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視野中的太平天國運動——讀裴士鋒《天國之秋》
《天國之秋》
[美]裴士鋒 著，黃中憲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4年11月第1版，2015年2月第4次印刷
國際視野中的太平天國運動
——讀裴士鋒《天國之秋》
（一）
本書的內容，作者在「中文版自序」中的歸納是相當簡潔到位的：「儘管本書是寫給那些對太平天國戰爭罕有所聞的美國讀者，但我仍希望中國讀者會發現這雖是一個與所知版本不一樣的故事，卻同樣有趣。我更希望他們認識到在全球語境中局外人是如何看待這場戰爭，特別是西方列強在影響當時中國局勢時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關於這段中國史，在我看來，中國人通常認為曾國藩和湘軍剿滅了太平天國，而在西方，則更強調華爾與戈登的作用，儘管二者其實並行不悖。……對英語讀者來說，撰寫此書的一個目的，是想矯正一個長期以來的幻覺，即無論如何是英國人在十九世紀『拯救』了 中國；而對中國讀者，我則要強調另一面，即外人的干預——混亂，疏於謀劃，缺少道義上的心理準備——卻極為關鍵地幫助曾國藩與李鴻章贏得這場戰事。當然，絕大的諷刺在於，從倫理上反對向洋人求助的曾國藩恰是英人干預的最大獲益者；而傾其所能希望獲得英國支持的太平天國總理洪仁玕卻被他毀滅。」
與之前看過的多本關於太平天國、洪秀全、曾國藩、左宗棠或者中國近代史書本——不管是中國人或者外國人所寫——不同的是，這本書在更為廣闊的國際視野中來講述、評價太平天國運動，包括英國的工業革命，原料的取得及產品的出售；殖民地間的互相牽制、影響；太平天國運動與美國南北戰爭的橫向對比以及互相影響；對上海租界的巨大影響（這部分內容相當詳細）。
由此，作者也更為突出對涉事外國人，包括傳教士、遠征軍、僱傭軍人、外交人員等在這場運動中的描述，「戲份」不遑多讓於曾國藩、洪秀全等人。
（二）
作者對太平天國一方的角色有如下定位：「……，這場戰爭在英語世界裡將被永遠定位為太平叛亂，而非內戰——意即英國站 在清朝那一邊，把太平天國視為純粹是反對正當合法政府的叛亂者，不法之徒和混亂的製造者，造成當時混亂的唯一元兇」（第389頁），當然這也是事後從「成王敗寇」這一事實基礎上所作論斷。而在運動初期，遠在歐洲的馬克思對它的評價無疑是無限拔高了的——1853年擔任《紐約每日論壇報》倫敦通訊記者，正埋頭理清他對資本主義之看法的馬克思，也認為中國這場叛亂表明中國融入全球經濟，稱它是英國在最近的鴉片戰爭中強迫中國開港通商的最終結果。照馬克思的說法，中國正發生的事，不僅是叛亂或數場暴動的合流，而且是「一場令人讚歎的革命」，那革命表明與工業世界的息息相關。他甚至主張，正是在中國，可以看到西方的未來：「一場驚心動魄的革命」，「歐洲人民的下一場起義，他們下一個為了共和自由與廉潔政府的運動，其成敗或許更可能取決於目前在天朝上國——與歐洲完全相反的國度——發生的事，而較不可能取決於如今存在的其他任何政治原因。」（第9頁）
如果說馬克思在遙遠歐洲的圖書館裡對太平天國運動所作判斷和歡呼有失偏頗是因為距離而造成的，那麼在這片太平兵燹焚過的土地上，後來者所做論斷則有著深深的蓄意——「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史家通常採取相反的立場，把太平天國視為原始共產主義的農民叛亂，把這場戰爭叫作『太平革命』或『農民起義』。我希望讀者看過這本書後會明了，一如稱太平天國是造成這場戰禍的唯一兇手並不公允，聲稱他們在打造某種農民烏托邦，同樣流於誇大不實。」（「英文版自序」）
（三）
因為和外國人的交往多，洪仁玕既是太平天國的重要領袖，又被作者當作「半個外國人」，在書中被給予了相當程度的關注。對洪仁玕建設太平天國的計劃，屬於我之前不太了解的新知，其宏大、遠見及開放，堪比孫文的《建國方略》。此外，太平天國運動，或者說洪秀全的指導思想、意識形態從最初的「宗教思想」演變為後來的「民族主義」，以及從運動初期摧毀包括孔子在內的一切偶像，到把儒家經典納入太平天國科考內容，這種轉變也是我之前沒有過多關注到的——這和辛亥革命從「驅除韃虜」到「五族共和」的口號轉變，好有一比。這兩點，算是對我認知上的補缺。
（2018.1.10）
看過的幾本關於太平天國的書：
《太平天國》
史景遷 著，朱慶葆 等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1年9月第1版，2011年11月第2次印刷
上世紀，或許出於掌權集團——這裡按通常所稱「統治階級」似乎頗顯刺耳——的某種需要，那場始自金田、佔據長江中下游小半壁江山，並給以風雨飄搖中的大清帝國有力一擊的革命（暴動？起義？）被無限拔高，並在修飾後進入「歷史」課本，潤物無聲地在吾輩懵懂又空白的頭腦中勾畫了一幅順應歷史發展趨勢的宏大畫卷，以至於在我的印象中，洪楊等輩儘是一幅兩腿裹泥、食不果腹、飽受欺凌的形象。史氏這本《太平天國》，完全顛覆了我此前的認知。怎麼說？洪秀全完全是個瘋子嘛，但是是一個頗為聰明的瘋子。
一、鼓舞或者說鼓動他「起步」的原因，在於他屢試不第並在重病後出現的一場幻覺，上了天，見了他的「天父」、「天兄」，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能力帶領大眾共赴美好的天堂，至少也是「小天堂」。誰知道他是不是抽大煙抽迷糊了產生這一幻覺了呢（要知道，鴉片以前也是入葯的，搞不好洪家的藥方中也有這麼一味）。順便可以提一下，經學者考證，我國早期青銅器上變幻莫測、千奇百怪的那些紋飾，很可能是一些類似巫師一類的通靈者，在致幻劑的「啟示」下而得的神來之筆。藥物的作用巨大啊！
二、洪氏有計劃、有預謀地「修訂」《聖經》，以使其與自己的「夢境」相合，提供其「革命合法性」。這和上世紀末出現的那個什麼功，簡直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是杜撰一套理論、虛擬一幅美好的遠景，使自己的個人目的「合法」又有吸引力（好在後者一冒頭就被毫不猶豫地給滅掉了，功莫大焉！）。想想那些信上帝的教眾真是可憐，原想信上帝以求解脫，以獲解救，脫自身於世間苦海，沒想被利用、被裹挾，以致直接被送入「天堂」。這套理論，罪莫大焉啊！
三、從天軍進入「小天堂」後的作為來看（裂痕、殺戮、家黨），特別是洪氏自閉於深宮中的舉動來看，哪裡像是一場「革命」，至少是革命不徹底吧？
再回過頭來談史氏的書。全書二十二章，全以兩個字為篇名，極其精到，讓人不佩服都不行，看得出他對這段歷史真正是瞭然於胸。他的描述，包含了大篇幅的對宗教內容的描述，特別是對太平天國賴以生存的「修正」的宗教教義的分析和描述，個人以為，他是在進行一場「撥亂反正」，也許，他本人正是一位基督徒，不允許有人恣意修改並利用《聖經》，但從客觀描述歷史的角度出發，他又不願意直接進行主觀上的批駁，故此，詳細描述洪氏對《聖經》的改動以及修正過的教義，不失為一好的辦法。
（2012.4.2）
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同時也在看唐浩明寫的三卷本《曾國藩》，所循主線即為曾氏平定洪楊的過程。 兩相印證，更覺自己所悟不差。
（2012.4.6）
近日看了唐德剛的力作《晚清七十年》，其中亦以較大篇幅論及太平舊事，其眼界寬大，觀點獨到，頗值一看。
（2012.5.6）
《曾國藩傳》
[美]黑爾 著，王紀卿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1年7月第1版，2014年1月第4次印刷
外國人一百年前寫的曾國藩傳記
——讀黑爾《曾國藩傳》
1.這本書原版出版於1920年代，是在黑爾先生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補充而成。總體上是很好的曾國藩傳記作品，相見恨晚；
2.全書的三分之一篇幅單寫太平天國運動，又有另三分之一強的部分寫曾國藩剿滅太平軍的過程，故該書也是描寫太平天國運動的一本好書。西方國家對太平天國的認識與態度，從他們不和與其「同宗」的太平天國建立密切聯繫，可見一斑。而黑爾博士更用一些簡潔的語句，深刻揭示了太平天國及其「宗教」的本質：「在此我們見識了一個無人指引的儒學頭腦在鑽研《聖經》中記載的資料時取得的成果。洪秀全從文字上接受了這些材料並來為自己服務」，「在洪秀全自命為天神的基礎上，建立起了宗教結社，而楊秀清與蕭朝貴這樣由野心的人便聲稱自己是天國的喉舌，多少限制了洪秀全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把這場運動引向更大的宗教放縱」，「在所有這些書籍和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西方宗教的影響，但所作的解釋和舉行的儀式主要是中國式的，儒教式的，以及佛教式的」，「從中國本土文化的觀點來看，人們絲毫也不懷疑洪秀全的雜種宗教不是中國式的，因此中國人憤怒地排斥它。太平天國的某些首腦強調這種新的宗教，或者是處於誠心，或者是將之用作控制的手段」，「這種宗教實際上是違法民眾意願強加到他們頭上的」，「太平天國的宗教教義主要是一架政治發動機，使其首腦們能夠控制熱心於參與這一事業的人們的頭腦」。對於這種所謂的「宗教」，若按現在的標準，應該可列入「邪教」範疇吧？除此之外，太平軍在窩居於金陵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封閉、無知、殘酷、腐敗與可笑，根本代表不了「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只能稱其為一場鬧劇。但這場鬧劇造成了約2000萬生靈的塗炭和無數人的流離失所，損失不亞於熱兵器時代的八年抗戰。這場運動被稱作「起義」，並被無限拔高，其實是有很「現實」的意義的，但它真的玷污了這兩個字。樹立於多處的高大威猛的洪秀全塑像，不知會不會有些尷尬？
書中對天國運動早期與天地會的關係，以及天德王洪大全作了較為詳細的描述與分析，是之前所不了解的，長了見識。
3.言歸正傳。文正公最為人所稱道的確實是他創建湘軍平定洪楊的外在事功。但其作為理學大師以自省為主所作的「內在修鍊」，無疑更為深刻，堪稱「源動力」並可資借鑒。而由此受益最大者，看來非蔣公莫屬。其領導北伐統一中國，又領導了八年抗戰，冥冥中似有文正公在天之靈庇佑，雖然最終偏安一隅。
（2014.11.6）
《太平天國史綱》
羅爾綱 著，嶽麓書社
2013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該書成書於1936年（收錄於嶽麓書社「民國學術文化名著」第九輯）。簡潔明了又深刻地描述了洪楊之亂，尤其是對太平天國頒行制度的介紹，以及對這次貧農革命意義的分析，極為精到。
（2013.10.20）
《太平天國興亡錄》
[日]陳舜臣 著，劉小霞 譯，紅旗出版社
2017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一場夢，終歸是一場夢
——讀陳舜臣《太平天國興亡錄》
首先，這是一本歷史小說，是陳舜臣先生最為人稱道的作品體裁。在基本史實的基礎上，通過虛構的廈門金順記商號一家人——八面玲瓏、黑白通吃、無所不能——把相關的各方，甚至是敵對的，包括清朝官員（高至林則徐）、太平軍（高至洪秀全）、天地會（高至最高的靈魂人物）、小刀會（高至首領劉麗川）、上海租界里的英美法商人、作壁上觀的日本人全部串聯在了一起。如此，使原本獨立、破碎、枯燥的歷史記錄活動、豐富起來，增加了可讀性。
作者在對立的清政府和太平天國之間，應該算是「保持中立」的，立論持平。但是通過文中人物對太平天國教義荒誕、迷信、屠城、嚴刑、特權、內鬥等的態度，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的傾向的。書末，作者表達金順記老闆對太平天國的看法，則應該就是作者本人的看法了：「......，另一方面他覺得，太平天國只不過是一個政權，不能代表中國。這個政權比清朝政府要好，但還不足以擔負其整個國家。......太平天國銷毀孔子的牌位和神像，殺死清朝官吏，看似否定封建制和封建身份，卻又冊封諸王、規定世襲，看似提倡男女平等，卻又在武昌選妃一一凡此種種，自相矛盾，連維材感到失望。......太平天國一方面殺特權地主官僚，一方面在自己內部又產生新的特權階級，根據等級冠以不同稱呼，有些甚至比清政府還要煩瑣。比如要避諱的字一一清政府只避諱皇帝的名字，而太平天國要多得多。官員妻子的名稱更是細緻到令人記不住。拘泥於枝葉末節，非賢明政治家所為。」
據說洪秀全建立太平天國的「創意」來源於一場夢。那麼，在天京被攻破之時，這場夢破了。只是它延續了十四年，有點久，也捎帶著數千萬生靈被他帶上了天國。
（順便說一下，這本書的校對太粗糙了，書中至少有20處的錯誤！）
（201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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