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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宜慶: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難言之隱」

原標題:劉宜慶: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難言之隱」



圖:錢鍾書與老師吳宓

錢鍾書1937年從牛津畢業後,又去法國巴黎大學做研究,本想攻讀博士學位,但後來放棄了。1938年,錢鍾書將要回國時,不少大學想聘他,最後,還是他的母校清華大學佔了上風,當時竭力促成錢鍾書回清華任教的是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請錢鍾書來西南聯大教書的除了馮友蘭,還有錢鍾書的老師吳宓。


西南聯大聘請錢鍾書為教授,在外文系執教,是破格聘請的。其時,錢鍾書剛過28歲。馮友蘭給梅貽琦的信中說:「弟意名義可與教授,月薪三百,不知近聘王竹溪、華羅庚條件如何?錢之待遇不減於此二人方好……」


1938年10月下旬,錢鍾書抵達昆明,他為聯大外文系學生開了三門課:大一英文(六個學分)、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四個學分)、現代小說(二個學分)。


在許淵沖的印象中,「錢鍾書先生讀中文書、外文書數量之多,冠絕一時」。在何兆武的印象中,錢鍾書眼界極高,一般人難入其法眼,與同事相處並不好。當時《大一英文》分3個組,A組的陳福田注重美國英文,B組的錢鍾書注重英國英文,C組的潘家洵注重中文翻譯。在學生中最受歡迎的是潘家洵,很多人在窗子外面聽他的課,聽他翻譯易卜生的作品。許淵沖聽過錢鍾書的大一英文課,他記錄了錢鍾書上課時的情形:「錢先生只說英文,不說中文;只講書,不提問題;雖不表揚,也不批評,但是臉上時常露出微笑。」許淵沖還記得課堂上的一個細節:當時昆明的電影院正放映莎士比亞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錢鍾書微笑著說:「有許多人看了這部電影,男的想做羅密歐,女的想做朱麗葉。」錢鍾書口才極好,人很風趣,許淵沖說,錢先生妙語如珠,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慨。

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和現代小說是為高年級的學生開設的選修課。據王佐良的回憶,錢鍾書第一天上課時,葉公超親自至教室介紹錢鍾書,說錢是他的學生,得意之狀,喜形於色。吳宓借閱了李賦寧記錄的這兩門課程的筆記,對錢鍾書授課非常佩服。由此可見,聯大的教授都是愛才的。


錢鍾書住文化巷11號,鄰居有顧憲良、周珏良、李賦寧、楊武之等人。此時,楊絳在上海,夫妻兩人異地分居,錢鍾書自然想念妻子和女兒。錢的《昆明舍館作》第一首、第二首是懷人的:


萬念如蟲競蝕心,


一身如影欲依形。


十年離味從頭記,

尓許凄涼總未經。


屋小檐深晝不明,


板床支凳兀難平。


蕭然四壁埃塵綉,


百遍思君繞室行。

聯大在文化巷的宿舍很小,錢鍾書說「屋小如舟」,他為棲身之所取了名為「冷屋」,寫了一系列嬉笑怒罵的妙文,輯為「冷屋隨筆」。錢鍾書在此寫的隨筆《一個偏見》開頭說:「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錢鍾書本人有沒有傲慢與偏見呢。


不少論者認為,錢鍾書在西南聯大隻教了短短一學年,因和同事關係緊張,不辭而別。錢鍾書為什麼離開西南聯大,現在有許多說法。其中有代表性說法是錢鍾書在聯大罵遍了人,呆不下去了。據說他曾有此言:「西南聯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葉公超和錢鍾書的矛盾是否因此而起,不敢貿然下結論,但兩人之間貌不和、神已離,這是事實。據學者李洪岩考證,《圍城》中詩人曹元朗的原型是葉公超。所以,當若干年後有人向葉公超問起錢鍾書在聯大的情況時,葉公超竟回答說他不記得錢鍾書曾在那裡教過書。


葉公超和錢鍾書這曾經的師生因何不甚和諧。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披露:聯大外文系裡收購錢鍾書從國外帶回的西書,沒有依價償付書款。這事情和外文系主任葉公超有關。《吳宓詩集》中收錄了錢鍾書致吳宓的一首詩,讓我們隱約看到事情的原委:「清繕所開目,價格略可稽。應開二百鎊,有羨而無虧;尚餘四十許,待師補缺遺。媵書上葉先(葉公超),重言申明之。珏良(周珏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來與葉晤,復將此點提;則雲已自補,無復有餘資。」這件小事可能影響到兩人的關係。


1939年暑假,錢鍾書去上海探親,再也沒有回聯大。這是錢鍾書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錢鍾書為何捨棄了聯大,選擇去湖南藍田師院執教?當時他父親錢基博已在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任教,想讓錢鍾書也往藍田師範,一面任教,一面照顧自己。楊絳晚年撰文回憶說:「鍾書的母親、弟弟、妹妹,連同叔父,都認為這是天大好事」。主要是不忍拂逆父親意願,錢鍾書寫信給聯大外文系主任葉公超,說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這學年不能到校上課了。楊絳說:「鍾書沒有給梅校長寫信辭職,因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親回上海後重返清華。」

葉公超沒有回信答覆,想來他將此事向梅貽琦彙報。所以才有了梅貽琦兩次電報挽留。葉公超為何沒有回信答覆,是不屑一顧懶得回,還是得知錢罵自己「太懶」意氣難平、故意不回?這是個謎團。1939年9月21日,吳宓的日記中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八點三十分回舍,接公超片約,即至其宅,悉因錢鍾書辭職別就,並商談系中他事。」


錢鍾書暑假沒有收到葉公超的回復,楊絳回憶,在這樣的情形下,「十月十日或十一日,鍾書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藍田師院聘請的其它同事結伴離開上海,同往湖南藍田。」誰知,錢鍾書剛走一兩天,楊絳就收到沈茀齋(沈履,楊絳的堂姐夫)來電,好像是責問的口氣,怪錢鍾書不回復梅校長的電報。


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錢鍾書和楊絳夫婦沒有收到梅貽琦的第一封電報。楊絳立即寫信告訴錢鍾書梅校長發來過電報,並附去茀齋哥的電報,一起郵寄到藍田師院。錢鍾書從上海去湖南藍田的這段旅程,走了三十四天,可謂「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12月5日,錢鍾書致信梅貽琦和沈履,說明事情的原委,不妨將錢鍾書致梅貽琦信抄錄如下:


月涵校長我師道察:


七月中匆匆返滬,不及告辭。疏簡之罪,知無可逭。亦以當時自意假滿重來,侍教有日,故衣物書籍均在昆明。豈料人事推排,竟成為德不卒之小人哉。九月杪屢欲上書,而念負母校庇蔭之德,吾師及芝生師栽植之恩,背汗面熱,羞於啟齒。不圖大度包容,仍以電致。此電寒家未收到,今日得婦書,附茀齋先生電,方知斯事。六張五角,彌增罪戾,轉益悚惶。生此來有難言之隱,老父多病,遠遊不能歸,思子之心形於楮墨,遂毅然入湘,以便明年侍奉返滬。否則熊魚取捨,有識共知,斷無去滇之理。尚望原心諒跡是幸。書不盡意。專肅即叩


鈞安


門人錢鍾書頓首上


十二月五日


楊絳撰文指出,錢鍾書的難言之隱、不堪為外人道的隱情,說白了,只是迫於父命,「而鍾書始終沒肯這麼說。做兒子的,不願把責任推給父親,而且他自己確也是毅然入湘」。雖然錢鍾書是在沒有收到梅貽琦電報的情況下去了湖南藍田,但在情理上,錢鍾書也意識到,「不纔此次之去滇,實為一有始無終之小人」。[1][1]錢鍾書致沈茀齋信


我們從錢鍾書離開聯大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到聯大的氣度,也可以看出錢鍾書為人處世的態度。


梅貽琦愛才心切,仍馳電挽留,由此可見,西南聯大確是愛才心切,不計較私嫌、廣納人才。這種胸襟,令人佩服。另一方面,聯大的機制和學術環境,允許教授自由流動。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大概不是發自內心,是尊父親之命。另一方面,錢年少氣盛,恃才傲物,言語有點刻薄,話鋒帶諷刺,自然會得罪某些聯大同仁,有的是他清華園昔日的老師。人生就是這樣,有得有失。錢鍾書去藍田師範學院任教的經歷,是他創作《圍城》的素材。


錢鍾書離開聯大隱約折射出聯大外文系人際之間的矛盾。1940年春,吳宓因清華外文系主任陳福田不聘錢鍾書,憤憤不平,斥為『皆妄婦之道也』。他奔走呼籲,不得其果,更為慨然,『終憾人之度量不廣,各存學校之町畦,不重人才』。又怨公超、福田先生進言於梅校長,對錢等不滿。」另據《吳宓日記》記載,吳宓曾和陳寅恪說到此事,陳的意見是「不可強合,合反不如離」。


有了西南聯大和藍田師範學院的經歷和遭際,錢鍾書後來在小說《圍城》中塑造了很多學者的形象,雖然是小說,但也暗含他對當時的學者的評價,小說曲折地映照現實。


本文選自劉宜慶著《絕代風流 : 西南聯大生活錄》,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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