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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博士之死:博士生怎成導師「家僕」?

來源:新京報(ID:bjnews_xjb)

作者:王天定

導師視學生為家僕,究其實質,也是利用師生不平等權利關係進行無理索取與強制交易。

近日,西安交通大學一位博士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引起廣泛關注。據《中國青年報》報道,這位叫楊寶德的博士生去年12月底在西安冰冷的灞河水中溺亡,警方已經排除他殺,而從楊寶德家人及女友從他生前許多跡象判斷,楊寶德應該是因壓力過大選擇了輕生之路。

楊寶德出生於湖北農村,父母在外地打雜工,家中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這樣一位「寒門子弟」憑自身努力,考上名校博士生,殊為不易,他選擇輕生,不幸且悲,令人唏噓。

一個人選擇輕生,往往有十分複雜的原因,從現在媒體披露的事實看,把楊寶德之死與其導師行為建立直接因果關係,證據並不充分,也不夠嚴肅。

來源:視覺中國

不過從媒體報道看,楊寶德讀博士後,確實經常應導師要求參加應酬,並要在飯局上替導師「擋酒」。

楊寶德手機上的一些簡訊還顯示,博士生導師周教授「對楊寶德明確提及或暗示的要求還包括:澆花、打掃辦公室、拎包、拿水、去停車場接她、陪她逛超市、陪她去家中裝窗帘等。」楊寶德家人還反映說,楊寶德有次給家裡打電話時說,正在導師家裡打掃衛生,還要給導師擦車……

這些雜事,顯然不是一個博士生分內職責,對一個學業繁忙的博士研究生來說,無疑是繁重的負擔。楊寶德讀博後,曾因「科研抓不住重點」而苦惱,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花費大量時間處理導師安排的雜務,確有可能導致心理焦慮。

導師要求學生陪自己逛超市、打掃家庭衛生,這等於把學生當舊時「家僕」,有違教師基本職業道德。

但毋庸諱言,在眼下的中國高校,這樣的現象並不鮮見。讓學生替自己做家務活,這只是形式之一,一些導師甚至享受研究生稱自己為「老闆」,入學伊始就陷入導師所謂的「課題」之中。

而這些所謂的「課題」,許多是憑各種關係運作而來,並沒有多少學術價值。課題結項,導師可支配大量經費,學生卻身陷其中,耗費大量時間不說,還得不到系統的學術訓練。

而另有一些導師,則把學生視為自己的「私有之物」,要把學生一切控制在自己的股掌之間,甚至干預學生私事和人生決定。

而有些導師在與同事發生私人恩怨糾葛時,要求名下研究生選邊站隊,甚至支使學生參與攻訐與自己有矛盾的老師……還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不正常的師生關係,並不僅僅存在於導師與研究生之間,一些學院主管學生工作的黨總支書記或輔導員,也常常把大量私人事務或本應自己處理的工作強加給學生。

導師視學生為「家僕」,究其實質,也是利用師生不平等權利關係進行無理索取與強制交易。而這種變異的師生關係的背後,暴露的是當下部分高校教師師德的匱乏,以及學校監管機制乏力的無奈現實。

一些學校看重的,是一個老師名下有多少課題經費、是一個老師發了多少篇所謂權威期刊論文。在一些師德醜聞曝光之後,一些高校主事者還打著維護穩定或維護學校聲譽的幌子,避重就輕,多方遮掩。這種態度,客觀上慫恿了一些人違背師德。

我們期待更多的高校,能夠高度重視師德建設,還校園中風清氣正的師生關係,維護學生基本權益。這也應成為我國當下高校「雙一流」建設的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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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博士之死:

村裡學歷最高的年輕人,在導師家擦車

來源:中國青年報(ID:zqbcyol)

作者:中國青年報記者郭路瑤

至少在去世前的某一刻,楊寶德相信,自己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那時,導師答應送他出國留學,他興奮地撥通了女友的電話。這位西安交通大學藥理學博士生,同遠在北京讀博的女友吳夢商量:兩人都申請公派去美國留學一年,等回國後他們就結婚。

然而,一周後的聖誕節,這位29歲的博士生走向了死亡。2017年12月25日下午,他獨自從學校離開,沒有帶手機和錢包。當天夜晚,他在灞河溺亡,警方認定,沒有證據表明系刑事案件。

對於楊寶德身邊絕大多數親友來說,一切發生得毫無徵兆。

楊寶德是家中唯一一個大學生。他來自湖北農村,父母在外地打雜工,家中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因為知道家裡負擔重,從讀大學起,除了學費外,他基本沒找家裡要過錢。本科時,他還在宿舍開過小賣部,給人修過電腦,暑假做過銷售。考上研究生後,同學在食堂碰見他,總是看見他吃3塊5一碗的麵條。

中考成績優秀的他,放棄了公立高中,選擇了一所免除學雜費的私立中學。在家人看來,這也導致他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上三本。

讀本科時,他最重要的目標便是考研,去一個更好的學校。為此從大三下學期開始,他和女友每天在圖書館約會。

讀研後,楊寶德將大部分精力轉到科研上,他希望日後成為一名高校教師。碩士兩年,他共發了3篇論文,其中一篇還是SCI論文。

研二時,楊寶德申請了碩轉博。在沒有博導資格的碩士導師推薦下,楊寶德博士期間換了導師,成為一位周姓教授的學生。記者查詢西安交大學位論文發現,楊寶德是周教授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

但自從換了導師後,楊寶德的科研成果在很大程度上陷入停滯。讀博一年半,他只發了一篇論文,而且用的還是碩士期間的實驗成果。由於這篇論文的通訊作者並非周教授,並未達到畢業規定的要求。他曾跟女友提起,下個學期,博士生中期考核將至,必須要拿出一些前期研究成果。

在科研無果之際,他曾對之前的碩士生導師髮長簡訊,「自從轉了導師,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本來性格並不開朗的我開始變得沉默抑鬱。本來就不善於與人打交道的我開始變得恨不得每天誰也不見。我不會拒絕人,基本上老師讓我乾的所有的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我都去幹了。對於科研我抓不住重點,總在取捨之間搖擺不定。我喜歡幫助人,基本別人開口了需要幫忙的不需要幫忙的我都幫了,這導致我很大一部分時間在做無用功。得到的是我自己的事一事無成。」

在這條長簡訊中,他甚至提及自己曾想過輕生。這可能是他對外發出的唯一一個明確的求救訊號。他說道,自己對不起碩導,每次看見碩導和他的車,都會躲著走。

但在他的手機里,家人沒有找到導師的回復。

3個月後,楊寶德走向了死亡。他的父母見到兒子的屍體後,哭得癱軟倒地。陪同前來的親戚感嘆,「他們從人上人又跌到了最下面。」

在西安交大醫學部,有本科生上過周教授的專業課後,評價其「學術專業能力值得肯定」「挺幽默」「喜歡我們誇她」。

有藥理學系畢業生告訴記者,系裡有的老師和學生在生活上交往較少,有的老師和學生交往密切,周教授屬於後者。

張寒曾是楊寶德的碩士同班同學,也是他的好哥們兒。張寒發現,自從轉博後,約楊寶德吃飯經常約不上了。好友常掛在嘴邊的是「得和導師吃飯」。讓張寒有些詫異的是,這種頻率「異常地高」。

楊寶德酒量很小,二兩白酒就醉。但在導師的飯局上,他有時必須得喝酒。室友曾見過他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宿舍。

在微信上,周教授有一個學生群,叫作「粉絲群」。在群里,她曾對一個碩士生說,「老師要重點培養你,把你培養成我的博士,也好替我擋酒。」

除了陪吃飯、擋酒以外,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獲得的聊天記錄顯示,周教授對楊寶德明確提及或暗示的要求還包括:澆花、打掃辦公室、拎包、拿水、去停車場接她、陪她逛超市、陪她去家中裝窗帘等。

博士生一年級下學期,周教授提出一個想法讓楊寶德考慮——給自己熟人的女兒做家教。她在簡訊中說,「我覺得你現在沒有什麼太忙的事,一周如果給她輔導3次,每次2個小時,100元/次,這樣對你來說輕鬆也能掙些錢補貼一下。」

去年5月至8月,吳夢來到西安陪伴男友。她記得很清楚,每周二和周四的晚上,男友會騎著電動車出門,去高新區給那個高中生上門輔導。被輔導的孩子晚上8點放學,補習兩個小時,楊寶德再騎上40分鐘電動車,回來常是半夜。每周六,輔導則在博導的辦公室進行。暑假後,家教補習終於結束。

楊寶德的家人回憶,有一天早上9點多,他給楊寶德打電話得知,這個村裡學歷最高的年輕人,正在導師家做衛生,等會還得把車擦一擦。

家人有些難以置信,楊寶德卻淡淡地說,「沒多大點事,也不止我一個人。」

在家人面前,他從來只報喜不報憂。轉博之後,家人發現的唯一變化是,楊寶德往家裡打電話的次數少了很多,打過去後往往說得也很簡短。而好友張寒記得,轉博後,他看上去變化並不大,「只是臉上的笑容變少了」。

在張寒的印象中,楊寶德很少對別人說不,「基本上能幫的都會幫」。讀研後,他免費幫同學修了上百次電腦。

在吳夢看來,男友「不善於表達」,他不會有什麼不滿就抱怨。即便在關係最近的朋友面前,他也很少提及自己的導師。

吳夢對男友的評價是「很靠譜」,交給他做的事情都很放心。不久前,她過生日,她事先告訴楊寶德,花錢買的禮物不要。楊寶德寄給她一個摩天輪相框,淘寶上買的,幾十塊錢,照片是他自己製作的。吳夢很開心,罕見地在朋友圈中秀了一把恩愛。

沒想到,不到20天,她等到了男友的死訊。

這並非楊寶德第一次嘗試輕生。

2017年5月的一天,吳夢和他在一起吃晚飯。飯後,楊寶德離開了二人租住的房子。和平常一樣,他告訴吳夢,要去做家教了。到了晚上11點,楊寶德還沒回來,屋內卻突然響起他的手機鬧鈴。吳夢這才發現,男友出門時什麼都沒帶,手機、錢包和公交車都留在出租屋內。

第二天晚上,楊寶德終於回到出租屋內,身上到處都是被樹枝和小石子刮蹭的傷痕。發瘋似地找了一天的吳夢,緊緊地拽住男友,她哭得顫抖,但男友沒吭聲。

過了兩天,在吳夢的死死盤問之下,楊寶德告訴她,那天下午,他去給碩士導師寫了點東西,博導知道後,專門把他叫到辦公室,批評了他。

晚上,他一個人徒步走到20多公里外的秦嶺山區,幾次嘗試自殺沒有成功。走回學校時,天已經亮了。他來到學校附近的陽陽國際大廈31層,徘徊了一下午,最終他還是回頭,決定再去看女友一眼。他說,如果女友不在家,他就回到陽陽國際,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這是吳夢第一次意識到,楊寶德的人生如此岌岌可危。她勸男友換個導師。但楊寶德幾乎沒考慮這種可能性,「學院裡面很多老師都是同一個學科帶頭人的學生,申請換導師,也沒人敢收。」

記者查詢學位論文發現,在西安交大藥理學系7位博士生導師中,包括周教授在內的至少三位教授同為其中一位教授的學生。楊寶德的碩士生導師也和周教授同出一個師門。楊寶德的一位同專業碩士同班同學告訴記者,在學校3年,她從未聽聞曾有人申請轉導師,「想想都太難了」。

轉導師的提議被否定後,吳夢又提出,「要不咱就不讀了算了。」但這個提議對楊寶德來說更難接受。他告訴吳夢,「好不容易讀了這麼多年,如果我現在不讀的話,連碩士學位都拿不到。」

在考慮轉博期間,楊寶德也曾告訴家人,「轉成碩博連讀的話,如果拿不到博士文憑,碩士文憑也沒了。」事實上,根據《西安交通大學研究生學籍學歷管理規定》,碩博連讀研究生學滿一學年,可以申請自願降為碩士研究生。但楊寶德的家人推測他並不知情,「否則壓力不會這麼大」。

勸說男友失敗,吳夢陷入不安中。她想告訴男友的家人,但楊寶德怕家裡人擔心,不讓她說。吳夢只好打電話給男友的導師周教授。她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她向周教授詳細說明了男友試圖自殺之事,「希望寶德能活著畢業」。對方回應,「以後會注意的」。

對於楊寶德來說,出國是他改變自己命運的又一次努力。

家人早就聽他說過,「想出國一年,現在留校都要有海歸經歷。」室友也記得,出事前一個星期左右,他正坐在電腦前撰寫留學邀請函,楊寶德湊到屏幕前,仔細地向他詢問,申請出國要準備哪些材料。「你首先得和導師商量。」室友告訴他。

因此,12月18日,當家人和女友接到了楊寶德電話,知道導師同意幫他聯繫出國事宜,都高興極了。

12月20日中午,楊寶德去了室友所在的實驗室,借了儀器做實驗。

轉折發生在一天後。導師向楊寶德詢問實驗結果,他回復道,「周老師,我下午去自習室做英語閱讀去了,實驗結果出來了。」導師強調,「結果出來,應該先給老師彙報一下,首先是實驗,晚上不做實驗了才學習英語,而不是用工作日去做。」

吳夢告訴記者,楊寶德失聯後,一位同學告訴她,楊寶德曾和自己聊起此事。這位同學勸楊放棄出國的念頭,「你這麼好用,導師怎麼會捨得放你走呢?」

但從一些跡象看來,楊寶德似乎並未完全死心。23日下午,他照常和好友去打了籃球,還和室友去超市買了鍋巴等零食。晚上,他在微信上主動聯繫了一位正申請出國的同學,向她了解留學生活費和語言證明等問題。甚至,他還要了一個報名英語考試的電話。

第二天,他和室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宿舍。中午,吳夢發來視頻邀請,楊寶德沒有接。晚上他主動回撥了過去。

那天夜裡,室友忙著寫材料寫到凌晨4點,他睡下時看見,楊寶德還醒著,正在玩王者榮耀。

早上8點,室友離開宿舍時,看見楊寶德還在玩手機遊戲。這有些反常,室友沖他說,「今天聖誕節啊。」楊寶德笑了笑。

室友壓根兒沒想到,這是他和楊寶德說的最後一句話。

手機顯示,那天白天在師門微信群中,師妹想找他拿鑰匙,他沒回復。

晚上6點,女友發來消息,還是沒回。吳夢納悶,「今天是聖誕節,怎麼這麼安靜。」晚上11點,室友聽到楊寶德的手機鬧鈴響起,那是他為了提醒女友睡覺設置的。室友沒多想,照常睡去。

正是這個時段,河水湧入楊寶德的肺中。法醫鑒定表明,楊寶德去世於當晚10點至12點之間。

監控顯示,25日下午5點半左右,這個瘦高個男生穿著黃藍色棉襖,從宿舍樓走出,這是他當天第一次離開宿舍樓。他走出校門,進了小寨地鐵站。

他只帶了公交卡和一點零錢。他沒有留下任何透露心情的文字。親友翻查他留下的手機發現,出事當天,他曾搜索「西安最大的河」「西安最大的湖」。

大約6點半,楊寶德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監控中。他從滻灞中心地鐵站A口出來,往大橋的方向走去。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楊寶德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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