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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行:三毛的屋子三毛的夢

三毛的屋子三毛的夢

西嶺雪

(一)

在三毛夢屋,天衣買了兩本《清泉故事》,給我們兩個一人一本。

還記得她看到封面時訝異的口吻:「哦,是丁松青寫的?」

我並不知道丁松青是誰,第一感覺這只是三毛譯作而非原著,並且版本紙張也都不夠好,可有可無;轉念一想又覺得來到夢屋,總要買一本書作為留念,而三毛全集我都有了,這本不曾讀過,那便是它吧。

離開後慢慢翻閱,才得知三毛與清泉的淵源,還有丁松青神父的故事。不禁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本書,更感激天衣的饋贈。

世上很多的緣分都是這樣吧?有時候,如果你不去探索,便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丁神父在書中寫道:「清泉是北台灣山區中的一個村落,距離新竹不到兩小時的車程。那兒的山地人屬於泰雅族。我和清泉的泰雅族人共同生活了六年。」

那時三毛還活著,幫他譯書,並寫:「你說的是清泉故事,不知你自己,便是一道清泉。」

後來我手中的這本書再版時他又寫:「二零零七年春天,已經過了三十年,我還在清泉。」他指的是來清泉的年份。

那時候三毛早已離去,墓上青草經歷了十六度枯榮。

而我看到這段文字時,已經是2015年深秋。距離這本書寫成也有三十年了。驀然心動:這就是時間啊。流逝得這樣迅疾,完全來不及挽留。

唯有借文字留下痕迹。

來清泉的第一目的是探訪張學良與趙四被幽禁的地方,因為與我多少有些關係,站在將軍塑像前不禁悲從中來,感慨萬千。

但是來到三毛夢屋時,不知為什麼,一走上木樓梯,心裡便莫名歡喜起來。只覺得好喜歡這個地方,竟是沒有任何傷感的,看到三毛生前的照片與自畫像,也仍是安然喜悅,雖然是自畫像,但覺得畫中的女子是她又不是她,非常的漂亮,確實是靈魂美麗的女子。

畫像旁的門上釘著一張帘子,我和天衣都有一點墜墜,朦朧地覺得裡面大概是卧室,非常私密的。天衣輕輕揭起帘子,我望進去,卻只是雜物,不禁啞然。

中學時已經看遍了三毛的書,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那樣的女子,活得洒脫快意,把日子過成了傳奇,宛如從《一千零一夜》里走出來的人物。

大二那年,課間休,有同學大聲對我說:「小雪,三毛死了。」

怎麼會?我完全不可置信。但是同學堅持:報紙上登出來的,三毛自殺了。

我初聽並不覺得怎樣,就只是一宗新聞而已。然而坐回座位上,接著上第二節課時,忽然難過起來,心裡說三毛死了,三毛自殺了,眼淚便那樣流下來,止也止不住。下了課,衝出校園便滿街尋找三毛的書,作為一種紀念的姿態,可是遍尋不獲。

重新買《三毛全集》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多年間,一直被人講說長得像三毛,講到厭煩,有時候對方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說:你知道你長得非常像一個人嗎

我會輕蔑地反諷:三毛是吧?好沒有創意的形容哦。

可是來到台灣,這個三毛的故鄉,反而沒有人會這樣說,倒是我忍不住要問幫我們沖咖啡的老阿姨:我有沒有像三毛?她認真地看看我:像,還真是像耶。

我笑了,她是從前照顧三毛的人,由她鑒定,我才覺得出意趣。

望著遠山蒼翠,喝著磨豆咖啡,進去出來地拍照,走在這個流蕩著三毛氣息的木屋裡,沒有拘促也沒有感傷,就只是夷然自在。

只是在喝咖啡時,聽天衣姐姐說著三毛生前的故事,心裡才一陣陣酸楚起來。

她說起三毛的第一個男友,她曾經非常愛他,可他已經有了女朋友,那女友聽到分手兩個字,立刻毫不猶豫從橋上跳了下去,幸好沒有性命之憂,但住了很久的醫院。三毛轉身退出,傷心地去了西班牙。那是一次自我流放,愛情的流放,為了療傷,也為了自我約束。

我懂得她的感傷:離開是一種姿態,不是離開他,而是要離開想他找他的念頭,不給自己回頭的可能。

後來她有和別人訂婚,然而婚禮前夕,未婚夫心臟病發猝逝。難以想像,經歷了第二次情殤的三毛,心中有多麼傷痛。

終於她遇到終生的靈魂伴侶荷西。他愛上她時還只是個少年,說要請她等他六年,她本來沒當作一回事,但是六年後他真的回來說要娶她。她大哭:既然決定要娶,為什麼耽誤這麼多年,讓我又多承受六年的傷?

在最好的年華里,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這六年中三毛又經過了多少次有始無終的愛,遍尋不得的痛,想也想得出。

六年,彷彿是三毛命中的劫數。她認識荷西六年,與他相伴也是六年,雖然柴米油鹽,也是神仙眷侶。

六年對於相思來說未免漫長,對於相伴的美好卻實在太短,六年後,他死於潛水,而她對他溘然離去的傷痛與執念,卻是一個六年又一個六年。

這十二年中,她窮天極地地尋找,茫茫思念仍然填不滿漫漫時空,終究決意隨他而去。

(三)

天衣說到三毛一直在尋找荷西的時候,眼泛淚光,而我已經鼻酸欲泣。

她說曾經幫三毛請碟仙,第一次請到的時候,三毛問:請問仙者來自哪裡?碟仙答:阿根廷。天衣只當請錯人,三毛卻突然淚崩,哽咽說:荷西祖籍是阿根廷。接著三毛又問了幾個私密的問題,都是無人知道答案的,可是荷西都一一答對了。三毛對他傾訴思念之情,淚不可仰,荷西作別道:我很好,不要再找我了。

說到這裡,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要往外流。天衣說,送走碟仙后,三毛跪在地上久久起不了身,她向天衣的夥伴們行禮,哭得渾身發抖。

天衣眼見荷西這樣的答案,便勸慰三毛不要再尋找。可是三毛不放棄,後來又用各種方式找荷西,而且請來了便不肯送走。她開始與荷西筆談,隨時在靜夜中讓心神凝注,便可以開始與另一個世界的對話。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許是這種執念打通了陰陽結界,三毛漸漸通靈,擁有了與幽冥交流的能力,開始擁有一些奇異的超能力。

天衣親眼見到,三毛指著一個杯子對她說:天衣你看。那杯子「嗖」一下便不經接觸而迅速彈開了。天衣為之悚然。三毛且給她看自己與荷西的談話,兩種筆跡南轅北轍,確實是兩個人在對話。三毛堅定地相信,她已經重新與荷西在一起,陰陽相伴。

可是有一天,丁神父提出要為荷西做彌撒,她去告訴荷西,對方忽然翻臉大怒,而且竟然爆起粗口來,從此拒不理睬三毛。三毛嚇得發抖,這才知道許久來與她對談的異靈根本不是荷西,而不知道是哪路寂寞的鬼神一直在戲弄她,或許只是無聊吧?

三毛傷心至極,她覺得自己第二次失去了荷西,連他的靈魂也錯過。

三毛是相信前世今生的,她也是相信靈犀相通的,後來她也有嘗試新的戀情,但都一再失敗。我懷疑她根本不是要重新開始,就只是在尋找荷西的替身,在一首歌里,在一篇文章中,尋找著荷西的點滴痕迹,正如同錯信一個過路的鬼魂,盲目地錯信一個又一個的過路人。可是她終究尋不到,她累了,於是決定放棄。

當然,我更願意相信,是她終於找到了他。那一天,在她給導演打電話爭吵一番後,情緒壞到極點。可是同時,或許是那種極度的孤單柔弱也終於讓荷西不忍,他到底決定現身來接引她。她看到他,對他說:帶我走。便這樣離去了。

記得大二時我因為獻血,身體極虛弱,免疫力極差,因此得了感冒,久不見好。家人也並不關心,沒有人想到會為我做點補品或是怎樣,由著我睡在行軍床上,一天天病下去。一日黎明時分,我夢魘,看到父親推門進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我,可是動彈不得,一時心中萬分悲苦,默默說:爸爸你是來看我的嗎?帶我走,帶我走。

便這樣默念著睡著了,進入極深沉的睡眠中,再也無夢。有時候常想,要是父親真的帶我走了,就那樣一夢不醒,其實倒也清爽。

三毛,是否便是走入了這樣的魘中?

(四)

天衣說,三毛有一米六零的樣子,身材很嬌小,每次演講都熱力迸發,不過講演一個多小時,卻要兩個助手將她攙扶下去,整個人虛脫。因為她是在燃燒。三毛很看重讀者來信,幾乎每一封信都要親筆回復,把自己搞得極度疲乏。

這樣的透支,究竟為的什麼?

三毛對人很好,好到完美,而且是不分彼此,對誰都好。我可以想像那樣的人,會因為極度的慈善而顯得虛假,神父般失去了個性。天衣姐妹後來與三毛的交情漸漸淡下來也是為此,因為她對誰都好,並沒有讓朋友覺得彼此友情有什麼特殊,加上三毛越來越紅,會有人常常站出來說「我的朋友三毛」,而朱家姐妹是低調的人,許是不要沾光出風頭的意思,便慢慢淡下來。

天衣說:有一件事我會一直覺得虧欠三毛。就是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要出國做一個手術。我就只是說:是這樣嗎?並沒覺得是件大事。後來她並沒有出去,只是在台灣做了手術,並不是很大的手術,可是誰能想到她會決定死在醫院裡?她走的時候,是坐在馬桶上,把絲襪吊在點滴架上,自縊而亡。

可是,怎麼會?首先絲襪這樣工具是有彈性的,很難弔死人;其次也有人專門測試過,點滴架根本承受不了一個成年人的重量;第三,怎麼會有人坐著弔死?那是自縊,還只是一個姿態?

說起三毛的自縊,天衣也覺得完全不合理。而我想,她是打通了幽明之門,做出一種選擇。所以,她只是在意識中自我了結,然後走向另一個世界。

或者說,她早已打開陰陽的結界,既然選擇了死亡,那不論是什麼方式,都只是單純的形式,手法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合理了。哪怕她只是坐在床上對自己說:我死了。可能也會就這樣打開生死之門走出去。只是,她那麼浪漫愛美的人,怎麼會選擇死在馬桶上,難道是跟世人開的一個玩笑么?

張愛玲也是死得這樣清貞絕決,一個很明確利落的手勢。表面上她並沒有選擇自殺,可是一個人死時會將裝有身份證件和遺囑的黑皮包擱在頭邊,而且家徒四壁無隔夜之糧,這和自盡有什麼分別?

三毛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即是以張愛玲為原型的電影劇本《滾滾紅塵》,票子寄給張愛玲,但是張愛玲拒看,卻從此記住三毛的名字。後來在報上讀到三毛之死的新聞,詫異道:怎麼會死了呢?卻在第二天即召來朋友林式同並立下遺囑。而她死後,林式同也就是照這份遺囑力排眾議主持了她的身後事。

無論是張愛還是三毛,死亡,是她們的選擇。別人不需要懂得,甚至不需要同情,就只是仰望背影,揮一揮手,說聲:走好。

(五)

離開夢屋,我們步行走過三毛生前最愛的弔橋,去對岸天主堂。那長長的木弔橋,高懸河上,微微搖蕩,襯著夾岸青翠,幽深古老,遙望遠處,左手張學良故居,右手三毛夢屋,直有穿越歷史之感。

這裡的環境是好的,山上綠樹蔥蘢,谷中溪水如雪,彷彿上帝在繪製這角山林時,額外多分了一勺綠色。但是住在其間的人呢?張學良肯定是悲苦的,四十五歲,一位將軍最好的年齡,卻困居在深山裡養雞種菜;三毛呢,她不是被動的囚禁,卻自願把心關起,來此山中療傷。

張學良與三毛,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麼會結下這樣隔岸相望的緣分?而由朱天衣引薦陪伴我來到這兩處,又是怎樣的緣分?冥冥中,這一切究竟暗示了什麼?

三毛在第一次來清泉時,曾站在弔橋上望著遠處的國民小學說:「如果可以來這裡教書,也許會是我在台灣長留下來的理由。」

她寫道:「許多不可及的夢,說出來心中也是歡喜,那一種寧靜的夢,夢裡的空氣,總也是涼涼的。好像第一次和神父談到將來,好似又想留下來,在這裡避幾天的靜,好似想跟他談談我不常說的話,好似想告訴他,我也有的悲傷——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是因為這樣,她才在這裡租了木屋,且命名為「夢屋」嗎?雖然她只在清泉租住過三年(1983-1986),但這是徵求過她家人同意後,台灣惟一陳列三毛照片與資料的地方。有文章說當三毛住在清泉的時候,她的抑鬱與失眠都消失了。可是,她為什麼又離開了這裡?

她在後來寫給丁神父的信中說:「生命真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這麼美麗的恩賜。」「人生很長人生又真短啊!真是生死兩難。」可是,她卻做了抉擇,捨棄生命,捨棄恩賜。她是忠誠的教徒,教徒不是不可以自殺的么?

她又說:「你,我,還有世上少數識與不識的相同人,事實上都是幸福的,因為我們在大自然和自己的生命中,已經握到了天堂的鑰匙。」

那麼,我真心祝願,她走去的是天堂。

天主堂前的桔子樹枝葉繁茂,桔子熟得都要落了,難得也沒有孩子偷摘。神父不在,我因為沒抱任何希望,便也不覺得失望。

後來翻閱《清泉故事》,才將作者丁松青和天衣姐姐口中的丁神父慢慢對上號,倒有些慶幸他的不在——因為此前對神父毫無了解,不禁覺得這樣的邂逅反會有失敬意。只是遺憾打開門時,也沒有好好欣賞下教堂的壁畫,聽說是丁神父親自一筆筆畫上去的。

回來時再次穿過弔橋,我又開始莫名地歡喜起來,喜歡得想唱歌,卻不知道該唱什麼,張開口,脫口而出:「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啦……」就這麼一路亂七八糟地唱著走了過去。

天衣姐姐走得快,已經先到了對岸躲起來吸煙,迎到我時說:「剛才是你在唱啊?我還以為是哪個山地的孩子,怎麼這麼快樂?」

是的,我也覺得詫異,來到夢屋,我不但沒有傷感,倒是發自內心地快樂自在,整個人變得輕盈純粹,真想於此終老。

後來翻《清泉故事》,看到三毛在序言里特地提到這座橋:「神父與我趴在橋上,腳下的溪水並沒有漲滿,一塊塊的鵝卵石散滿了河床。風,呼呼的抬上來。

而當我唱著「呼啦啦」的時候,還沒有讀過這本書。

那天的回程中,正值夕陽西下,我一邊望著落日,一邊問天衣姐姐:「你喜歡看《小王子》嗎?我最喜歡的一段,是說小王子也喜歡看落日,他在他的小小星球上挪動板凳,就可以看到多一次落日。於是,那一天他看了三十三次夕陽。」

而三毛在《清泉故事》的序言里,也偏偏以小王子作結,並且說神父也是喜歡的。「小王子說,有一些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那麼有一種語言,是否需要用心靈去聽?」

後來,當我看到那篇序言,看到那些處處灑落的邂逅,想起自己呼啦啦的歌聲,忽然一廂情願地想:人人都說我長得像三毛,那麼我在夢屋和弔橋上感受的快樂,也許就是三毛傳遞給我的訊息吧?她在天堂很快樂,我希望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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