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為什麼變了？
《黑鏡》第四季問世之後，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一罐好評，很多人開始疾呼：「沒有之前的劇集好看「，「腦洞越來越差」，「網飛把《黑鏡》檔次做Low了」等等。
這個鍋真不能讓網飛來背。
事實上，除了開腦洞這個環節缺乏一些顛覆創意，同時少了一份粗糲的手工氣質之外，我覺得這一季的劇作和製作並無下降。
當然，對於那些只對開腦洞和高概念感興趣的人來說，吐吐槽可以理解，但我認為刺激並不等於品質，《黑鏡》本身已就這個問題對他們進行過深刻的反諷，這裡不再贅述。
對一部有口皆碑的經典劇集來說，就事論事，不蓋帽子，多些主題和技藝的討論，方能真正看出一部劇集的創新和不足，才是對其真正的尊重。
網飛接手後的第三、四季最大的特點，其實是不再像第一、二季那樣喜歡玩政治譏諷，玩弄「政治正確」伎倆，而是更多服從美劇的創作標準要求，即先踏踏實實講故事，製造故事張力，以及更強調場景調度和演員表演。
加上美國受眾更為擁抱未來，不像英國受眾那樣對科技持保守態度，所以「黑鏡」本身這一概念就已經悄然「扭曲」，它已不完全是「通過科技這面鏡子去反照人類想匿藏的人性醜惡面」，而是更廣義、更接近認同科技對於人類社會的改造是把雙刃劍，態度客觀很多。
另外，它的「科幻」屬性也大大增加，從一部借「科幻外衣的政治譏諷寓言」變成了硬核科幻劇，範疇主要定義在AI、意識、永生、虛擬這些人類從所未面臨過的重大議題之上。
英國人歷來都有把科幻做為政治寓言，反照現實的傳統，小說和劇集都是如此，政治理念已深入骨髓，無論是《格列佛遊記》、《美麗新世界》、還是《1984》。做為第一個進入工業社會的老牌資本國家，他們天生抵觸技術帶來的改造，及其樂觀主義者所嚮往的烏托邦，這份警惕之心已反映在第一、二季里。
而美國人由於科幻黃金時代帶來的世代影響，加上受益於資本和科技帶來的整整150年國力提升，所以他們態度要積極得多，這也體現在立國之初的對理想國、對人類光明未來的嚮往，所以他們骨子裡更多些極客精神，探索精神，以及純粹的好奇心。
另外，美國人由於憲法立得十分穩固，是以對代議制民主的認同總體要高於英國人，所以，四部劇集慢慢從批判制度、批判政治轉到批判人性和跨國公司，實際上，最資深資本主義國家的美國，最警惕的其實是資本和人性本身。
這就是為什麼網飛接手後，劇集整體有從現實中抽離出來玩科幻的傾向，這導致了很多黑色幽默的譏諷意味消失，同時，少了些跟現實相關的有趣勾連，這也正是《黑鏡》擁躉所批評不如前作的地方。
但是，《黑鏡》若要做到影響美國觀眾，它就得不得不適應那種生態環境，也不得不做出相應的改變，可以說，《黑鏡》本身所體現的變化就是被資本所挾裹的「黑鏡」。
不過，這個轉變是逐步進行的，還是體現了網飛對原創編劇們的尊重，他們並沒有要求一蹴而就調整口味，相反，對於查理·布魯克為首的編劇團隊來說，除了政治譏諷保留較少之外，其它的怪咖口味還是盡量保留，查理·布魯克嬉笑怒罵的專欄作家風還是非常強烈，惡趣味成了四部劇集唯一保持不變的風格標籤。
從每季主題來看，《黑鏡》也體現了上述風格的變遷。
第一季主題是媒介對人類社會從未有過的高度控制，上至政黨、下至個人；
白色聖誕特別篇和第二季主題為人性和情感給每個人製造的潛在陷阱，無可避免的作繭自縛；
第三季主要講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理解無能，從而帶來的社交障礙及焦慮，甚至升級成網路暴力；
第四季的主題更像是一堂心理課，為關注人內在的心理變化，著眼點是人心難測，從而提煉出最純粹的快樂、痛苦、恐懼、悔恨、幸福、憤怒等情緒帶來對人類行為的影響。
當然，道德困境這個核心還是在每部劇集里都無孔不入，道德困境能帶來衝擊，顛覆觀眾的價值觀，從而製造戲劇張力。
但是，包裝它的糖霜外衣逐漸在變化，科技讓人類逐漸失去生命的華彩，人性在冰冷的機械時代里早已黯淡無光慢慢變成了科技帶來的進步，正在一點一點改造著我們原本的生活，但我們還沒做好必要的準備——高度發展的科技和人性文明之間的碰撞已經做了溫和處理。
歸根結底，主題的變遷從而帶來製作風格的變遷，是以，這其實是口味適應的問題，而不是製作質量問題。
具體點說，S0101是第一季中最好一集，「首相奸豬」這一奪人眼球的「高概念」變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對隨民意搖擺不定的政府意願的譏諷隱含其中。
S0202是第二季中最好一集，通過如何處置殺人兇手，揭示「網路暴民」獵奇心態和媒介的互動，完成了何謂正義的討論。
這兩集都是所謂的高概念標題黨式創作，劇作其實並不咋樣。
到了第三季中最好的一集，S0304《聖朱尼佩洛》，這一艾美獎最佳電視電影得主，討論的是僅僅是安樂死，性取向歧視，以及虛擬現實中的愛情。
但不可否認，議題小了，感染力並沒有下降，前三十分鐘，把兩人從相互吸引到結成情侶的細節刻畫得十分完美，我相信這是它真正打動觀眾的地方，而不是它所藉助的虛擬現實這個科技命題。
也就是說，用情感打動觀眾，慢慢取代了高概念的標題黨，若有人還說這是原創方在退步，我是堅決不會承認的。
第四季最好的一集是S0406《暗黑博物館》，它不僅惡趣味滿滿，關鍵是其劇作超越了《黑鏡》系列之前的最高峰白色聖誕特別篇。
在四個故事層層相連的同時，把《路西法效應：好人是如何變成惡魔的》這本書的主題體現得淋漓盡致，通過意識上傳的勾勒，完成了虛擬現實中的「斯坦福監獄實驗」。
雖然其高概念性和反諷還是延續自白色聖誕特別篇，但它還探討了人對純粹痛苦的沉溺，這一隱性主題是超越了之前所有劇作的——它竟然在對黑暗面招手。
可見，《黑鏡》對人性的探討，還有很多潛力可挖！就單憑這一集，《黑鏡》第四季就不會比前作遜色。
2018年第1期《環球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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