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林東林的詩
湖北80後詩選（11）
林東林，1983年生人，曾旅居各地，現居武漢。著有《謀國者》、《跟著詩人回家》等，寫詩歌、小說、隨筆，熱愛行走和攝影。現為《漢詩》編輯、湖北省作協文學院第12屆簽約作家。
如果你也跟我一樣
空草地上有一把空椅子
空椅子那麼顯眼，突兀
讓每個路過的人都會看上一眼
都有想坐上去的衝動
坐上去，心裡突然空落落的
星宿紀年
我喜歡開燈，也喜歡關燈
我最喜歡的是反覆開燈關燈
快速切換黑暗和明亮
就能同時置身於兩個世界
這個遊戲，我曾經樂此不疲
在很多年以前的打麥場里
我反覆開關一支銀色鐵皮手電筒
揮向夜空，彷彿能攪動星宿
幾個小時後光柱越收越近
越收越近，幾乎泯滅
天上的親人好像都接下來了
蟲鳴消失，四周一片寂靜
夜色圍著我，我們圍著那片微光
內部
只有電梯壞了
才會想起來走樓梯
只有走樓梯時
才會發現世界上還有樓梯間
沿著這條暗黑無光
積灰一寸的人間豎道
我一步步走向第20層
我聽到了鋼琴聲
炒菜聲乃至吵架聲
和動畫片里小人兒的嗲叫聲
但最響亮的還是
我的腳步聲以及
它巨大而荒涼的回聲
它們來自於整棟樓的內部
第一次登上黃鶴樓
第一次登上黃鶴樓
是在它對面住了一年之後
這一年來，我時時都能看到它
晾衣服時，給綠植澆水時
或者寫完東西後的那一轉身
——卻從未想過爬上去
現在，我跟著來旅遊的家人們
穿過旋轉樓梯和熱烈的人群
登上最高層，在遠近高低之間
準確地找到了我住的那棟小高層
順著我的手指，他們努力辨認
好像我們上去只是為了確認它的存在
虛空之詩
現在我喜歡這樣的寫作
很小的房間，一張桌子，一台電腦
一包煙，沒有書架和WIFI
有某些遙遠的東西慢慢傳來
窗外，最好有雨，最好
還是淅淅瀝瀝的那種
如果能再帶點風，那就更好了
我趴在很小的桌子一角
我趴在20樓的一扇窗戶背後
這棟樓在後長街，後長街在武昌
武昌在中國，中國是地球上的一隻雞
地球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程海即景
如果不是我吃
這一截甘蔗就是別人的
這一截甜也是
如果不是我轉身
這一陣海風也是別人的
這一陣冷也是
如果不是我看見
這一幕畫面也是別人的
這一幕想像也是
——那個賣甘蔗的老嫗
正在數錢，到了晚上
她還會去燈下再數一遍
母親，或者遺物
十點起，照例去小店過早
照例一碗熱乾麵
旁邊，已經坐了兩個老太
一左一右，邊吃邊聊
一個說，兒子剛移民加拿大
另一個說，兒子英國畢業
在北京8年，前些年去了澳洲
邊說邊拿出手機，劃拉照片
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這是歌劇院，音樂廳，唐人街
我不如她們的兒子這般出息
遠渡重洋，成了洋人
我只是從農村來到了城市
但我的母親與她們倒有一比
年齡相仿，口氣相似
談起我時必滿臉幸福，且左顧右盼
彷彿，只有在談論之中
她才擁有一個確定無疑的兒子
自殺的方式
——致一位法警朋友
你曾經開槍殺人
我知道，那是你職業的一部分
打死第一個人之後
你常常夢見，自己也被五花大綁
被人用槍管抵住後腦勺
砰的一聲，子彈從嘴裡射出
後來你又打死了第二個
第三個，直到第二十七個
那個夢才消失，你握槍的手才不再抖
就像此刻，你端起酒杯時那般
這不禁讓我對你刮目相看
開了二十七槍，你才把自己打死
聽海
在夜深的時候來到海邊
海就成了一種聲音
機械，單調，一遍一遍
走著聽，坐著聽，躺下來聽
也在不聽的時候聽
浪聲擴大了被夜色縮小的海面
你我日日相伴，幾近無話可說
但是此時又沒話找話
說高懸於頭頂的那片星辰
說右前方那輪西沉的通紅上弦月
直到浪聲成為一種背景
直到我們沉默下來，浪聲又起
天門山索道
從張家界市區中心
坐纜車上山，八人一組
透過轎廂玻璃，沿途所見
是：街道，停車場，行人
晾曬的衣服，火車站，磚瓦房
垃圾場，廢墟，池塘，垂釣者，墳包
然後是樹和草，是山，是盤山路
到山頂轉一圈，又坐纜車下來
沿途所見與上述一樣，只是次序顛倒
一去一回，我們看了兩遍人間
在芙蓉鎮
過了瀑布就是猛洞河
過了猛洞河碼頭就是老街
燈盞漸次明亮
照著石板路，青磚，黑瓦
這灰撲撲的街頭，灰撲撲地明亮起來
芙蓉鎮以前叫做王村
舉著斧子當街劈砍臘豬頭的老婦人
曾經是個少女
騾子們
猶如翻撿箱子
扯出一件多年前的舊衣裳
在永順縣老土司城，我又見到了
這消失多年的物種
此刻，它們正在一趟趟地
運磚，運沙，運水泥
這純粹的雜種，強壯而有力
被生下來的目的
就是為了強壯而有力
就像牽著它們的那些漢子
養蜂人
他的老婆在搖蜜桶
他的一兒一女，在搭積木
他在外間捋起褲管
他把抓來的幾隻蜜蜂
放在膝蓋上，讓它們蟄
他曾經抓過幾千隻蜜蜂
放在膝蓋上，讓它們蟄
他說，他的骨折
就是被這樣蟄好的
那時候，他在呼倫貝爾
現在，在紅水河邊
他準備採用同樣的方式
來治療一下前列腺
他是如此貧窮，多病
乃至於渾身充滿甜蜜
影子
每次出門我都帶上相機
但不是每次我都會打開鏡頭
就譬如，這一次
直到回程的這個下午
夕陽西下，火車東奔
一棟小樓的影子
長長地斜下來
屋頂正好落在地頭一角
地頭一角正好立著墓碑
我不是在拍影子
我是在拍它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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