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的無地自由和林平之的體無完膚
一
讀金庸近三十年，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他筆下的人物常常是一正一反對仗出現的。
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天龍八部》，自從段譽一到江南，我們便聽到了「北喬峰，南慕容」的江湖風評，好像他們倆一正一反、互為鏡像，但這只是金庸故意布的局。
慕容復的上聯不是喬峰，而是段譽。
段譽和慕容復就如一枚硬幣的兩面、江湖人的兩極：
段譽始終保持著最大的善意看待周邊的人和事，哪怕自身遭遇羞辱困厄，也依然溫潤如玉，散發著沁人心脾的人性之光。
慕容復則反之，剛愎而涼薄，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他連為給父親治傷而向掃地僧跪拜懇求都不願意，當痴情於己的表妹要跳井自殺時，他也只「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而已。
當然，我要說的不是他們，而是林平之與令狐沖。
二
是的，林平之與令狐沖互為上下聯。
他們一體兩面，不可分割。從林平之踏出家門的那一刻，他便註定成為黑化版的令狐沖；而令狐沖呢，頭戴著主角光環，成了偉光正版本的林平之。
三
在故事開始時，林平之與令狐沖的起點雖有不同，但他們心中的正義尺度和對江湖的憧憬是相同的。
一般而言，江湖是屬於少年的，因為少年有夢。在兩人心中，他們都是江湖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都曾夢想著長大以後成為萬眾敬仰的一代大俠，或是叱吒風雲的總鏢頭。
他們並不知道，江湖生態圈就是政治生態圈。在政治的浪潮之中，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瞧瞧吧，林平之的父親林震南那麼一位精明強幹的人物，苦心經營的福威鏢局也紅紅火火，可等到政治的暴風雪一來，他才赫然發現，原來自己所倚仗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堪一擊。
經過江湖的教訓和世事的淘洗，林平之與令狐沖開始了分道揚鑣。
四
令狐沖頭戴主角光環，走的是一條金光大道。
他以為自己面臨的是不可預知的命運，其實不是的，他的路雖然崎嶇，但充滿光明，等待他的是開掛的人生：和武功遠高於自己的田伯光鬥力鬥智，他是贏家；小師妹移情別戀夠悲劇吧，他卻立馬學成了天下無雙的獨孤九劍。
走出華山思過崖，他更是處處逢凶化吉，事事遇難成祥，不僅迎來了任盈盈的垂青、江湖群豪的捧場，還有恆山三定的託孤、少林武當的看重……
當然啦，如果不是主角，二十個令狐沖也早死了。不用說別的，只他陷身梅庄地牢，便有至少四次死亡的機會：被四友發現，必死；看不到吸星大法發瘋，必死；練錯吸星大法走火入魔，必死；鮑大楚早來一兩日發現掉包，依然必死。
可他是主角嘛，所以儘管有困厄，有艱險，有危機，最終都平穩度過。他成為了他少年時想像的模樣：一代大俠。
在江湖-政治生態圈中，他能保持開朗隨和，半點不受醬缸的污染，只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是他的正義感爆棚和武功值爆表，而是因為金庸的偏愛。
五
林平之的路，比令狐沖坎坷了太多，能看見些許光明的，只是一條羊腸小道。
在他拜入華山之前，有一個細節常常被我們所忽略：他扮成了駝子混進客棧，無意間聽到了華山弟子們的對話，見到了喬裝成祖孫的勞德諾和岳靈珊。
當時，林平之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少年人簡單純粹，對江湖難免會帶著幾分不切實際的想像。然而，江湖並不是美麗的王國，有著熱血激蕩，更多的則是藏污納垢。此時林平之尚未意識到，在福威鏢局被滅門的這樁變故中，華山派充當了看客甚至是幫凶。
為了生存，林平之雖然還保持著內心的良善，卻已經學會了隱忍。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路所遇的一幕幕恥辱，讓他知道：「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
於是，他向木高峰彎下了膝蓋。
六
林平之拜入岳不群門下後，有個細節同樣讓人感慨萬千：
從令狐衝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林震南高興得連聲音也顫了，想的只是「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他以為兒子走上了金光大道，從此將會一片坦途。
林平之當然是沒有坦途的，等待他的是更加鮮血淋漓的凄慘現實。
令狐沖遭遇困厄，會有各種人物來幫忙。林平之沒有，不止少林武當等名門大派視他林家如螻蟻，哪怕在華山，他依然是被設計與損害的那一個。
此時，林平之依然還單純，以為練好武功就能報仇，還以為岳靈珊與自己走近是日久生情，是兩情相悅，殊不知這是岳不群預先設計好的陷阱。
他更沒想到是，隨著岳靈珊的靠近，引起師兄們的敵視——思過崖上，陸大有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伙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
如果說在華山上，師兄弟們的敵視尚算是冷暴力，他心心念念的還是練好華山武功；那下得華山到了洛陽王家，經過琴譜劍譜的鬧劇後，林平之算是真正見識了江湖的虛偽。
親情不過是虛妄的假面，他只能靠自己。
七
在思過崖上，令狐沖說：「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他不知道，不能像他一樣時來天地皆同力，俠氣是會被消磨光的。
是的，林平之的俠氣被消磨光了。
那是來自岳不群的冷劍，差點要了林平之小命的冷劍。這一劍，徹底打碎了林平之憑藉正當途徑報仇雪恥的良心，他的性情除了隱忍，更多了陰毒與狠辣。
為了避免遭到岳不群的毒手，他開始和岳靈珊出雙入對，哪怕自宮了也要和岳靈珊成親；為了向余滄海和木高峰等人復仇，他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辟邪劍譜》上，這是他唯一的選擇：引刀成一快，誓死要報仇。
北島曾說：「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沒有開掛，也沒有奇遇，他沒有變成少年時想像的樣子，而是徹底黑化了。
八
令狐沖珍視的俠氣，被林平之棄如敝履。
令狐沖無限愛惜的小師妹，在林平之這裡被一劍穿心，死不瞑目。
在江湖-政治暴風雪襲來的時候，他們都曾是被動的。令狐沖也許永遠不會黑化，因為他衝動，沒有作者的偏愛，衝動這個魔鬼老早便要了他的命。
林平之則相反，他學會了隱忍，學會了伺機而動。沒有人在意他是林平之還是木平之、森平之，在少林武當等名門大派眼裡，他就是路人甲，只是湊巧擁有《辟邪劍譜》罷了。
沒人在乎他，但他在乎自己。
林平之因去勢而得勢，終究報了仇。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家、父母、親情、愛情、俠氣，甚至是完整的軀體、完整的人格……現在，他只想投身於政治的洪流，主動成為政治人物，並為之博取回報。
你知道的，林平之失敗了。故事裡說，少年殺死了惡龍，自身慢慢地長出了鱗片。其實，更靠譜的說法是，少年還沒殺死惡龍，便已經長出了鱗片。
九
你知道林平之的結局是什麼嗎？
沒錯，他被關在梅庄的地牢中，永遠也無法解脫。對於他來說，父母的教育都是騙人的，江湖從來不是少年時想像的樣子，而是人在江湖，體無完膚。
和林平之一體兩面的令狐沖結局是什麼？
大家都知道，他和任盈盈選擇了做隱士。也許是嫌這個結局過於童話，金庸借任盈盈之口又加上了一句：「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在《監獄風雲》中，周潤發扮演的阿正有一句經典台詞：「這個地方有很多大象、老虎、獅子……而我是猴子，你是綿羊，如果我們不想被他們吃掉，就要學聰明點！」
是的，任盈盈是聰明的，他們選擇了做猴子。因此，隱居不是他們的結局，屬於他們的結局是人在江湖，無地自由。
…………在這裡，你讀不懂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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