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湧泉 徐鍵 :濱田德海舊藏敦煌殘卷兩種研究
原標題:張湧泉 徐鍵 :濱田德海舊藏敦煌殘卷兩種研究
摘 要:隨著濱田德海舊藏敦煌遺書專場拍賣會的舉行以及《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的出版,這批隱藏了半個多世紀的敦煌遺書引起了世人的關注。本文指出其中的伍倫36號《瑜伽師地論》殘卷、伍倫1號《妙法蓮華經》殘卷可以分別與北敦14734號、杏雨書屋藏羽538號殘卷綴合,乃同一寫卷所撕裂,從而糾正了殘卷定名及其性質判斷中存在的問題,並進而對濱田藏卷的真偽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關鍵詞:濱田德海;敦煌殘卷;定名;綴合
1900年初,在中國偏僻的西部邊陲敦煌,一位名叫王園祿的道士無意間打開了一個沉睡千年的藏經洞,從此敦煌成了世界的一個焦點。各國探險隊和商人聞聲而來,分別從敦煌藏經洞中攫取了大量文獻。這些文獻的巨大文獻價值和文物價值引起了各國公私收藏家的青睞,於是敦煌遺書的購買和收藏成為一時之尚。日本濱田德海收藏的敦煌遺書便是其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天津等地購得。濱田逝世之後,他所收藏的敦煌寫卷一部分由日本國會圖書館購藏,餘下藏品由其後人秘藏。2016年9月25日,伍倫拍賣公司將其後人秘藏的36號寫卷於北京舉行拍賣,當日成交25件。與此同時,方廣錩先生編著的《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也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隆重推出。本文所要討論的,就是其中的伍倫36號《瑜伽師地論》殘卷和伍倫1號《妙法蓮華經》殘卷。
一、伍倫36號《瑜伽師地論》殘卷
伍倫36號《瑜伽師地論》殘卷,拍賣成交價為87.4萬人民幣,身價不菲。對此寫卷,方廣錩先生作過敘錄,摘述如下:
伍倫36號(中散4196號;濱田149)。92×29.2厘米,2紙,正面66行,行23—28字,背面3行,行16字。捲軸裝。首脫尾脫。卷面有油污及破裂。背有古代裱補,上面有殘文書。有墨欄,小字本。本遺書原抄《瑜伽師地論義疏》(擬),後因有殘破,從某作廢地契上剪下一紙,作為裱補紙粘貼在背面。本文獻未被歷代大藏經所收,亦未被歷代經錄所著錄。乃9世紀歸義軍統治初期,敦煌地區著名沙門法成向弟子解說的《瑜伽師地論》卷一「本地分中意地第二之一」的記錄。以往所知敦煌遺書中保存的法成向弟子解說的《瑜伽師地論》的記錄共有兩種,一種為「分門記」,一種為「隨聽疏」。本遺書與上述兩種形態均不相同,乃隨文解義,故擬名為「義疏」。本文獻為研究敦煌地區佛教義學水平及沙門法成提供了新的資料。本文獻雖僅66行,但由於至今尚未發現第二號,故值得重視。為9世紀歸義軍時期寫本。行楷。有硃筆斷句,有硃筆、墨筆行間校加字。
在《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卷首的序言中,方先生又特彆強調指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伍倫三十六號,該文獻雖然首尾均殘,卻從來沒有被歷代大藏經所收,未為歷代經錄所著錄,甚至是我們以前在敦煌遺書中也從來沒有見過的海內孤本。誠如方先生所說,此文獻未被歷代大藏經及經錄記載,是著名沙門法成解說《瑜伽師地論》卷一的記錄。法成活躍於9世紀中期,是當時敦煌有名的高僧大德,主要從事譯經及佛經講解,曾往返於沙州與甘州之間,最後住錫沙州開元寺,講解《瑜伽師地論》,就敦煌文獻所見,講解內容從第一卷至第五十六卷止。法成講解《瑜伽師地論》留存的文本有以下三類:一是對「論」文進行誦讀,在誦讀過程中,聽講比丘往往在「論」文上補寫修改並標註句讀;二是對「論」文進行科分,即比丘所抄「分門記」之類;三是對「論」文進行講解,即比丘所抄之「手記」之類。本卷即為法成講解的《瑜伽師地論》卷一,屬於法成講經的第一部分。法成講解依據的「論」文大多系玄奘所譯,唯有卷一和卷十,乃是法成比對藏文或梵文並參考玄奘譯本所自譯。伍倫36號正是法成自譯的《瑜伽師地論》卷一殘卷,而非講解內容,方先生稱其為隨文解義的「義疏」,不確。同屬法成自譯的《瑜伽師地論》卷一,另有哥本哈根皇家圖書館藏敦煌寫本MS12號,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寫本北敦14025號、北敦14734號,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2236號,此四號所抄內容與本卷內容或重合或互補,可以為證。故本卷宜定名為「法成譯本《瑜伽師地論》卷一」。方先生稱本卷至今尚未發現第二號,斷作「海內孤本」,也屬查檢不周。
進一步比對探究,筆者有了更驚人的發現:伍倫36號與北敦14734號內容前後相承,乃同一寫卷所撕裂,可以完全綴合。為便於比對,先將北敦14734號的情況介紹如下:
北敦14734號(新934),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以下簡稱《國圖》)第132冊,頁398—399。首全尾缺,3紙。長137.3厘米,寬25.8厘米。存97行(首紙31行,後二紙各33行),行27字左右。第5—9行下端略殘。始首題「瑜伽師地論卷第一 彌勒菩薩說 無著菩薩造」,訖「云何有染污?謂於過去具有……」。楷書。有烏絲欄。有硃筆句讀及校改,並有朱、墨行間加字。此卷非玄奘所譯,亦不見載於歷代藏經。《國圖》條記目錄稱與《大正藏》所載玄奘譯本對照,「經文多所不同」;又稱此卷為9—10世紀歸義軍時期寫本。
圖1 北敦14734號+伍倫36號綴合圖
其實北敦14734號也正是法成自譯的《瑜伽師地論》卷一,其與玄奘譯本「多所不同」自屬必然。而且該卷乃是伍倫36號前部撕裂的部分,二者可以直接綴合,綴合後如圖1所示,北敦14734號末行下部「云何有染污謂於過去具有」與伍倫36號首行上部「諸見於其未來具喜樂」組成一完整句子:「云何有染污?謂於過去具有諸見,於其未來具喜樂。」二號內容前後相承,中無缺字。且其行款格式一致,每紙皆為33行,行均27字左右,均為細字楷書,字體大小相似,字間距及行間距皆相近,上下欄線高度近同,字跡相同(比較二號下表所列的「了」「在」「不」等字),可資參證。
北敦14734號與伍倫36號用字比對錶
通過上表不難看出,二號的運筆手法非常相似,如「了」「子」的入筆均有出鋒,「在」字最後兩筆連寫,「作」最後兩橫亦連寫,「不」「依」最後一捺均向左出鋒,「分」字左半呈連筆之勢,右半捺筆向左出鋒,「一」字收筆亦出鋒,等等,運筆手法均趨於一致,其出於同一人之手可以無疑。
根據《國圖》和《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的條記目錄,北敦14734號寬25.8厘米,伍倫36號寬29.2厘米,寬度稍有差異。由於裝裱等原因,後世藏家修剪寫卷邊沿殘破部分是常有的事。另外,寫經長卷是由多紙粘接而成,紙張長寬不一也很常見。上揭二號的撕裂處正在二紙間的粘接處,所以寬度略異並不影響二者可以綴合的事實。
二、伍倫1號《妙法蓮華經》殘卷
伍倫1號《妙法蓮華經》殘卷拍賣的成交價為97.7萬人民幣,身價更高。參照《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所附的條記目錄及該書序言,該卷的基本情況如下:
伍倫1號(中散4161號,濱田5),首殘尾全,2紙。長45.3厘米,寬26.1厘米。存15行(前紙2殘行),行16字(經文所存皆偈頌)。始「(及)諸卧具,種種湯藥」,訖尾題「妙法蓮華經卷第二」,卷尾另有題記「顯慶五年(660年)三月十四日,濟法寺沙門重遷師奉為師僧父母、法界倉(蒼)生敬造《法華經》一部,願以斯景福拔濟有緣,同離苦源,咸成仏道」。如圖2左部所示,首行上半缺,下半所見首字「及」字殘缺上部,次行下半存,上半僅存「牛頭旃檀」「諸珎寶」七字左側殘形。有烏絲欄,燕尾。楷書。池田溫《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曾予著錄。方廣錩先生稱敦煌當地未見名為「濟法寺」的寺院,該遺書紙張與唐高宗時期武則天為母親做功德的一批宮廷寫經相同,抄寫年代相近,風格相似,故懷疑此卷非敦煌地區寫經,乃流入敦煌之原長安濟法寺寫經。
比對其它館藏的《妙法蓮華經》寫卷,筆者有了另一個驚人的發現:伍倫1號的《妙法蓮華經》卷二殘卷與杏雨書屋所藏的羽538號殘卷邊緣撕裂之處相互契合,乃同一寫卷所撕裂,可以完全綴合。茲先把羽538號的基本情況介紹如下:
羽538號,見《敦煌秘笈》第7冊,頁92—102。首脫尾殘,20紙。長852.5厘米,寬25.9厘米。存520行(每紙26行),行約17字。後部如圖2右部所示,始「火從四面起,即大驚怖」,訖「牛頭旃檀,及諸珎寶」句殘文(其中「及」字完整,其餘七字左側有殘泐),倒數第二行「及」字左下部殘缺,內容屬《妙法蓮華經》卷二。有烏絲欄,楷書。據落合俊典的調查,羽538號原是私人收藏品,後經購買或轉讓,流入羽田亨之手,但究竟購買轉讓於何人,作者並未說明,亦未對其真偽做出評價。
圖2 羽538號+伍倫1號綴合圖
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該號末尾倒數第2行存上部,下部僅存首字「及」的右上部;末行上部僅「及」字完整,其餘「牛頭旃檀」「諸珎寶」諸字左側殘泐;相反伍倫1號首行上部殘缺,下部首字「及」右上部殘泐;次行上部存「牛頭旃檀」「諸珎寶」諸字左側殘形。二號拼合,如圖2所示,內容前後相承,二號銜接處原本各自殘缺不全的「及」「牛頭旃檀」「諸珎寶」等字皆得複合為一,成為完璧,字句亦完整無缺。又二號行款格式相同(紙寬一致,皆有烏絲欄,字體大小相同,字間距及行間距皆相近,偈頌部分行四句16字),書風相似(結構謹嚴,有大家氣象),可見二者確為同一寫卷之撕裂。綴合之後,原文始「火從四面起,即大驚怖」,訖尾題「妙法蓮華經卷第二」。
三、余 論
日本各公私機構散藏的敦煌寫卷的真偽,一直是學術界爭議的焦點。日本敦煌學前輩藤枝晃曾斷言日本所藏敦煌寫本百分之九十五乃至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偽物。濱田德海收藏的敦煌寫卷系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購自北京、天津等地,其中部分源自著名藏書家李盛鐸藏品。李盛鐸藏品主要系藏經洞文獻歷經斯坦因、伯希和劫難後入藏京師圖書館的押運途中李氏夥同押運者監守自盜所得,但後來流傳的李氏藏品也混入了一批偽卷。故濱田藏卷的真偽,學界和收藏界也一直存有爭議。上世紀60年代初,日本國會圖書館原計劃把濱田藏卷全部購歸國有,但在購入部分藏品後,因有人斷言這批藏品均為贗品,原定的收購計劃不得不半途中止。伍倫拍賣公司拍賣及《濱田德海蒐藏敦煌遺書》收錄的這36號寫卷,正是濱田藏卷餘下的部分。對這樣一批寫卷的可靠性,人們不免心存疑慮。現在伍倫36號與北敦14734號、伍倫1號與羽538號的成功綴合,則從一個局部證明了濱田藏卷的可靠性。羅振玉在談到敦煌本《抱朴子》殘卷的流傳時曾說:「敦煌石室本《抱朴子》殘卷,存《暢玄》第一、《論仙》第二、《對俗》第三,凡三篇。《論仙》《對俗》二篇均完善,《暢玄》篇則前佚十餘行。書跡至精,不避唐諱,乃六朝寫本也。卷藏皖江孔氏,乃割第一篇以贈定州王氏,餘二篇又以售于海東。」上揭伍倫36號與北敦14734號以及伍倫1號與羽538號殘卷,大約也正是流傳過程中人為割裂的結果。值得慶幸的是,原本散失的「骨肉」今因濱田藏卷的公之於世而得以「團聚」,豈非冥冥之中有神物呵佑哉!遺憾的是,上揭四號綴合後仍有殘缺,未為完璧,我們期待著新的奇蹟的出現。
文章來源:《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
作者:張湧泉,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兼職教授、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教授;(杭州 310028)
徐鍵,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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