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明朝十六帝之朱由檢

悲情的亡國之君

曾幾何時，半吊水君有幸在景山公園附近當差。中午閑暇之餘，園內漫步休憩便成為餐後的不二選擇。景山的前身是煤山，又稱萬歲山，昔日不過是堆壘雜物的小坡地，如今已成為北京城的著名景觀。站在景山之巔的萬春亭上俯瞰宏偉的紫禁城，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最開始引人注目，恐怕與明朝崇禎皇帝在此自縊不無關聯。駐足於石碑前，往來的人們難免會謂這位仁兄的悲劇人生感嘆不已。

在人們印象中，歷史書里的大多數亡國之君應該是殘暴無道、貪婪無厭的人，或者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傀儡。而朱由檢在生命中的最後十七年里，宵衣旰食、嘔心瀝血，欲挽大明江山於狂瀾即倒之時。他的努力，不僅贏得了子民的肯定，也贏得了敵人的尊敬。

不過，尊敬歸尊敬，作為華夏大地的新主人，清王朝還得以舊政權的必然腐朽，來顯示出新政權順應歷史潮流的合法性質。

末代皇帝朱由檢同志正派而勤奮，國家之所以滅亡，有兩個理由可以用來搪塞：一個是君主為奸臣壞蛋所蒙蔽。連崇禎自己也說：「諸臣誤我，皆可殺！」。另一個就是前面的皇帝把帝國的統治基礎搞壞了，終究是要滅亡的。難怪大家都感嘆：「明之亡，實亡於萬曆也」。

「酒色財氣樣樣沾」，「幾十年不理朝政」，「四處斂財，與民爭利」……，罪人萬曆的黑材料實在不少。然而，批判是僅僅不夠的，搞臭是必須的。「文革」期間，定陵被挖掘，萬曆的遺骨也被紅衛兵小將們一把火燒盡。挫骨揚灰，徹底清凈了。看來，那個二十幾年不上班，還有吸毒嫌疑的老宅男應該為明朝的亡國負主要領導責任。

可是，在封建社會，皇帝作風懶散、生活腐化，與國家興衰究竟有多少直接關聯，還真不好說。畢竟，皇帝一不是做具體工作的，二也不需要為人民服務。至少在明代中後期，皇帝真正憂心的是對文官集團的駕馭和制衡，因為這直接涉及到旗幟是否變色、權威是否受阻的問題。至於上班有沒有打卡，吃飯有沒有超標，男女關係有沒有搞亂，這些都不是考核大明帝國董事長業績的關鍵指標。

縱觀中國二千多年的封建歷史，往往都是王朝末期的君主被貼上懶惰、無能、貪戾甚至殘暴的標籤，作為「擊鼓傳花」遊戲的最後一個倒霉蛋，他們成為被審判的重點對象。寫過《萬曆十五年》的黃仁宇在他這本風靡一時的書中曾點出傳統中國「以道德代替法制」的詬病。也就是說，長期以來，人們更願意站在道德的高度去評價或者批判人和事，形成一種觀念上的局限性。

明朝給我們呈現了一個很好的反例。朱由檢很爭氣，沒有成為懶惰、好色的形象代言人。可是，末代董事長也有自己的難處，肩負復興重任的他，看誰都像一副不努力的樣子，於是乾脆自己出手，走馬燈似的換將易帥，把各部門的許多具體工作都親自過問了，結果一番折騰下來，最後卻加速了帝國的滅亡。

朱由檢同志的事例令人回味，封建王朝的壽命是否有定數？答案是肯定的，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世間萬物，都在不斷的變化和發展中，有初生、發展，就有消亡。所謂「氣數已盡」未必全是胡掐。

我們每個人，即使十分用心地保養身體，也不過一百餘歲到頭。在此範圍內，人能活得久，主要看身體的新陳代謝和機能運轉情況。封建王朝也是這個道理。它的壽命，主要仰仗這一社會時期的政治結構、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的平衡。

長壽的王朝往往都有一個雄才大略的開國奠基者，他們運用武力、制度和思想的工具，最大限度地遏制了一切不利於王朝穩定發展的因素，為繼任者從容執政打好堅實的基礎。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於封建制度的局限性，又不可避免地發生官僚膨脹、貪腐盛行以及土地惡性兼并等危害王朝壽命的常見頑疾。更糟糕的是，這時帝國的神經系統——意識形態領域也逐漸失去了指導和管理國家的作用，小人開始麋集官場，理想主義者退避山林，老百姓怨聲載道，王朝的威信尚失，人民更願意把種種自然災變和人禍，看作是舊王朝天命喪失的徵兆。這樣的觀念佔據上風後，就充分顯示出這個王朝面臨崩潰的危險。

從這個角度出發，嘉靖中後期，這個叫明朝的「人」就已經疾病纏身，開始身患絕症了。到了萬曆中後期，王朝已滑向綱紀鬆弛，道德崩壞的惡性腫瘤發作期。萬曆皇帝也許確如史書上的定性，自私、懶惰而又貪財，但他並不蠢，正是這位爭議不斷的皇帝，對內平亂維穩，對外抗日援朝，才力保江山在他執政的四十八年里力保不失。

大明江山沒有在萬曆手上玩完，這是萬曆的本事。但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終究要走向生命的盡頭。即便神勇的洪武大帝重生，恐怕也不能改變這個歷史趨勢。

作為繼任者的朱由校兄弟，甫一即位，悲劇就已經註定。因為他們的父親泰昌皇帝比兄弟倆更倒霉，幾乎創造了中國歷史上皇帝的最短在位記錄。來不及細想是該高興多一點還是悲傷濃一些，登基不久的朱由校不得不在一個月內接連參加爺爺和爸爸這兩位前董事長的追悼會。身患重症的大明帝國此時儼然一副夕陽西下的狀態，唯一值得關心的事情，是到底能多活幾年的問題。朱由校在位七年，剛體會到癢的感覺，就駕鶴西去了。事實上，他應該慶幸，本該授予他的「亡國之君」證書就這樣轉手甩給了弟弟。

朱由校是解脫了，而朱由檢不得不中途變道，由信王府直接住進紫禁城，從此開始他另樣的冷暖人生。

後來的十七年，大家都看的很明白，操切的皇帝一個人很努力很勤奮，他督率手下一幫救火隊員們開赴東北、轉戰西北、逐鹿中原，四處滅火。無奈火勢太盛，最終把自己也給灰飛煙滅了。

看來，和朱由校比起來，朱由檢是悲劇2.0版。

崇禎十七年農曆三月十九，進京的李自成彈冠相慶，關外的多爾袞虎視眈眈，游擊的張獻忠如無人之境，散夥的官員們人心思變。景山壽皇殿的歪脖子樹下，映襯的是朱由檢那桀驁、執拗而又絕望的神情。當這位年輕的皇帝選擇以一種壯烈而不失尊嚴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時，也讓明帝國的最後一縷餘暉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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