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精選】檢討/乃中
檢 討
文/乃中(甘肅)
高二（8）班的教室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此刻，地上掉下一根針，絕對能聽見。全班50多個學生的目光齊刷刷盯到張老師身上。
張老師站在講台下面靠門一側，身後是主管教學副校長、政教主任和教務主任，講台上是校長，講台下靠窗一側是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這些人也將目光齊刷刷射向張老師。
張老師本來有一肚子能說的和不能說的話，還有今天必須說的話。今天必須說的話是操練了好多次的，而且也就那麼幾句。可是，當他跨前一步，對著一個同學鞠了個躬，說了聲「對不起！」時，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身體也不爭氣地癱軟了，以至於那句泣不成聲的 「對不起！」是不是讓同學們聽清了他也沒法保證。然後，他的深刻檢討沒法進行下去，然後，他稀里糊塗地被人攙扶出了教室。
張老師今天是在校領導的監督下，當著高二（8）班全體同學的面向羅飛同學以及家長道歉的，因為他犯了和學生「打架」的錯誤，不道歉就會被停發工資，甚至停職。
張老師是教英語的，剛參加工作兩年，大學時經常被外資企業臨時聘作翻譯，所以按他的專業功底，教個高中英語那是沒問題的。可惜他專業上的長處抵不過形象上的短處——剛剛一米六的個子，又像壓縮了的圖片那樣，比例上很不協調，所以有一部分以貌取人的學生對他的課就不喜歡。但那些基礎好、愛好英語的學生卻喜歡上他的課，覺得他的課有分量。總之，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他順順噹噹地過來了。可是，自從高一（8）升到高二（8），班裡插進來了一個叫羅飛的學生後，他的課就幾乎上不下去了。
羅飛根本不是一塊學習的料，或者說根本不像一個學生。自己不聽講，不交作業也就罷了，上課還搗亂，影響得班裡幾個原本安分的學生也不老實了，有時候甚至搞得老師下不來台。但又能怎樣呢？現在的學生惹不起，何況半道上轉來的學生，一般都是有背景的，犯了錯學校又不敢處理，白惹得學生記恨，和自己對立得更厲害。這樣的學生遇上了，躲也沒處躲，只能自認倒霉。現在的形勢，一旦與學生起衝突，輿論導向上基本都對老師不利。張老師本來性格柔弱，加上耳聞目睹的許多事例讓他心有顧忌，如果學生有不合規範的行為，只要課堂能勉強維持下去，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從羅飛來到高二（8）班後，他幾乎沒有一節課順順噹噹上下去，可他還是盡量忍著。可這一回，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當他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聽見身後一陣桌子倒杯子碎的聲音，還夾雜著亂鬨哄的噓聲嬉笑聲。當他轉過身來時，發現前排羅飛同學的座位是空的，再看見有一行的學生一個一個站起來，好像躲著什麼。正疑惑間，從最後一排的地上爬起來一個人——正是羅飛！原來這小子趁他在黑板上寫字，從桌子底下鑽到了後面！
張老師血往上涌，大喊一聲：「你幹什麼！」徑直走向羅飛，搡了一把。他的手剛挨到羅飛身上，就感覺鼻子重重挨了一拳，鮮血一下子從鼻子里冒了出來。這小子在他出手的同時給了他一記上勾拳。他撕住了羅飛的衣服，羅飛也撕住了他的衣服。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樣僵持料幾分鐘，就有幾個學生趕快分開了他和羅飛。他怎樣出的教室，怎樣被人送回宿舍的，都是渾渾噩噩的，只是到了第二天，他才發現，衣服上，褲子上，到處都是血跡。
他躺在床上，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教務主任來找他了，說是校長找他。他跟著教務主任來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問他怎麼回事，他把昨天的經過一五一十地敘說了一遍。
校長說：「不管怎麼樣，作為老師，打人是不對的，你必須向羅飛同學道歉。」
「啊？讓我道歉？你有沒有搞錯？是他打的我，校長！」
「你撕學生了沒有？」
「撕了。」
「撕了就是打架嘛！他是學生，是我們教育的對象，你是老師，你怎麼能跟學生打架呢？」
「……」
張老師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感覺嘴唇止不住的哆嗦。他不知道怎麼辦好，於是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宿舍，蒙上被子，大哭起來。
不一會兒，教務主任又來到了他的宿舍，對他說：「今天你的課我找人代上了，就不作曠工處理了。道個歉這個事就算過去了，你想開點吧。」
「想開點？怎麼想開？還講不講理了？還叫不叫人活了？」
「學校也是沒辦法，有些學生，學校也是惹不起。就拿這個羅飛來說，父母離異，由母親撫養，原來是省城一所知名中學的學生，因為經常犯紀律，屢教不改，被開除了，然後托關係找到咱們學校，辦入學手續時，是檢察院的領導陪同辦理的。這不，昨天市檢查院電話通知，準備調查咱們學校老師打學生的事件。校長好說歹說，讓涉事老師向學生道歉，市檢察院才答應暫緩調查。所以，你不道歉是不行的，不道歉就停發工資，甚至停職除名。」
「怎麼能這樣？校長怎麼能這樣？」張老師五內俱焚，想死的心都有，但就不知道怎麼說好，於是反覆重複著這句話。
教務主任說： 「學校也是沒辦法，這兩年咱們學校剛剛起勢，好不容易快追上一中了，這事如果鬧大了，對學校影響不好。校長是從學校大局出發考慮問題的，你好好想想吧。」
教務主任怎麼走的，張老師不知道，他現在心亂如麻，只感覺周身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迫著，越來越重，越來越緊。嘴裡不停念叨著，「沒法活了，沒法活了，死球算了！」他很糾結，跳水？學校附近有個人工湖，但那才剛剛建好，死在那裡來這裡休閑的人多晦氣？跳樓？從校長辦公室的位置跳下去？那還不如死在羅飛家門口！對，就掛在羅飛家門口……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母親，心裡猛地哆嗦了一下。他彷彿覺得母親刻滿滄桑的臉正悲戚地望著他。「不能死，不能死，死了母親怎麼辦？從十二歲父親在小煤窯上送了命，母親白天給塑料廠分揀廢塑料，晚上撿拾垃圾，望眼欲穿，盼的不就是自己考上大學，有個工作，像父親一樣扛起這個家嗎？」
張老師極不情願地說服了自己，本以為只對著羅飛道個歉，認個錯就行了，沒想到羅飛的媽媽不依不饒，一定要張老師在全校大會上做深刻檢討。要不是校長和學校其他領導深明大義，儘力調和，張老師還不能只在班裡檢討就完事呢！
張老師檢討以後，再沒有發生老師和學生衝突的事件，一件也沒有。
下學期開學的時候，有好幾位老師離開了那所學校。張老師正好趕上全市司法系統錄用考試，趕緊報了名，順利地被錄到檢察院。
後來聽說，那所學校的家長最怕孩子對自己說的一句話是：「某某的家長多有本事，把某某轉到了某某學校讀書去了，就你沒本事，還讓我在這個爛學校里上學。」
再後來，聽說那所學校因為高考成績嚴重下滑，校長做了檢討，並調離了學校。
後來的後來，就是前不久，張老師已經是市巡視組的成員，約談部分領導幹部，其中就有當年安插羅飛同學的那個市檢察院領導和他原來工作過的學校校長。
總編：張同輝
乃中，姓名張舉成，筆名乃中，甘肅白銀人，高中教師。喜愛文學，尤愛詩文。個人文學觀：真實是藝術的生命。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要用嘶啞的喉嚨發出靈魂的歌吟。
《作家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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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地帶》編輯部
2017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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