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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談詩》(二):詩怎樣才能達到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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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略略講了王維的詩,繼續要講杜工部。杜詩與王詩又不同。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上一次我們講散文,講到文學應是人生的。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主張文學要人生化。在我認為,中國文學比西方更人生化。

一方面,中國文學裡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我上次談到中國散文,姚氏《古文辭類纂》把它分成十三類,每類文體,各針對著人生方面。又再加上詩、詞、曲、傳記、小說等,一切不同的文學,遂使中國文學裡所能包括進去的人生內容,比西洋文學盡多了。

在第二方面,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裡。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

剛才講過,照佛家講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該把自己放進去,才是最高境界。而杜詩卻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進了。儒家主放進,釋家主不放進,儒釋異同,須到宋人講理學,才精妙地講出。此刻且不談。現在要講的,是杜工部所放進詩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到什麼大道理。他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後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於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所以後人又稱他的詩為詩史。

其實杜工部詩還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詩背後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現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麼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錢穆《談詩》(二):詩怎樣才能達到最高境界?

我們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拿他的詩分著一年一年地,來考察他作詩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代,什麼背景下寫這詩,我們才能真知道杜詩的妙處。後來講杜詩的,一定要講每一首詩的真實用意在哪裡,有時不免有些過分。而且有些是曲解。我們固要深究其作詩背景,但若盡用力在考據上,而陷於曲解,則反而弄得索然無味了。但我們若說只要就詩求詩,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為什麼寫這首詩,這樣也不行。你還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為著什麼背景而寫這詩的。至於這詩之內容,及其真實涵義,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詩的真趣味。

倘使你對這首詩的時代背景都不知道,那麼你對這詩一定知道得很淺。他在天寶以前的詩,顯然和天寶以後的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肅一路的詩,顯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詩有不同。和他出三峽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詩又不同。我們該拿他全部的詩,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了解他的詩究竟好在哪裡。

中國詩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韓愈、蘇軾、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來讀他們的詩。王荊公詩寫得非常好,可是若讀王詩全部,便覺得不如杜工部與蘇東坡。這因荊公一生,有一段長時間,為他的政治生涯佔去了。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鐘山住下,那一段時期的詩,境界高了,和以前顯見有不同。

錢穆《談詩》(二):詩怎樣才能達到最高境界?

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里見。我第一次讀蘇詩,從他年輕時離開四川一路出來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讀甚感有興趣,但後來再三讀,有些時的作品,卻多少覺得有一點討厭。譬如他在西湖這一段,流連景物,一天到晚飲酒啊,逛山啊,如是般連接著,一氣讀下,便易令人覺得有點膩。在此上,蘇詩便不如杜詩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沒有像東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樣安閑地生活過。在中年期的蘇詩,分開一首一首地讀,都很好,可是連年一路這樣下去,便令人讀來易生厭。試問一個人老這樣生活,這有什麼意義呀?蘇東坡的儒學境界並不高,但在他處艱難的環境中,他的人格是偉大的,像他在黃州和後來在惠州瓊州的一段。那個時候詩都好。可是一安逸下來,就有些不行,詩境未免有時落俗套。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靜不如王摩詰,其忠懇不如杜工部。我們讀詩,正貴從各家長處去領略。

我們再看白樂天的詩。樂天詩挑來看,亦有長處。但要對著年譜拿他一生的詩一口氣讀下,那比東坡詩更易見缺點。他晚年住在洛陽,一天到晚自己說:「舒服啊!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這樣的詩一氣讀來,便無趣味了。這樣的境界,無論是詩,無論是人生,絕不是我們所謂的最高境界。

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里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為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從前人說:「詩窮而後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即如屈原,前面並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寧願走絕路。故屈原《離騷》,可謂是窮而後工的最高榜樣。他弟子宋玉並不然,因此宋玉也不會窮。所以宋玉只能學屈原做文章,沒學到屈原的做人。而宋玉的文章,也終不能和屈原相比。

現在再講回到陸放翁。放翁亦是詩中一大家,他一生沒有忘了恢復中原的大願。到他臨死,還作下了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詩境界也盡高。

錢穆《談詩》(二):詩怎樣才能達到最高境界?

放翁一生,從他年輕時從家裡到四川去,後來由四川回到他本鄉來,也盡見在詩中了。他的晚年詩,就等於他的日記。有時一天一首,有時一天兩三首,乃至更多首,儘是春夏秋冬,長年流轉,這般的在鄉村裡過。他那時很有些像陶淵明。你單拿他詩一首兩首地讀,也不見有大興味。可是你拿他詩跟他年齡一起讀,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覺得他的懷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欽羨。而他同時又能不忘國家民族大義,放翁詩之偉大,就在這地方。可惜他作詩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詩,而又沒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瀾,這是他吃虧處。若把他詩刪掉一些,這一部陸放翁詩集,可就會更好了。

在清詩中我最喜歡鄭子尹。他是貴州遵義人,並沒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鄉。他的偉大處,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親墳上築了一園,一天到晚,詩中念念不忘他母親。他詩學韓昌黎。韓詩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詩中,能流露出他極真摯的性情來。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齡盡大上去,還是永遠不忘他母親。詩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樣的詩也就極難得了。

李太白詩固然好,因他喜歡道家,愛講庄老出世。出世的詩,更不需照著年譜讀。他也並不要把自己生命放進詩里去。連他自己生命還想要超出這世間。這等於我們讀莊子,盡不必去考他時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這個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詩,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無法明得他詩中用意的。但李詩真長處,實並不在這點上。

我們讀李太白、王摩詰詩,盡可不管他年代。而讀杜工部韓昌黎以至蘇東坡陸放翁等人的詩,他們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們的整個人生放進詩去了。因此能依據年譜去讀他們詩便更好。鄭子尹的生活,當然不夠得豐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個極高的詩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進詩中去了。他的詩,一首首地讀,也平常。但春天來了,梅花開了,這山裡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時想念起他母親了。讀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讀,從他母親死,他造了一個墳,墳上築了一個園,今年種梅,明年種竹,這麼一年一年地寫下,年年常在紀念他母親。再從他母親身上講到整一家,然後牽連再講到其他,這就見其人之至孝,而詩中之深情厚味也隨而見。他詩之高,高過了歸有光的散文。歸文也能寫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鄭子尹詩寫得更深厚。

(本文選自錢穆《中國文學論叢》里的「談詩」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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