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2017-6《十月?長篇小說》

2017-6《十月?長篇小說》

胡西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詩歌集6部。出版長篇小說《津門腳行》《古董李》《西皮流水》,中篇小說集《佛手》,中短篇小說集《神聊》。在《作家》《小說月報?原創版》《鴨綠江》《天津文學》《章回小說》等刊,發表中篇小說15部。作品改編影視劇,入選多種選集。現居天津。

GIF

西皮流水

胡西淳

序幕

津門長街上空,響著三十年代末悠揚的鴿哨聲,縹緲聲音,恣意播撒。不知何時,匆忙匯入跌宕的西皮二黃之中,於是那悠揚有了定力和凝聚力,漸漸聚集起人氣。那年頭,到處都是一睜眼就奔吃喝的窮人,能靜心聽戲是一種奢侈。可這種奢侈常在他們心裡發芽,於是看蹭戲、花小錢看折子戲,議論劇情成為市井時尚,讓苦澀日子有了一絲甜。人們飯後茶餘,隨口道出的,凈是前街後巷播撒的戲文故事,人物都有根葉,故事有枝蔓兒。古今傳奇,多是打腰提氣的人物,不是武俠英雄,就是聖賢人精。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降妖捉怪,撒豆成兵。可這玩意兒聽多了,不再興奮,不信生疑。這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離咱小街衚衕忒遠。算啦,還是聽家門口三叔二大爺白話吧。笨嘴拙腮,呵兒嘍氣喘,可他們不吹不假不唬,就咱津門裡的事。這些事經閑人嘴裡出來,多了油鹽和酸辣滋味。可最愛聽的是終日勞碌的人。

說的就是小街北里那個精瘦的後生,沒錯,遠看不起眼,近瞧盤兒亮得打眼。做出來的事,也是大戲小戲一出出。扮相那是超然俊俏,事兒一色的絕妙;是凡夫俗子,可那舉動、那招式,驚得你大嘴巴張開閉不上。咱別虛乎,且看他昔日情景。

那是說書段子,一上板眼,架上胡琴,嗓子在家,醉唱一曲。鶯聲燕語,鵑啼猿鳴,融入西皮流水。看月照白牆,長翎一彎一躬,抖出的是刀光劍影。一聲長調,一縷血紅,不僅僅是家仇,更是國恨。復仇的子彈、不屈的利刃,必追殺那飲血的猙獰……

有道是:絲絲竹韻,化一泓溪泉涓涓流淌,鏘鏘如天鼓,陣陣激蕩,脈管汩汩的熱血奔涌……

且打住,容慢慢道來。

01

大雪清晨,一個年老的瞎子在路邊倒斃。瘦弱的少年跪在雪地無助地哭泣。

一位高大洋人出現了,拿出大洋,指揮喪葬鋪子的人,按中國習俗入殮,之後馬車運棺木去鄉下埋葬。高大的洋人牽著少年的手,往自己住宅走。一位矮胖的牧師宋福音攔住他。

宋福音大聲道:你不能帶走他!

高大洋人不屑一顧,突然訓斥道:蠢貨!宋福音,你走開!

不,你不能帶走這個孩子!你不能!

高大的洋人,抬起穿大皮鞋的腳,狠狠地踹宋福音。宋福音倒地,滿身是雪。但他掙紮起來,和高大的洋人扭打。

巡捕到了,押解二人到工部局。工部局官員坐在高大的桌後,在審訊高大洋人和宋福音。

高大洋人述說完畢,輪到宋福音講述。宋福音一指高大洋人:他在英國多次犯罪,跑到中國為了逃避懲罰。假如他還去偷竊、販毒,我不會管,可他領養這個少年,我不能答應。

為什麼?官員再問,巡捕等人在傾聽。

因為他姦汙幼女,姦汙少年,你們查查他的案底就知道,他真名叫格蘭姆。這樣的人,怎麼能領養這麼美貌的少年。

眾人這才細瞧大齡瘦弱少年的模樣:黑髮,丹鳳眼,筆直略高的鼻子,厚唇小嘴,尖下頦,異常瘦弱白凈。

有人拿來檔案,交給官員。官員宣判:弗里格蘭姆,你沒有資格收養這孩子!孩子送福利院。

宋福音點頭、微笑。

高大洋人格蘭姆低頭,兩手一攤,一臉茫然。

大豐洋行郭老萬乘坐一輛洋車,車下那瘦弱的少年緊跟車行。

車上的郭老萬神情鬆弛,他覺得自己就是隨意串個門,在辦一樁有把握的小事。他眼睛眯著,腦袋隨車動,隨哼出的西皮二黃微微晃動。

洋車從法租界一直往南走。郭老萬為自己心安做一件感恩回報之事。

當初郭老萬在洋行就是一名倉庫搬運工。那年年景不好,海上又遭沉船事故,生意銳減。洋行九個搬運工,要裁掉五個。一句話,有五個人要立馬走人。聽到這個信兒,郭老萬心就慌了,連他自己也不知哪兒來的機靈勁兒,晚上竟跑到洋行隔壁宋福音的家,對著那嘴巴癟癟、一頭捲毛黃髮的宋福音訴苦。他說:我家有七十歲老母親,妻兒老小五口人,就指著我掙口飯吃,我要是被裁員,一家都得餓死!我求您啦,幫我去說說,把我留下。

個子矮小的宋福音在救濟會工作,他會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他那藍眼睛眨了眨,輕聲道:我試試。我相信,神會幫你。

宋福音是租界名人,他去求情,郭老萬當然是百分之百留下。也就從那時起,郭老萬走了紅運,洋行經理對他高看一眼。郭老萬再見宋福音,老遠就站定鞠躬,並說了:您信基督,我就信基督,您信神,我就信神,我跟您學。幾年後,郭老萬已是洋行採買,全家住上了租界的洋樓。

可洋菩薩也遭難,宋福音回法國辦事,出了車禍,當時就死了。此時的郭老萬,就是要回報宋福音的恩德,把宋福音的兒子,就是車下跟著跑的這瘦小子,安排個去處。租界人都知道,宋福音一輩子沒結婚,可擋不住他養育兒子。他的兒子就是這個瘦兮兮的少年,名叫俊生。

俊生自記事就沒見過親生父母,是死是活一概不知。他自己也說不清幾歲跟算命「瞎子李」走江湖,只知道爺兒倆從無錫走到北京,又從北京走到天津。在他十多歲那年夏天,「瞎子李」暴病死在租界街頭。瘦骨伶仃的俊生進了孤兒院。宋福音早和孤兒院打過招呼,要認領一個孩子,可是看了幾次,不是太傻,就是太小。因為俊生他和高大的格蘭姆打了一仗,他可憐並喜歡上孤苦的孩子,決定收養他。於是俊生有了洋爹,他成了宋俊生。

洋爹是位極其善良的人,他喜歡這個苦命的孩子,帶到家裡第一天,他就送俊生去教會學堂讀書。他幾乎滿足俊生任何的要求。俊生走過江湖,願意聽評書、看京劇評戲,宋福音也喜歡這些,他到書場戲園子跟掌柜的說:我的孩子,喜歡聽書看玩意兒,他來你們記賬,多少錢年底結。那些主事的最願意有這樣捧場的主兒,況且和洋人打交道,一口應承:您和少爺隨時來,我們隨時伺候,一切好說!

也是從這時,俊生一下子痴迷上戲曲,痴迷上京劇。他去教會學校就是應付事,可他天資聰明,在這應付中,他學會了古詩詞和毛筆字,也學會了初級英文、法文。難得宋福音任由俊生性情發展,只要孩子不做壞事,他都應允。

俊生在班裡最瘦最弱,他覺得自己應該練練武術,這樣會健壯些。他們家離海河邊很近,每天一大早河邊就有練武術的人。於是俊生對宋福音說:爹,我想學武術。

好。學吧。於是拜海河邊著名八極拳章師傅,行大禮,擺宴席。宋福音樂於為俊生做這些事,在這過程中花去很多銀圓,可他不吝嗇,他覺得很享受很有面子。

可是八極拳章師傅漸漸為難了,八極拳剛勁有力,俊生怎麼練也沒力量沒氣勢。師傅思前想後,覺得該因人施教,請河北師兄教俊生練輕功,練閃躲騰躍內家柔韌功。三年下來,俊生仍瘦弱,但細品,他身上有了一股少見的柔韌勁兒。章師傅對於俊生抬手閃身的速度大為讚賞,在他眼裡,這就是天賦。那天他冷不丁問俊生:你還有別的師傅嗎?

真讓八極拳章師傅說著了,俊生背後還真有一個名師,而且江湖有一號。只是他不說,沒人知道。俊生結識這位名師,還有一段離奇的因緣。

俊生去教會學校上學,要穿過一條寬綽的衚衕兒,走衚衕是為了抄近道,而且買零食看練雜耍賣藝也方便。這天俊生走過衚衕兒的中段,拐進窄小衚衕,就聽到異樣的聲音,那是沙啞的憋了很久發出的聲音。俊生前後看,衚衕兒沒人。再循聲望,是小院里發出的。他推開院門,就見窗檯有人搖動胳膊,想必聲音在那裡。俊生小心翼翼走過去,順窗戶看,是一枯瘦老人,頭髮凌亂,目光灰暗,他在掙扎著朝俊生擺手,嘴裡卻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嚕聲。這是個病人,孤苦伶仃一個人,院里還有一家人,但房門緊鎖著。難怪老人感覺不行了,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俊生在教會課堂上學的就是仁愛,宋福音也經常教育他,要聽從上帝的召喚,幫助受苦受難的人。俊生對病重的老人說:你等等我,我去找人。俊生找來宋福音。

宋福音一看老人,也不問病情,轉身去找洋車,拉著老人去了法國診所。兩位洋大夫一頓檢查,確診為嚴重的肺病。接著就是打針吃藥,中午送到診所,下午轉進住院病房,轉天老人已能平靜說話。老人姓樓,在衚衕兒租的房子,此時他身無分文,所有醫藥費用都是宋福音掏的。所以老人在床上不住地朝俊生和宋福音作揖道謝。宋福音對俊生說:法國診所和醫院只能對他的病進行診治,但要徹底治癒必須去中醫診所。那天俊生也不知怎麼個感覺,看到這姓樓的老人,覺得是自己親人,自己要是不管,心裡就難受。他拉著洋爹的手,話讓洋爹心動:這老頭兒沒錢,不治病,他就要死。爹,咱要救活他,他就像是我前世的親人。

前世親人,這話是他在書場聽說書人說過,此時他毫不猶疑拿來用。宋福音點頭,善心啟動,也不說話,悄悄找來洋車,拉著老人去法租界有名氣的中醫「神醫趙」的診所。神醫趙家裡幾代行醫,到他這輩名氣勝過先祖,而且專治疑難病症。一般病他不看,你也看不起。別的人家看病一次,最多一塊大洋,他要五塊。他也勸你,這點小病您出門奔道西,去老城裡,那兒有一幫能看您這病。他抬手推了。讓你花了大價錢,他也用心也用藥,一開就是五天的葯。神醫趙告訴俊生葯怎麼服用,這個要一早熬上,這個要中午趁熱喝下,這個晚上睡前服下。這一下,俊生成了熬藥的先生,一早一晚伺候老人把葯喝下。

難怪神醫趙口氣大,治病那真叫絕,五天的葯吃下去,老人能走路了。此時俊生才知道老人的名號是樓大艄。

02

這天下午,只有一堂課,俊生放學就到老人家裡,他一進屋,就見迎面桌上燒著香,煙霧繚繞的小屋裡,供著一張陳舊的字畫,上面有一老人像,沿著畫像邊緣密密麻麻寫滿小字。只見老人看著俊生,半晌吐出兩個字:跪下。

地上已鋪好席子,俊生懵懂地跪下。此時俊生聽老人說話,竟不像老人的聲音,語氣很沉重,字字有頓挫:咱兩個認識,就是個緣分,你說,你願意認我這個師傅嗎?

俊生自小隨瞎子遊走江湖,老人一定有本事教自己,就算沒本事,讓老人高興,也興許解他心病,所以回答乾脆:我願意。

來,沖老祖宗磕三個頭,這是認祖。

俊生也不搭話,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來,沖你師傅我,磕三個頭,這是認師。俊生更不搭話,跪著面向師傅,咚咚咚又磕三個響頭。這時,老人忽然站起張開兩個臂膀緊緊抱住俊生,眼裡滿是淚水。他拉俊生坐下,聲音哽咽:你師傅有本事,有過人的本事,也是不能說,不能傳的,本想著帶進棺材裡的,沒想到,臨了臨了,遇到你,緣分啊!

說著老人一抹淚水,拉著俊生走到小院里,只是七八米見方的小院。老人一指牆根兒,俊生看到那裡立著一棵小碗口粗細柳樹杆子。只見老人一脫上衣,轉身往屋裡走,走到門口處忽然轉身,右手一抖,只聽老人口裡「嗨」的一聲,噹噹當,金屬鑿擊木頭的聲響,再看柳樹杆子上,豎著均勻地插著三個飛鏢。

俊生轉身沖師傅再次跪下:師傅教我!

好,來吧,師傅給你講這鏢的來歷。他讓俊生坐在桌前,指點畫上的小字,開講一段上古漁業江湖有關魚鏢的秘聞。早先在津門漁業是產業,七十二沽漁村連連,船行水上,船幫漁戶之間有個糾紛摩擦,都不找官府,要找大艄公,即管轄一代威震一方的漁霸。而樓大艄,便是津門三岔河到塘沽一帶的「大艄公」。你說你是大艄公,你得有驚人的本事。一是處理糾紛公平;二是能為漁幫漁戶排憂解難。處理糾紛好說,大艄公就是爹,發生糾紛的都是兒子,最後爹怎麼裁斷,兒子就是不滿嘟囔一句也就了事。而這漁幫漁戶被人欺負了,兒子告到「爹」這裡,大艄公要生死不顧地義頂上去,大艄公是眾漁戶的仰仗。

每逢遇到大艄公出馬的事,漁行門裡門外都看熱鬧。它們看看這大艄公是公是母。那是樓大艄接管漁行第四個年頭上,三岔河腳行二把頭,要停靠在河邊的漁船交一個「份子」錢。其實每年開春和秋後,漁行都給各個經過的碼頭上供,給碼頭大小把頭送去成筐的鮮魚蝦、河螃蟹,此禮從沒斷。漁船停靠三岔河,就是上岸買些柴米油鹽日用品,這裡從來沒有收份子錢,所以漁船的人搖頭不交。於是腳行二把頭,招呼腳行的人拿著棒子,誰家船靠岸就打誰。嚇得各家船只能遠遠走開。

這事擺在樓大艄面前,他找了五六個身強力壯的夥計,撐船到了三岔河邊,沒等腳行人到河邊,樓大艄已經帶人上了岸。這時早有人報信給二把頭,二把頭一擺手,二十多個腳行壯勞力全跟他到了河邊。

二把頭中等身材,肩寬背闊,扛袋子出身,十足膀大力。當然打仗也下死手,一般人不敢惹。再看樓大艄瘦高,身上沒肉,衣服褲子穿得稀鬆曠盪。二人一搭話就「戧」了。兩邊人都看著了,誰也不忿,誰也不縮。於是二把頭「指道兒」,說吧,咱怎麼比試?

樓大艄見腳行人拿著三尺長木棒子,說你拿棒子打我,我就憑這一堆一塊兒,陪你玩兒!這話一出口,兩邊看熱鬧的人都愣啦,樓大艄你傻呀?你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哪經得住一棒子?!

那二把頭火起,也不廢話,掄起棒子就打。平日說話走路慢條斯理的樓大艄忽然身手敏捷,瘦身晃動,躲閃如兔動,轉了三四圈,掄了三四棒子,竟沒打著人。

樓大艄快步退出,指著二把頭,輕聲道:你也歇歇吧!

再看二把頭,舉起棒子,也隨之垂落,他神情異樣,死死看著樓大艄,人們都不知怎麼回事。只見二把頭一丟木棒子,大聲道:老哥,你仁義,我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深鞠一躬。這時人們才看到,二把頭脖頸處有三道劃痕,是樓大艄手下留情,故意劃得不深,但已滲出鮮血。

這時樓大艄一抱拳:失禮、失禮。我用了「鐵指甲」,說著亮出右手,只見中指戴著一個明晃晃的戒指,戒指上有一寸鐵刃。

接下來是兩邊人說和,各自客氣著,兩伙人勾肩搭背地去不遠處的酒樓。一切糾葛化解,從此人們領教了樓大艄的輕功和暗器,他的名氣一下沿海河傳出去。那身手絕技甚至成了說書人的材料。

樓家暗器絕技源自少林,太祖拜師少林門,結合船上空間狹小,不便舉刀弄槍,更不適合騰躍奔跑,最適合的是貼身肉搏,暗器助人,冷不防將劫匪刺殺。這就讓樓家獨有了飛鏢和鐵指甲。

樓大艄看出俊生眼神里有游移和怯懦,他一瞪眼道:磕了頭就算進了門。練不成,你得死,這也是規矩。不能因為一個人,敗壞樓家暗器的名聲。來,從現在起!你給我練功!不是給你練,是給我!

也就從那天起,俊生每天放學,就到小院里蹲樁,練臂力、腰力、眼力。好在宋福音佩服中國武術,見有人教俊生,樂不得的,還特意讓用人不時送來煮好的牛肉給樓大艄。半年後俊生經初步掌握一些暗器妙訣。接著樓大艄帶俊生去了山東,山東海邊有樓家故里。二人在那裡私密處修行,俊生功夫突飛猛進。連樓大艄也暗暗吃驚:俊生已經青出於藍,他覺察到只因俊生身形瘦弱,形神吻合暗器,寸勁發力精準,已超乎昔日練家,甚至會超過自己。他不由長嘆一聲:天賜我,天助他啊!

誰知也就是十天之後,身在山東故里的樓大艄,在和同宗兄弟開懷暢飲時,竟猝死酒桌上。族人慨嘆:他教完徒弟,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就輕鬆上路了。

族人安排棺木入殮,俊生為樓大艄披麻戴孝打幡兒,按照鄉俗下葬,俊生磕孝子頭無數,極盡孝事。這也讓鄉親族人連說:這孩子,讓樓大艄「得濟」,難得、難得!

03

宋福音平日里積德行善,鄰居口碑極好。誰家孩子發燒,他幫助人家去洋診所買葯。他懂中國的人情世故,誰家老人祝壽,他也送去一盒洋點心,也比畫十字,祝老人健康長壽。甚至下雨天,看鄰居家衣服在露天晾著,他跑過去幫助收好。在救濟會,宋福音專門救濟窮人,給窮人發棒子麵窩頭,發棉衣棉被,所以租界內外人都管宋福音叫「洋菩薩」。誰知洋菩薩也有災難,兩年後,宋福音回國辦事,沒送來福音,傳來的是宋福音慘遭車禍的噩耗。俊生一下子又成了孤兒。

宋福音之死,讓洋行里的郭老萬坐立不安。老母親已經過世,臨死時交代:你要對得起洋菩薩,滴水之恩,咱要湧泉相報。此時老婆對他說:洋菩薩沒啦,他兒子在,咱報恩,就報在這孩子身上,是吧?

當然,當然。報恩是一定的。他覺得自從有了報恩的念頭,生意採買都十分順暢,猶如神助。他覺得是上蒼和洋菩薩都在暗暗幫他。他急於幫俊生,若幫不上,他心裡不踏實。

宋福音在世時沒少幫助郭老萬,幫他介紹客戶,找洋人朋友要貨源,所以郭老萬覺得欠宋福音的大人情。那天郭老萬把俊生領回家,他跟俊生說:宋福音沒了,今後你學也上不成了,你得學一門手藝,將來不挨餓。我去找山東鄉親,他是做鞋的,他一定能收你。這樣,我也算對得住宋福音了!

俊生眼裡含著淚,對郭老萬說:我謝您啦,我聽您的。

郭老萬看出俊生懂事,這孩子窮富都經過,見識也多,他知道這孩子到誰家,將來都能出息。看著俊生,他想到山東老鄉鄭有田。

鄭有田和郭老萬是同鄉,都是山東牟平人。鄭有田家裡有幾畝田,當初他爹花錢託人,為鄭有田在北京找個學徒的鋪子。十幾年之後,鄭有田一身做鞋的手藝,拖家帶口來到天津,找到在大豐洋行當管事的郭老萬,求他幫助立個店鋪。

郭老萬穿戴打扮已是大掌柜的派頭,見老鄉來投奔,也是顯擺自己混得不錯,馬上說:在天津落腳不難,警所我有朋友,眼下你得找個住處。郭老萬的確交際廣泛,兩天後,他朋友托朋友,在三義莊北里衚衕,為鄭有田租下帶小院的四間平房。鄭有田在小院里開了鞋作坊,老伴、閨女大芬、女婿大梁,都是做鞋能手,很快做出的鞋子在市場賣了,一家人也算在天津站穩了腳跟。

郭老萬領著俊生走進北里鞋鋪。鄭家人都在,見來客人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鄭有田的閨女大芬幫鄭娘忙乎飯菜。鄭有田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郭老萬是有大恩德的,如今見恩人上門,鄭有田讓女婿大梁買酒買肉,他要好好招待郭老萬。

當鄭有田和郭老萬端起來酒杯時,郭老萬指指俊生,說出來歷。

此時俊生個子不矮了,可身子仍顯得瘦弱,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臉上也是細皮嫩肉。郭老萬知道俊生不是學徒的「材料」,所以他對鄭有田說:看我的面子,收這孩子當學徒吧。

郭老萬說:這孩子跟的那位洋人,以前沒少幫我,如今人家死了,我都沒法子報答他。老天在看我,我不能不義,這孩子的事,我頭拱地也得辦。

一番話,先把鄭有田「將」在那。他言「我不能不義」,也說給鄭有田聽,說到底,這孩子你必須給我收下。

只聽郭老萬高喊一聲:俊生,快給你爹磕頭。

俊生順從地走到鄭有田跟前,撲通跪倒,悶頭磕了三個響頭。

從這個時候起,鄭有田成了鄭爹。他把俊生拉起來,連連說:一家人啦,不用磕頭。

鄭爹聽這孩子經歷,開始心疼孩子。他端起酒杯,爽快地對郭老萬的話:

不就是吃飯時多放一副碗筷嗎。從今兒,這孩子也姓鄭,他不是叫俊生嗎,從今兒起,叫鄭俊生。二人舉杯,一飲而盡。

鄭娘自小沒娘,聽俊生身世眼圈發紅,她上去摟住俊生的肩膀,她隨手摸摸孩子後背,後背也是平平瘦瘦的,她緩緩道:這孩子,瘦啊,得多吃飯才行。她扭臉對大芬說:每天給他煮個雞蛋,得補補,大芬你說,是吧?

大芬一笑,忙摟住俊生的瘦肩道:來家就是我兄弟,我這當姐的當然疼他,我盯著,讓他多吃飯。

大芬的丈夫梁得泉,人稱大梁,身體健壯,憨厚漢子,不會說道,就知道悶頭幹活。家是鄰村的,也算知根知底。鄭爹沒有兒子,他就相中大梁的身體和憨厚。此時大梁做鞋早就是一把好手,而且店鋪有個力氣活,都耍他一個人,他知道順著爹娘的意思,對爹說:咱鞋鋪正缺人手呢,這孩子,兩三年就能幹活,很快就成棒小夥子。

郭老萬接過話頭,大聲道:這話我愛聽,這孩子,男人女相,長得多俊啊,這要是過幾年,他往櫃檯前一站,光女顧客就得把你小鞋鋪門擠破了!

那敢情好!咱喝酒!為老鄉親登門,為我家添人進口!來,咱喝個痛快!

晚飯吃到很晚,郭老萬喝得開心,郭老萬說明天一早洋行有事,得回去了。鄭爹馬上讓大梁去叫洋車。郭老萬上車了和鄭爹說臨別話:我找租界里一位算命先生給孩子算過,說這孩子是人前顯貴的命。他能幫你鞋鋪發達!

這話鄭爹不大信,可他也是高興。

鄭爹在門外,就聽大芬驚叫:怎麼,鼻子出血了!

鄭爹看到俊生用手絹捂著鼻子,血從手絹中滲出。

鄭爹臉色陰沉,嘆息:這孩子有病!

04

小街和衚衕,都是小間小戶,院子不足五米,卻是四間瓦房,屋內也就十平米,可老少住一家。當然對於窮人,租金相對便宜,能擋風遮雨,能起火做飯,這就齊啦。一個小院四戶人家,每條衚衕兒,都是這地區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剛進北里衚衕,傳出俊生極為熟悉的京胡聲,絲竹縹緲,一掃憂鬱和茫然,驚異的目光四處捕捉。是衚衕深處發出的。這聲音讓陌生的衚衕兒有了一些親切。起碼在未來的日子,有這西皮二黃陪伴。

鄭家開著「北里鞋鋪」。鄭家在一間小屋做鞋時,沒有哪家看好他們。鞋做得結實,可這家人不會做買賣,每天全靠鄭爹挎著鞋箱子出門去,之後在街口或擺攤,或在衚衕里吆喝著賣。鄭家的鞋「打人」,有明白的,一看這鞋底納的,針腳那個密實,鞋底皮靴子那般厚;還有那黑布鞋面,硬殼挺實,兩鞋一碰,咚咚作響。人家問:這鞋賣多錢?鄭爹看著買主,伸出食指,嘴巴咕噥一句:大洋一塊。買主道:太貴啦!人家前面那店鋪賣八角。

鄭老爺子一擺手:你買它們去。之後不再搭理人家。他不會推銷,放跑許多買主,可這神情也「拿住」真買家。凡是買過他家的鞋,回頭還找他,專買這貨真價實的鞋。就這樣,鄭爹每天四下遊走,總有一兩雙鞋賣出。雖然一大家子等著吃喝,可有鞋賣出去就有飯吃。當然,這種賣法猴年馬月也買不下小院。還是鄭娘開通,勸導鄭爹:她爹,咱把鞋賒給臨街的店鋪吧,那兒掌柜夥計多,一人一雙,得出手多少雙鞋?

俺娘說得在理。大芬也幫腔。

鄭爹一直擔心鞋賒出去,到年底錢不好要,早先自己賣「官鞋」,從來都是人家把鞋錢送上門來。自己上門要賬,怕拉不下來臉。尤其是人家拿話一搪塞,他只會憋氣。可娘倆一再說,鄭爹心也活了,心裡不情願,還是對大芬說:你們起幺蛾子,那就試試吧,到時候,你們要不回錢,咱全家一起餓著。

賒賬讓鄭家的鞋供不應求,鄭爹日夜忙著緔鞋,而大芬、大梁納鞋底子拉得麻繩刺刺作響。雖然鞋做得快,可工序質量材料一絲不減。鄭爺說話:鞋穿在人家腳上,看見的不光是鞋,還有咱這張臉。咱得讓他蹺腳說咱個好,不能跺腳啐咱!

小街店鋪生意好,各家掌柜也圖吉利,見有人上趕著送新鞋來,讓大傢伙「捷足先登」是個好兆頭,幾乎都笑納。這年年底,鄭爹又去小街各家店鋪送鞋去,沒費口舌將鞋賬全部收清,一下掙了三年才能掙的錢。一家人緊緊手,又掏光自己所有私蓄,又找大北里馮家借了一百大洋,給房主一家老小每人做一雙新鞋,終於以三百五十塊大洋,買下小北里最裡面沒人住的破舊小院和四間房。

鄭家一家人吃住還在老房子里,可做活、緔鞋、裁剪袼褙,晾曬鞋子都可以在四間作坊里。小院成了做鞋子的工廠,幹活兒環境也寬敞了,夥計幹活也可以抻開胳膊腿了,當然效率也提高了。鄭家人都覺得日子敞亮了,那鞋做得格外有勁頭。

俊生鼻子出血,讓鄭爹一夜沒睡踏實,一大早他就和家人合計,要馬上給孩子看病。一家人焦心,點頭不語。

鄭爹領著俊生走進掛著「祖傳秘方金針堂」牌匾大院套,院子里有十位病人坐在凳子上排隊,鄭爹不排隊,直接進後堂,裡面有夥計迎上前來問:您預約了嗎?

在下鄭有田,金先生一直穿我做的鞋,你去說,北里鞋鋪老鄭求他。

小夥計很快從內屋出來,說聲:您請。

金先生家裡祖上行醫,善於針灸、針刺療法,在山東小縣城也算有名氣,專治腰腿疼,治個頭疼腦熱、急性痢疾也算有效。

金再軒人很胖,就仰在沙發上,衝來人動動下巴,算是打招呼了。

鄭爹慌忙躬身介紹俊生的病情,話只說了一半,金再軒打斷他:別說了,不就是鼻子出血嗎?說著示意俊生坐下。他開始診脈,肥厚的眼皮不再抬起,包括看舌苔時也不抬。之後說道:這病胎裡帶,自小就出血,得扎七八針。不好治。

七八針就是治病來七八次,不好治的意思就是要高額的診治費。

鄭爹明白,想問多少費用,又覺得不妥,便說:我年底一塊兒付清,最近我手頭……

金再軒打斷他:我知道你是做鞋的,這樣吧,我家人,你每人做兩雙鞋吧。

鄭爹咬牙應一聲,賠著笑臉,連連點頭。可他知道,金再軒家裡包括用人有二十多口子。

俊生心裡難受,自己這個病又再拖累人,又再花錢。自小這病多少先生大夫看過,大小醫院去過,中藥沒少喝,藥片沒少吃,就是沒見好。俊生髮現金再軒和以往的大夫治法不一樣,他用那極小的針扎中指一側,扎一下擠一下血,又紮腳趾,又扎脊背。前後十幾分鐘便算完事。

爹,這能行嗎?騙人的吧。路上俊生嘟囔。

鄭爹卻說:他是有絕招兒的,心誠就靈。俊生偷偷撇嘴,不再出聲。

鄭爹常領俊生到各屋轉轉,俊生看到的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小作坊,小院面積不大,但層層疊疊搭起木板,上面晾曬著五顏六色舊布塊做的袼褙。院子里有四五個竹筐,裡面放滿鞋楦。三間屋子面朝西,門窗都開著,裡面有四個人在低頭緔鞋,不時把麻線拉得刺刺作響。挨著院牆的側牆被開成了鋪面門,一塊木板上黑漆寫著「北里鞋鋪」。鞋鋪沒有展鞋櫃,所有男女新鞋全都鋪擺在櫃檯上。

鄭爹對俊生說:你就在小屋幹活兒,打下手……

俊生說:行,這兒挺好。院子里站了兩個夥計,其中一位憨憨地看著俊生笑,話也聲高:看啊,這小子長得,閨女模樣,嗯,比閨女俊,洋學生,哈哈!

鄭爹指點兩位夥計,對俊生說:都是你的師傅。沒事就跟他們學,他們緔鞋,活兒好著哪!

俊生忙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初來乍到,您多指教!

兩位師傅中等身材,粗手大腳的,都朝他笑笑,其中一位擺擺手,山東口音:沒啥,一塊兒做吧。

俊生注意到了,大芬比她父母好看,圓臉圓眼,鼻樑很直很正,只是嘴巴大些,尤其是胸部,看不出輪廓,一味高高鼓鼓地隆起,大襟一側疙瘩襻兒總被撐開。皮膚不像城裡人蒼白,而是發黃髮紅微黑。大芬感覺到俊生的目光,臉似乎更紅。她也看清俊生了,這男人怎麼長得像畫中人,年歲小還好,再長長可就招風的。他怎麼到俺家鞋鋪來了?想想自己又多了個兄弟,也好,多個幫手,也多個說話的人。

俊生手腳不笨,心更伶俐,兩天之後,他發揮胳膊長腿長的優勢。他兩手拎住兩個角,大步一退,整片袼褙便輕盈平攤在地上,而且轉換角度時,只是多了個扭身。隨著大芬說句:你還行!他受到莫大鼓舞,心說:我當然行!看吧,我得學會做鞋,學好這門手藝。

心裡有目標了,幹啥就踏實了。一個多月,俊生就扎在小黑屋裡,干鞋鋪最原始的粗魯活兒。按鞋底鞋幫裁剪袼褙,一剪就是一天,手起了皰,墊塊布接著剪。苦日子、富日子他都經過,苦寒富貴他也品嘗過,經歷多了,使他瘦瘦的身子里有了一股能熬能忍的韌勁兒。

俊生自己去金針堂扎針,兩個月後,他的鼻子不出血了,他感到神奇,也感覺是鄭家給他帶來的福氣,最初一個月,他每三天就去一次金針堂,之後十天去一次。那天他對不抬眼皮的金先生說:我的鼻子不出血了。

金先生少見地抬抬眼皮,看著俊生說道:你這孩子,身體底子弱,你是虛症,氣不足,血運行無力,我針扎暗穴,固的就是你的本源。說了你也不懂。不過你這病,到壯年時,元氣鼎盛,自然會好的。

俊生點頭,說出一串謝謝。

一年後,俊生臉色仍然白凈,可嘴唇開始紅潤,身上也漸漸有肉。

05

鞋鋪做的鞋,都有鄭爹挎著竹箱外賣。俊生看到鄭爹每天吃力外賣,他憋不住問:爹,咱在衚衕口擺攤兒不行嗎?

鄭爹一愣,半晌才道:不行,我溜達著賣,習慣了。

俊生直接說:不是您去擺攤兒,是我擺!

你,你能看住攤兒?好吧,可以試試,賣著看。

鄭爹不相信細胳膊細腿的俊生能賣貨。可一想在家門口,家人隨時照看著,興許行。他早就想在衚衕口設個攤位,可沒人手。大芬娘做鞋一個頂兩個,看攤兒耽誤活兒;大芬一個女人家的,拋頭露面的不妥。俊生要擺攤,那就擺吧,鞋賣不出去,不壞不爛的。你小子別以為賣鞋比做鞋省力,那可是費嘴皮子累嗓子的活兒,你小子試試吧。

見鄭爹答應了,俊生挺興奮。可鄭爹手一拍他肩膀道:你才來,見著街坊鄰居嘴甜著點兒,咱小買賣,別招鄰里煩,多長眼,你先熟悉熟悉家門口,擺攤,放哪兒也不能礙人事,不能擋道兒。

俊生站在衚衕口仔細看,出衚衕是不寬的小街,街兩側有高出路面的石碴便道,鞋攤兒只能擺在便道邊。幾米之外,就是雜貨鋪。緊挨雜貨鋪的是「鴿子趙」家。趙家有一群鴿子,每天一早那群鴿子忽地飛上天空,鴿哨嗚嗚響著,成為北里這片居民區常見的風景。

鴿子趙在田莊碼頭「扛大個兒」,家裡有一位腿腳不便的老母親,妻子病逝幾年了,有一個女兒叫蘭花花,除了買菜賣糧,平時很少出門,在家做飯伺候奶奶。緊挨著鴿子趙的是喬家,喬家主人也算有名,外號「喬蛤蟆」。這人個兒不高,黃瘦小臉,出奇的是那雙小圓眼睛,鋥亮。他鼻子讓整個臉部塌陷,近於扁平,只是嘴巴還算爭氣,誇張的大。他一大早去碼頭,他可不是干苦力,而是跟著混混兒後邊「借橫」。喬蛤蟆就照混混兒們的旨意,向河邊干苦力活兒的收「份子錢」。他能吆喝能白話,好像碼頭用人由他操持。對混混兒,他也敢虛報賬、吃空餉,開始「兩邊唬」。時間一久,混混兒看漏,把他一頓臭揍趕走。幾個碼頭他都不敢露面。接著經人介紹,他到法租界給一家住戶侍弄小花園。他繼續玩兒「鬼花活」,他管花園時,先是把人家外國運來的幾個花盆偷出去賣了,接著看人家晾曬的衣服多,時不時順手牽羊塞褲腰一件,之後賣估衣鋪。後人家設套兒,他偷完衣服要走時,被人抓個正著,很快讓人辭了,又到一工地看夜,結果也是手腳不幹凈,又被人踹走。喬蛤蟆半年找不到營生做,全家靠借債度日。楊家雜貨鋪欠了十多塊錢的賬了,再去人家都不讓他進鋪子。那天他厚著臉皮去鄰居鴿子趙家借棒子麵。

鴿子趙託人,在日租界給喬蛤蟆找了一份掃地的活兒,臨去時鴿子趙說:這是我請人吃飯幫你找的,你實在些,別干黃了。喬蛤蟆一臉笑紋:放心,我保證實在!結果還不錯,他沒再玩「鬼花活」,還真做下去了。

這衚衕里最髒亂的是「刀剪王」王二炮家。他家沒院子,只是兩間房子之間的一條過道,不知哪年,有人將兩房的過道一堵,變成小房,房子外邊就成了院子。王二炮孤身一人,有一手做刀剪的絕活兒,雖然產量不大,可銷路極好,包括北京、唐山、德州等地,都有人專門來買他的刀剪。王二炮沒錢娶媳婦,在老家結識一位寡婦,寡婦有孩子,每年夏天寡婦都從鄉下來這裡住上一個月。平日里王二炮為人厚道,做出的刀剪都是精品,他不言不語,可疾惡如仇,看見不公的事,他往往「開炮」,一句話能噎死人。王二炮是他的外號,真名卻沒人知道。

一個雜貨鋪把住北里衚衕口,鋪面卻開在小街。這是一條南北小街,早晚來往人很多。別看雜貨鋪門面不大,裡面有油鹽醬醋火柴洋蠟,也有手紙針頭線腦,更有碗筷煙酒小糕點;鋪子外面擺滿花盆、瓷缸、木盆、搓板、擀麵杖等林林總總,幾乎過日子的小商品都有。雜貨鋪楊掌柜讀過一年私塾,說話好「拽文」,有熟人買東西錢不夠了,說聲:先賒著吧。他言道:非也,小店利薄,概不賒欠。平時鋪子他和老伴楊嬸打理,他們有兩個女兒,店裡很少見到。

楊掌柜見俊生和大芬在衚衕右邊擺鞋攤,過來看看熱鬧。大芬瞧見忙賠笑臉打招呼:楊掌柜,我們借您人氣兒,在這兒擺攤,給您添亂啦!

非也非也,都是生意人。有人賣鞋,增這裡的人氣!哈哈。他乾笑了笑,回店裡他對老伴說:衚衕口,擺攤兒賣鞋,扯淡。

不僅是楊掌柜,兩邊的木匠房、豆腐坊、大餅鋪、水鋪也覺得那裡擺攤意思不大。

俊生格外看重賣鞋,他知道全家上下,手腳都忙乎著,只有自己幹活兒最差。可眼下他就想讓大家看看,自己不是白吃飯的。他也看到,鞋做得再好,你得賣出,換成現錢,這才是最大的本事。俊生腦子靈,他認準了,學做鞋,得三年,學賣鞋,三天就成。思前想後,他決定自己去賣鞋。

不過俊生也聽人勸,買賣裡面有學問。他明白,這不是聽戲看玩意兒,得動腦子賣力氣。他自己悄悄去了市場,看人家賣肉的、賣菜的怎麼吆喝,怎麼招徠顧客;聽賣估衣的、賣小金魚的叫賣,琢磨賣藥糖的唱的曲兒,琢磨怎麼叫賣能招人走過來。他聽過相聲,知道相聲最講「圓黏」,就是招徠觀眾。對了,我得編詞兒,最好能唱出來,准招人看。這賣鞋怎麼編?俊生開始琢磨。

他一個人溜達到河邊,沖著河水唱賣鞋。試著唱幾段,不是聲音小,就是忘了研究拽顧客。他也擔心:自己傻傻地唱,顧客一再撇嘴,就是不買怎麼辦?說風涼話怎麼辦?深秋河水混濁,遠處有貨船駛來,船上拉的是水果。貨船四艘串聯在一起,突突駛過,河邊泛起細碎的浪花。俊生搜腸刮肚,把會唱的戲詞唱段梳理一遍。天快黑下來時,他終於想出來了,是京劇《鎖麟囊》中的一段西皮流水。他反覆吟唱,又大聲唱,面對海河滔滔流水,他唱得蕩氣迴腸,那不是賣鞋,好像成了名角在大劇場演出。那天他不知哪來的一種自信,似乎沒有他幹不了的事。

轉天他在衚衕口擺鞋攤兒,雜貨鋪楊掌柜二姑娘青苗,第一個湊過去看熱鬧。身後的楊掌柜低聲叫道:你姑娘家家的,少湊熱鬧。

青苗一甩手:我不走遠,就在道邊溜達。我肚子脹,不走,難受。

從俊生在衚衕口擺攤那天起,一雙眼睛也隨之睜大活躍。那眼睛不在人堆里,就在雜貨鋪側門的門板縫隙中。對了,那是雜貨鋪楊掌柜的二女兒青苗,在偷看俊生。

前些日子,她偶然看見一位瘦瘦的白凈的小伙往衚衕里去了,之後又看他和老鞋匠一塊出衚衕往北走,他身板那麼直,腿腳那麼利落,說話那麼柔和,柔和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門板縫隙看到俊生,看到又能怎麼樣呢,看到了,一天心裡都舒服。她總暗暗將自己和俊生比較,比來比去,都覺得自己不比那小子差。

她就想知道這個小伙的來歷,問北里幾個小孩,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她決定自己去鞋鋪看看。那天她溜出家門,拐進衚衕,悶頭往裡走,一直走到鞋鋪門前。她愣住了:我來幹嗎?看人,羞死了。到這裡只能說買鞋,說看看鞋樣兒。她從門外往鋪子裡面瞅,這是嗎生意,店鋪里沒人,在她譏笑搖頭時,身後忽然有人問:姑娘,買鞋呀?進店裡看。

聲音柔柔的。青苗回頭一看,臉上發燒,竟是那小伙。此時他可比門板縫隙看清楚得多,也高也大,五官精緻好看。青苗不是唯唯諾諾的人,她娘管她叫「青辣椒」,話頭兒辣著呢。她不看俊生,聲音怪怪地問:不買鞋,不許看嗎?

哦,可以。進去看吧。俊生推開店門,讓青苗進店來。

青苗覺得自己不能悶頭看,她問:這鞋都是你們掌柜的親手做的?

有他做的。您看那雙千層底靴子,是師傅們做的,其他鞋是別的師傅做的。我們的鞋,就是工細,耐穿,穿過了都認。您看那針碼。

一般吧,你那嘴說的,比鞋好。說這話青苗眼睛四下看,像是找彆扭。俊生也不計較,這段時間他習慣這種挑釁的話,他微微一笑,算是反駁,也算強調:您買一雙就知道了。

我買?好,我問你,哪雙是你做的?

沒有。我手藝不行,平時,打打下手。

你不會呀!嘿,我就買你做的。

行,有機會,我做一雙。您是哪條街的?

你整天在我們家店前晃,我就住衚衕口,雜貨鋪的。

哦,您是楊掌柜家的小姐,對不起。

我叫青苗,姐姐叫青葉。我沒你那口才,可論做鞋,我不會比你差。這是我做的。說著青苗一伸腳,露出青布面綉有荷花瓣葉的小鞋,瘦溜包腳。俊生連連點頭,除了看鞋,他更注意青苗的腳,窄窄的、薄薄的前腳,腳踝線條清晰。從腳上再看青苗的臉,他才意識到剛才的疏忽,這是一個極為俊俏的姑娘。瓜子臉,眼睛細長而晶亮,嘴巴很小,卻有個很厚的小嘴唇。皮膚不白,但有光澤。他暗想:這丫頭才是古代小姐樣兒,這要是唱青衣,幾乎不用上裝。

青苗意識到俊生在看自己,而且是那種熱乎乎的眼神,她的臉不覺一熱,忙掉頭假裝看看櫃檯後面的鞋樣品,故意問:你叫什麼名呀?

我叫俊生。

俊生?怎麼寫?

俊生,抓過一張紙殼,用鉛筆在上面工整寫了「俊生」二字。

青苗故意歪頭看,然後認真地寫筆畫,一本正經地嘟囔道:這個字念俊啊,我一直念成傻。之後她憋不住,哧哧地笑得上不來氣。

她自己覺得再說就過了,便佯裝看新鮮,四周看看,之後轉過身,說了一聲:哪天我再來,走啦!

她身後的俊生站在門內機械地隨聲說:歡迎您再來。青苗忽然停住腳,扭身道:咱別您您的,我願意聽你字!

好、好,你慢走。

青苗緊走幾步,忽然順著衚衕跑起來,一直跑出衚衕口。

俊生自己納悶,去過幾次雜貨鋪,怎麼姐兒倆一個也沒見過。這個青苗要是會唱戲就好了,他也感到自己的想法好笑,難道你要大街上的人都會唱戲。

06

青苗走出衚衕心還怦怦地跳。她從來沒和一個小夥子這樣說話,平日和家人說話「辣」,見外人可不敢,今兒怎麼啦?吃錯藥了,人家該怎麼看我,這個瘋丫頭,說話沒把門的,我怎麼說自己會做鞋,充大臉!哎呀,我還伸出臭腳,丟死人啦!

她一路愧悔,好像長這麼大沒做過如此後悔的事,人家文明的小夥子在租界待過,那裡凈是淑女,我怎麼這麼潑!她狠狠跺跺腳,好像哪路妖魔附體。才讓她這麼不知好歹。入夜,青苗失眠了。

楊掌柜的大姑娘青葉十九歲了,已經有了人家,是城裡怡和茶店常掌柜的二小子,明年就過門。現在只在家繡花做嫁妝。二丫頭青苗剛十六,不像她姐姐安生,她腦子快,愛熱鬧,愛看新鮮,要是前兩年楊掌柜早喊叫了,老伴兒說:讓她玩玩兒吧,過兩年也出不了家門了。楊掌柜知道青苗不遠走,所以只要青苗說看衣服樣兒、看鞋樣兒,任憑她出門走走。

俊生擺攤兒賣鞋,人少時青苗不會到鞋攤兒去的,她只遠遠地在布鋪門口看櫥窗里掛起的各色花布。當人們把個小鞋攤兒圍起來時,她會站在衚衕口內,看俊生和人家比比畫畫地說話。這時她會偷偷地笑,笑這個小子真能白話,還什麼給皇家做鞋,皇帝倒台多少年了,還拿這個當招牌。那些人也信。接著她也會暗暗罵,罵那些姑娘媳婦不要臉,要買就買,不買拉倒,和人家啰唆嗎?賣鞋的也賤,起勁搭勾。也是,不搭勾,鞋賣誰?

青苗情緒被鞋攤兒弄得起起伏伏,她知道自己中了魔。不過有兩件事讓她得意,一個俊生往衚衕口抱鞋時,將鞋攤兒放在道邊時,她恰當地出現了,她俏皮地說:哎,傻生,我給你看攤,你去我家門口,把那個長凳搬來。

俊生問:搬長凳?一時他沒弄清怎麼回事。

真是發傻。你可以坐那兒賣鞋,人家也可以坐著試鞋。長凳閑著呢,快去!

俊生明白了,慌忙跑過去,把長凳扛過來。一邊擺鞋一邊說:你想得真周到。青苗看人們還沒圍上來,便低聲道:傻子,一會兒我表舅來買鞋,那人事多,你多拿幾個鞋樣讓他挑。

俊生看青苗一眼,笑道:真捧場,謝謝啦!

青苗調皮問:怎麼謝?

俊生一愣,這是隨口的,可怎麼謝,沒想過。可面對這樣問,自己也不能含糊,他鄭重道:你說,怎麼謝你才滿意?

請我看戲吧,你喜歡戲,我也喜歡!

行!等月底給我發了錢,請你看戲。

青苗聲音更低了:月底?時間太長了,明天晚上怎麼樣?她一側身,拿出兩張粉色戲票,一張塞進俊生的衣兜里。青苗發現,俊生的臉和戲票一樣粉紅。這時有人過來看鞋。青苗低聲說:明天戲院門口見。說完扭身跑了。

戲票是下午場,俊生猶豫一陣,還是對鄭爹實話實說:爹,我想去看戲,回來不耽誤賣鞋。

鄭爹看看俊生,心想:大白天去看戲,哪傢伙計這樣。可他知道俊生喜歡看戲,便點點頭,隨口問:你有錢嗎?

是人家給的票。

哦,去吧。鄭爹心裡嘟囔:小毛孩子聽戲,以前坐的毛病。

見爹答應了,俊生摘下圍裙,歡天喜地跑了出去。

下午場,演折子戲,票價便宜,看戲的多是老人。俊生青苗進了小戲園子,總覺得人們在看他倆,總覺得有熟人坐在其中。他們也不敢說話,規矩地坐在園子里。一直到散場,二人相互看看,硬是沒敢閑聊兩句。可青苗在回家的路上,說著戲裡人物異常高興。俊生也受感染,他說:我很少看下午場,怕耽誤活兒。爹讓我看戲,還問我有錢嗎?爹還是疼我啊!

你命好!

你命更好,是吧,青苗?

那當然。

07

俊生不知道,青苗已經放不下他了。這不,俊生擺鞋攤兒,青苗遠遠地瞧著。趁著沒人,她悄悄湊過去,在近處看俊生,當然,姑娘家家的,不好直視,偷眼而已。可俊生見是青苗,竟不說話。

原來昨天楊掌柜見了俊生,忽然朝他一擺手,示意他過去,俊生忙到跟前。楊掌柜道:俊生啊,我家青苗,她小孩子脾氣,說話沒規矩。你見識多,而且你們都大了,少搭理她就是了,免得四鄰說閑話。

俊生聽明白了,讓自己少聯繫青苗。可實際是青苗總上趕著說話。什麼四鄰閑話,分明是你楊掌柜看不慣,不說你閨女,偏說我!俊生心裡在不平,可又沒辦法,只叮囑自己,少搭理青苗就是。

還有更讓俊生懊惱的。鄭爹那天吃完飯,單獨對俊生說:以後,你別理雜貨鋪二丫頭,她叫啥,對,青苗,不理她,瘋瘋癲癲的,說話也不中聽。

俊生心想楊掌柜不知和鄭爹說了什麼,他有些委屈,好像自己做了醜事似的。見俊生不吱聲,鄭爹又追問一句:你聽見了嗎?

俊生忙嘟囔一句:聽見了,不理她。

這就對了,趁著年輕,好好學手藝。

所以再見到青苗時,他表情冷淡,他在不停地叮囑自己:記著,不搭理!

看青苗圍著鞋攤兒,他又想起楊掌柜那輕視他的眼神,心裡更不耐煩,話就掩不住:你看,這鞋攤兒全讓你擋住了!

青苗哪是省油的燈:你個小鞋匠有什麼了不起?

她嘴巴厲害,有人招惹更不饒人:你個賣鞋的,這麼不會說話,誰能買你的鞋?

沒人買,不關你什麼事!

俊生,這是你說的話嗎?我怎麼得罪你啦?你說——

俊生不說話,心裡說:也是呀,青苗沒招惹我,人家對我好,給我戲票,我這樣有點不近人情。俊生一擺手:好啦,是我的錯,你別搭理我,就是了。

見俊生不理她了,青苗也覺得剛才自己話帶刺,便緩緩口氣道:你賣鞋,我來看,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多賣,人家也是好意啊。

青苗眼裡有淚光。俊生心一軟,覺得自己是過分了。為了不讓青苗受傷,他對青苗說:好心我領啦,我說話不中聽,你別在意。

青苗眼睛一眨:這還差不多。

但她仍不離開,圍著鞋攤轉。她一指方口女鞋:賣鞋的,把那雙鞋遞給我。俊生感覺到這不是買主,可賣鞋不能不聽顧客招呼,便把鞋遞給青苗,也遞過一句:這鞋你穿大。

大小我也要看看。

俊生克制不語,他心說:你家也是開雜貨鋪的,我去搗亂你煩不煩?索性不和她一般見識。可青苗不依不饒地問:小夥計,這雙多錢?

三塊!俊生賭氣,把一塊大洋的鞋說成三塊,反正她也不買。

這麼貴?城裡也沒這個價?青苗吃驚地看俊生,俊生根本不看她,一邊擺鞋,一邊沖一堆鞋說:你在這兒問,還就這個價!

青苗剛要說,這鞋也太貴!見有人走過來,變為這麼一句:這鞋也是,手工不錯。見又有人圍上來,青苗閃到一邊,看俊生賣鞋。

斜陽鋪在街邊,清靜的小街漸漸熙攘,河邊大小力工早早收工了,疲憊和散亂的腳步布滿大街。一中年男子拿起鞋看,青苗背對那人,卻低聲對身邊老婦說:沒聽說吧,這可是北里鞋鋪的鞋,北京過來的,以前專給皇宮王爺做鞋,知道嗎?慈禧也穿他家做的鞋。這鞋就是講究,你看,這做工,這針碼,細緻呀!

這番話確實在起作用,男子仔細看後掂量布鞋,隨口道:這鞋看著就結實,起碼比前街那兩個鞋店強,鞋底納得夠密實!多錢一雙?

俊生朝中年人一躬身:您拿的這鞋,一塊大洋。

中年人想說不貴,卻嘟囔一句:不賤!

青苗站在中年人身後,可她擰身子和一大嬸說鞋:這家做鞋的,山東人,傻實在,做鞋都用新布料,用的細麻繩兩人拉不斷。河東河北船工腳行的人,都到他家買鞋。

青苗為鞋攤兒「抹糖」。抹糖就是為商家說好聽的話。而青苗那糖抹得藝術。這讓俊生心裡一熱,青苗人好。可他顧不上想別的,因為中年人已經反覆試穿後,拿出一塊大洋買了那雙鞋。

接著一位壯小伙在看靸鞋,青苗也真能拉下臉來搭訕,看一眼小夥子說:一看你就像練家,一身勁兒,這靸鞋,練武術的人最喜歡。河邊一幫人專買這個,也是,這鞋結實、跟腳。小伙看看青苗,說貴了點。她緊跟上一句:細想也不貴,你想,這鞋,一雙頂兩雙。這話說得小伙動心,竟坐在道邊開始試鞋。

還不錯,到收攤時,賣出四雙鞋。其中有三雙和青苗抹糖有關。

可那天俊生沒對青苗說個謝字。俊生想:讓她罵我吧,鄭爹的話肯定有道理,自己答應了,就得算數。少搭理她。

選讀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十月雜誌社 的精彩文章:

TAG:十月雜誌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