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我藏在人群中等待春天
我藏在人群中等待春天
我以我的方式,藏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上。
我有我的面孔,有我的玻璃屏障,有我的歌哭,帶著小人物的特性,但又不同於另一個人,甚至有時候我都會連問我三聲:你是誰?
我不知道我出生的那個春天發生過怎樣的事件,不知道那一年的豌豆花是不是按時開放,也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帶著虔誠的愛情迎接我的到來,我對於那個未知的過去時空充滿了好感,但我從跨出那一時空,就再也擠不進去。像一段遺落了永遠撿不起來的愛情。
總之,我註定了要在那一年,淹沒在六七億人口中開始等待春天。
母親不愛父親。在我七歲的時候知道了這個事實。我是父母的孩子嗎?我慢慢開始害怕。終於有一天,母親說:「X村有一對夫婦,沒有孩子,把你給過去好不好?到人家家裡可以吃上雞蛋!」我穿著大姐姐的打了很多補丁的府綢短袖,用陌生而恐懼的眼光看著母親,狠勁地哭起來。在某個黃昏,那對夫妻來了,來領我。給我做了新衣服,還有新鞋子,那鞋子真好看,還綉著花。我聽見大人們在承諾,在做交接儀式。母親說:「跟了你們,我放心呢。既然過去了,我們保證以後不認她。」那女的伸出手來拉我說:「我帶你去買糖好不好?」我不說話,用冷硬的眼光敵視著她。他們開始使勁拽我,我的手緊緊拽住門框,那一扇我親近了七年的木門,黑油油的木門,此刻成了我的惟一依靠。母親過來掰我的手,我用腳踢她,這時候我的眼裡滾出了淚水,我的母親成了他們的幫凶,要賣掉我。我吼著哭起來,我為我小小的命運,為這麼大的風暴。我開始罵人,很野蠻地罵每個人。我甚至發誓說你們即使把我弄走了我也會回來,或者不回來也會去死。
我勝利了。母親抱住我唉聲嘆氣:「傻孩子。媽媽是看你吃不飽才要把你給人的。你跟著人家去享福,媽媽等你長大了也會去看你的,他們又不是多麼遠的人,又不是永遠看不見你。」只要媽媽是愛我的,我就可以接受這個世界某一時刻的慘淡和無情。我獲得了平衡。
但我開始變化了。在我們家的五個孩子中,我的危機意識應該是最強的了。每次聽說村裡哪個孩子被給出去了,心裡就戰慄,害怕某一天突然在這個村裡沒了影兒,再也看不見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我開始變乖,努力變得最乖。每到黃昏的時候我就去小路口等母親收工歸來,我要替她扛鋤頭,替她捶背揉腰。晚上我睡在她的懷裡,我說媽媽你不要再把我給人,我會很聽你的話。
我常常在等待春天。我們村西邊是一條友誼河,水流淺淺的,到春天的時候就會有人在上面搭兩根木條,厚厚的木條,一隻腳剛好踩著一根,走到對岸去。我膽子小,常常是蹲在「橋」上慢慢移過去的。
河的對岸其實也沒有什麼。照樣是原野,是莊稼,是飢餓的鳥群。我走過去就是為了隔點距離,從「遠方」來看看我們的村莊。暮色四起,人和動物都在往家裡趕,都在回家,那邊的村莊,一團一團炊煙,一戶一戶人家。我想認出自家的那戶炊煙,它竟躲在一個大的群體中了。一個大的謀生群體!——這是我多年之後的一個認知。
在春天,我可以隔著距離來看我的村莊。我坐在村莊對面的河堤上,在一群喧鬧的孩子們中間,看見柳條一天天長起來,它的顏色由鵝黃的綠,變成淺綠,變成了深綠。
上學之後,我學深沉了。小小的深沉,裝作很高明很智慧。一個最有名氣的算命先生被請到村裡給人們算命,我躲在一群人中聽熱鬧。那個瞎眼的算命先生一把拉住了我的手,非要給我算命。母親說沒錢。那人說不要錢。於是母親回答了諸如生辰等簡單問題。算命的說好好待這個孩子吧,將來有出息,當然好像也有些兇險。母親還是高興地用手抹起淚來。
從此母親開始逼著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最害怕春天的木荊條了,如果考不好,那就是母親打我的工具。可我還是等待春天。家門口的池塘在春天就活躍起來了,無數的鴨子在那裡拍水嬉鬧,無數的蝌蚪在那裡成長蛻變。我常常坐在水邊,把腳伸進春水裡,任涼意那麼一點點浸入我的骨頭裡,撓撫我的心。那時候我的腳好像要成熟起來,有了要走四方的衝動。有幾次我孤獨地想要有一個陌生的好人帶我去遠方就好了。
假如在春天去了遠方,我就可以不再搭理兩里外小街上國營飯館裡那誘人的肉香了。我恨那個國營飯館,那裡的肉絲麵的香氣使得在街上行走的我很多次停下來嗅一陣子,然後戀戀不捨地回家,很多次在夢裡得到了一碗肉絲麵,可要不就是沒有筷子,要不就是剛要吃就醒來了。
1986年的春天真好。在鄉里幾百個孩子參與的作文競賽中我獨佔鰲頭。這是我第一次從一群人中顯露出來,成為我自己。我的知青老師要我回家換衣服,說要把我帶到城裡去參加更高一級的作文競賽。我連奔帶跑回到家,告訴母親我要換衣服。母親拿出姐姐剛縫好的一件,準備去相親穿的襯衣,我一試,過了我的膝蓋。母親說那衣服往內窩一點,窩了半天總往下掉。母親說你就這樣穿去給老師看看,看到底行不行。於是我匆忙趕回學校。老師一看,笑得差點倒在地上,說不行不行,趕緊回去換。我又連奔帶跑回趟家,母親說不然就別去了,真的沒衣服呢。我換上我那件舊得褪色的衣服,心裡湧起一種屈辱的感覺。我回到學校,堅決說自己不去了。老師最後好說歹說,勸我就穿這舊衣服去。
第一次進城呢。黃昏時候到了小縣城,我頭暈難受,我的知青老師給我買了一個燒餅,把我帶到旅社,告訴我說她要回娘家去,她的娘家就在這裡不遠,告訴我千萬別出去,就在這房子里等她明天早晨來接我去考場。晚上我胃裡難受,吐了。一整夜隔著玻璃看城市,發現了城市和村莊的差別就是,村莊的夜晚來得特別早,為了節省煤油和電,人們早早就睡覺了。在村莊里我睡不著,總是睜著眼睛看著黑暗。在城市裡我睡不著,可以躲在玻璃背後看人們,看興奮地過著美好夜生活的人們。
城市是華麗的,村莊是簡陋的。我上了師範之後,還是沒有優越感。村莊的孩子們都羨慕我,可我在城市裡把頭低得更低了。405室住著全是農村考出來的孩子,406全是城裡的小姐。一堵牆隔開了我們整整三年,兩個屋子裡的人見面基本都不太打招呼,我們宿舍的一個稍稍親近了一位小姐,就被我們集體攻擊了一番。這堵牆其實隔了我們一生,因為我們走上工作崗位後,我們聯繫的也是自己的「窮親戚」,甚至有一次,聽到隔離宿舍的某個當年最風光的女生現在很不如意,我們竟然高興地說「活該」。
我無數次在這廣天闊地中等待春天。無數次躲在人群中等待春天。
我曾經等待春天來把我和姐姐的身份分開,因為姐姐失學後學做裁縫,嫁給農民,成了地地道道的農婦。我不想做農婦。這是我少年時期的決心。
我曾經無數次等待春天把我愛的那個人的手送過來,讓我拉住他。而我青澀的青年已經結束,我經歷了過程的苦,結果的不如人意如天意,經歷了磨難,我沒想到,我在書里讀到的那些美好的愛情在現實里如此傷人,它差點毀掉了我對於活著的信念。
照理說,我已到中年,可以看透,可以參悟。而我因為詩寫的原因,卻越來越天真,不善巴結別人,不善損人利己,現實的天空很局促和狹小。結識了詩歌圈子裡的一些人,終究志同道合的少,很多人把現實的那些利益帶到詩歌里來,致使熟悉著熟悉著就慢慢陌生了。
其實生命不息,等待不止。我還要在人群中等待未來的天空更藍一些,未來的花朵更美一些,未來的旋律更激越一些。我一生活在自身的矛盾動蕩里,等待成為自己。
今日歌
今日青山隱隱河流唱歌大風去向高原
今日花朵擺脫了生育的形狀蟬從唐朝的繭子里爬出來
今日我決定帶上三倍的靈魂去散步
請提供教堂野花灑滿太陽光粒兒的原野
請提供一隻有理想的毛驢請提供一百個勞動者
苦澀的地址一百個新鮮的信封
今日我去問候大地上的那些人還有那些事
麥子緊密果實誇張我去感謝天空降低了它的乳房
今日我去告訴一個人你即使有萬里河山
你也不是英雄如果你沒有內心惆悵的美斑駁的憂傷
今日對於時間對於空間我是有用的
時間在我身上流淌我像一個最好的詞語嵌在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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