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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風景:北平街頭叫賣聲下的生活

原標題:聲音的風景:北平街頭叫賣聲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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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東西,自己並沒對它怎樣的愛護過,但是當它變成了別人的所有時,卻有些戀戀不捨了。


我為什麼離開北平?


我在北平有幾間小小的瓦房,屋前有一方寬大的院子(在北平,要有一個寬大的院子,原是很方便的事)。在那裡,我曾種過花,養過魚。我有許多的書,新的,舊的,足夠我研究,也足夠我披覽。但我為什麼要離開北平呢?

我一定要離開北平。


我住夠了北平。北平,這個故都,這個古城,看了這個古城的城牆,也足夠要我離開它了。它是烏灰的顏色,它是經了多少年來雨打風吹而被剝蝕得腐朽,牆頭和老人的牙齒一樣的參差頹毀,牆根遍是殘磚敗瓦,它是整個的代表了這故都的一切。



這樣的城裡,包著一大團灰塵,灰塵連天的飛騰著,所謂「無風三尺土」,如果遇到最富有故都風味的大風,那麼人的耳眼鼻喉,可以讓灰土塞閉住。可是不要下雨,下雨雖然可以把灰塵壓下,但滿街變成了泥漿,由一隻大香爐,一變而成一個大墨盒。


在這一團灰塵的香爐里,住著好多的「安善良民」,他們和氣,他們謙虛,他們也畏縮,他們也懦怯。他們沒有飯吃的時候,可以坐在房裡捱餓,但決不想到怎樣才能有飯吃;他們有飯吃,但求安居樂業,不管統治者是軍閥,是官僚,還是外國人(關於這點,實亦有歷史的背景使然,當另文言之)。他們信神佛,可是自從「那二十六年」以後,神佛也不再睜眼了,於是他們信「鬼子」,在他們的信仰上,「鬼子」代替了神佛。他們喜歡舊的,古的,墨守成法的,遵古家傳的,於是「沙鍋居」的生意興隆了。但他們護短,不喜歡人家指點出來,周作人先生一句「北京人有奴氣」,便惹起了一場筆墨官司。他們懂得精神勝利的妙訣,途中因踏履之嫌,便可以破口大罵,這個罵那個是「孫子」,那個罵這個是「混賬王八蛋」,越罵越遠,怨憤便消逝在兩者間的距離中了。


這一切,把我擠出了北平。


我到了南京。


我是捨棄了北平的,可是,我不要,卻有人正在等著要它。當我回憶起北平的時候,北平已經不是我的了。回憶里的事物,是蜜糖,是醇酒,北平究竟是安靜甜美的所在。


北平的女人,像水一樣的活潑,像柳絲一樣的溫柔。說起話來,是那樣的溫雅動人,我沒有聽過夜鶯叫,但我還要聽夜鶯叫幹嗎?她們清婉的喉嚨,就再放不出一聲沙啞的「乖乖嚨底冬」!


北平的空氣是安靜的,坐在小屋裡,就不會有嘈雜的聲音,在這種安靜的空氣里翻跟斗,聞到的是新鮮的空氣,絕聞不到什麼燒膠皮鞋氣,踏翻馬桶氣。

但空氣並不就因之像石板一樣。桃花開,便陣陣有桃花香吹過來,梅花開,便陣陣有梅花香送過來,鄰家小姑娘也會唱「桃李爭春」,小男孩就唱起「手把鋤頭鋤野草」。


尤其是,賣什物的,用著美妙的調子,唱著所賣的什麼,音調和什物之間,有一種和諧存在著。這尤其值得回憶。



坐在屋裡,聽到各種不同的音調,叫賣著什物,有的悠揚婉轉,有的哀婉凄惻,有的高亢壯烈,使你心神要跟著它走,感出時序的流轉,發出人性的流露,喜怒哀懼,任著它來領導。


春天深了,「水杏兒八達噯——」巷口一聲喊,立刻就讓一群小孩給圍上,一個一個的,一會兒,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把青青的杏子,一團白白的蜜糖,吃得津津有味。老太太儘管站在旁邊多嘴:「那胡酸的吃它幹嗎?吆,我一看見牙根就冒酸水,……少吃呀,吃多了鼻子要流血!」小孩可管那個,「我吃了五個」「我吃了八個」,彼此的爭著說。


日暖風輕,棉衣已經穿不住了,乍換上了夾衣,真有那麼一股快勁。你看看自己種的花,有的已經發了芽,有的還沒有長出來,忽的一眼看見空空的魚盆,於是想起要是養幾條金魚不是很好嗎?你聽,「買吆——大小—小金魚兒來吆——」,賣金魚的來了。那麼縱然貴一點,你也非買幾條不可,快樂有時候是花多少錢不能買到的。


等到「一個碼的櫻桃——小紅桃兒是——賽過了李子咧——」這聲音吹進你耳朵,就立刻有一個別的聲音伴著來了,「糉子唉唉嘔——江米小棗嘔——」你便想到端陽節要到臨了。蒲葉,雄黃酒,那一樣沒有預備,就趕快預備足吧。


過完了端陽節,天氣就走進炎熱的圈裡去。早晨你也許還在睡早覺,門口早有各種菜販叫賣起來:「芹菜呀,黃瓜,架冬瓜噯!茄子呀辣椒呀,大撇拉(苤藍)噯!」賣花的在叫著:「噯栽花來栽花,栽鳳仙花來,栽江西臘呀!」你也許在他們叫賣聲中醒來,但你絕不會罵他們吵了你的睡覺,而你在心頭卻得著一個「一日之計在於晨」的奮發的志念。


夏天的中午,是給人預定好的流汗時期,就是穿一件小背心,也會流汗的。手拿一把芭蕉扇,坐在樹底下,聽蟬叫,看狗吐舌頭,一切都不能使你有一點涼快的機會。惟一使人清涼的,只有那輕快的貨聲:


「唉——買香瓜來,三白的早香瓜來——」賣香瓜的吆喚著。

「來吃吧,鬧塊嘗呀,塊兒又來的大來瓤兒又得高,好啦高的瓤兒來,多麼大的塊來,就賣——一個大錢來!吃來吧,鬧塊嘗呀!」這是賣西瓜的,雖然吆喚了一大套,還沒吆喚出「西瓜」兩個字。


你要是聽了還不感到涼爽,那麼賣冰激凌的就來了:


「冰兒激的凌來,雪又花來落,又甜又涼來呀,常常拉主道。」


「玉泉山的水來,護城河的冰,喝進嘴裡頭呀,沙沙又楞楞。」


「盛的又是多來,給的又是多,一個一銅子來,連吃還帶喝。」


「一大錢來碗來,您就嘗一嘗,多加上桂花呀,多加上白糖。」


由他唱去,十套八套,套套不同。


但也有時候,有這麼一二聲飛進你的耳朵:


「唉——唉——冰核兒一喲唉——」


於是你可以很熟悉的,在腦中映出一個畫面,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推著一個小獨輪車,在赤日的毒炎下,奔著,叫著,給坐在家裡不動的人,運送著他們正在渴望著的東西——冰核。

等到日薄西山之後,小室里餘熱未盡,在院中納涼。直到明月西斜,微風陣陣的時候,周身才感到一些輕快,哈欠也跟著來了。於是想起進屋睡覺。你倒在床上以後,除了屋角有一二蟲聲叫以外,萬籟俱寂,忽然天外飄過一聲奇怪聲調的「噢硬面餑餑」,其聲又尖又促,卒然一聲,能使毛髮俱立。要是有一聲「大夜壺喲」,這個幽默的叫賣聲,一定使你忍笑不住的。


炎夏走去,西風帶著幾種新的貨聲到來,報告你中秋節近:


「吆甜葡萄來——呀,賽過糖的棗兒來。」


一種半高音的聲調中,混著一點「肅殺」之氣,不但人聽了感到一種凄然的秋意,便是花木,也被這種聲音催得凋落了。


接著到了年底。在暖日下,坐著曬太陽,不時的,就有這些貨聲飄來:


「畫來買畫!」


「買一蒲帘子去!」


所謂「蒲帘子」,便是用稻草束成的帘子,無庸多說。至於畫,昔者畫必以楊柳青的木版畫是尚,近年來,楊柳青的版畫,已不多見,所見的,多是天津、上海各地的石印五彩畫。這些賣畫的人,都可以叫進家裡,你儘管一張一張的看,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畫,實在是很自在的事兒。看完了,你要買他四五張,你就可以看到一副心滿意足的臉子,走出你的門口。



到「芝麻尖,松樹枝呀!」的聲音叫起來,那無異是叫著「快到新年了」的聲音,年貨馬上要置備齊全,靜候除夕之夜,爆竹聲中,小孩子把著大門口喊:

「送財神爺來啦!」


至於北風怒吼,凍雪打窗的冬夜,你安靜的倒在厚輕的被窩裡,享受溫柔的幸福,似醒似睡中,聽到北風裡夾來一聲顫顫抖抖的聲音:


「抓半空兒多給,落花生……」


那時你心頭要有一個怎樣的感覺呢?


(原載《宇宙風》社一九三六年出版《北平一顧》) 一歲貨聲》蔡省吾原編 周作人錄抄 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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