓練會苦,會難受,但不會死的。越是難受,越是能練成高超的飛行技術。」
「哦...」他思考著這個道理,不說話了。
又翻了幾個身,安靜下來,他睡著了。
人究竟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人到底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人死了以後會怎樣?……我真的不知道。
兒子漸漸長大,清明節會跟隨我們掃墓。透過那一層泥土,一塊墓碑,我們和逝去的人有了某種聯繫和溝通。兒子跟著我們不僅要到墓園掃墓,還要到黃河邊上,將準備好的鮮花撒入河中,隨水飄走。這是因為,我的父親家的傳統,是將骨灰撒入黃河,然後和祖先在大海中相聚。於是就少不了和兒子討論,人死後回到泥土中,回到大自然中。例如有些民族還保留著天葬的習俗,是因為大自然又孕育了新的生命,於是生與死形成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記得當年還和兒子討論「祖先」,我們梳理了兩種祖先,一種是狹義的,基於個人血緣傳承的祖先,比方說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爺爺奶奶的爸爸媽媽,姥姥姥爺的爸爸媽媽…… 這些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一代又一代人,追溯起來可以幾百上千年。我們的身上攜帶著他們遺傳給我們的基因,他們與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空里,想想真覺得奇妙。另一種祖先是廣義的,是我們所有人的祖先,是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生活過的人們。那不僅僅是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更是曾住在山洞裡的原始人,戰火中的士兵,實驗室里的發明家…… 我們的祖先生活的那個時候遠遠不如我們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文化這麼先進,他們做過各種嘗試,犯過很多錯誤,走過很多彎路,從而也發現了很多規律。有了他們的經驗教訓,我們才有可能創造出現在的一切,否則,我們大概還住在山洞裡,吃著生肉和野果,赤裸著身體。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會有感恩之心,才會明白牛頓所說的「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不僅僅是謙虛,而是一種深刻的邏輯關係。
兒子那時候還不到十歲,眨著眼睛靜靜地聽我說。我想,有些部分他可能還不太懂,畢竟他還小,不過他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去搜集更多的信息,學著用更高的水平去思考問題。
當孩子走入青少年期,也是形成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重要時期,這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不再滿足於知識的簡單堆積,而是想要探索和組織那些知識背後的關聯。在博物館和歷史遺迹中,孩子們會看到歷代帝王顯貴為了得到「永生」大費周章,他們的墓葬傾盡了稀世珍寶和工匠們的才智心血,甚至用活人和活的牲畜作為陪葬。然而他們得到永生了嗎?真正得到永生的是什麼呢?又是為什麼呢?
去年,我從八十高齡的教育家冉乃彥老師那裡得到一部書稿,是他搜集自己及親友回憶的資料,整理編寫的冉家抗戰期間的逃難史。我看過之後也給兒子看了。也許因為這不是高高在上的文學作品,而是真實的人所講述的真實的故事,我和兒子都被深深地打動了。我那熱衷相聲喜劇,不識愁滋味的兒子,和我聊了很多國家曾經經歷過的磨難,聊那個時候為了救國救民付出巨大代價的人們。如今的和平年代,我們不太能夠那麼緊迫地感受到自己與國家命運的息息相關,這反而催促人去思考自己生命的價值何在。那麼今年的清明節,當兒子面對英雄紀念碑的時候,面對每一個為了社會和更多人的利益而付出生命代價的人們,就會帶著由衷的敬意和感恩之心。這樣,孩子們才會真正珍惜和熱愛生命,努力尋求有意義的人生。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參透了生死,但是我想對我的兒子說,我在帶來新生的時候對生死有了新的感悟,我更愛我的「生」,也會更加坦然地面對將來的「死」,這是和我的兒子一同感悟的,所以我要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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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平台的主人——伊林娜
國家三級心理諮詢師,「家庭中早期自我教育研究」課題組負責人,編著書籍、刊物寫稿、調研、諮詢、講座......但是在這裡,就是一位普通的媽媽,希望在和大家分享觀點的過程中相互有所啟發,促進成長,激發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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