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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及其語言學意義

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及其語言學意義

[摘要]卡西爾的符號哲學同20世紀初西方哲學的語言轉向一道,反映了哲學在面對生存危機時所做出的應對和調整。卡西爾對符號的理解經歷了不斷深化的過程。通過把神話學研究的發現融入其理論,卡西爾才真正實現了其哲學的符號轉向。卡西爾的符號哲學指出了語言在發生學上同神話的密切關聯,從而有助於排除語言學研究中關於語言起源問題的困惑,明晰語言的本質,並為語言學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關鍵詞]卡西爾;符號哲學;語言;轉向

作為當代西方文化哲學的一位代表性人物,卡西爾的理論,不僅在20世紀初產生了很大震動,其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作為卡西爾的文化哲學的一個標誌性命題,「人是符號的動物」在哲學愛好者中耳熟能詳,已經成為標誌著人類的自我認識所能達到的深度的一句名言。卡西爾從符號的視角對人類文化的剖析和解讀,使人領略了文化的實質和文化創造的真相。卡西爾的符號哲學對於解釋人類的語言現象也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從符號的窗口審視語言,卡西爾開闢了探索語言起源及其本質的嶄新研究方向。

一、哲學的語言轉向與語言哲學的誤區

「語言轉向」是20世紀西方哲學發展中的一個重要事件,語言轉向的發生不僅與分析哲學的產生和發展有著直接的關係,還進而引起思想界對傳統哲學問題的再思考,並影響到此後哲學的總體走向。「語言轉向」是哲學在巨大的危機面前尋找出路的結果。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隨著自然科學的巨大發展,哲學的研究空間被日益壓縮,它的合法性和存在價值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傳統西方哲學有三大研究主題:上帝、物質和靈魂。啟蒙運動對科學和理性的弘揚極大地削弱了宗教,並使上帝在哲學領域的重要性嚴重降低。自然科學的突飛猛進使傳統哲學對自然的謬誤百出的解釋成為笑談。到了20世紀初,僅剩下人類的靈魂和精神仍舊歸屬於哲學的研究對象。但是,心理學的發展又使哲學面臨著失去這個最後根據地的危險。心理學力圖用實證的方法研究人的思想和意識,力圖證明人的思想和意識也能夠納入經驗科學的解釋系統。如果人的思想和意識能夠最終為實證科學所征服,那麼,哲學就將徹底失去它所有的研究對象,它的窮途末路就真的到來了。

在巨大的挑戰面前,哲學並沒有消亡。哲學把心理學所帶來的危機變成了其涅槃重生的機會。給哲學帶來這個轉機的是邏輯學的發展。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邏輯學研究取得了重大進步。弗雷格、羅素和懷特海等人的研究揭示了數學和邏輯的密切關聯。弗雷格認為,思想領域的規律就是邏輯規律,它是不依賴於人類和人的思維的客觀存在。弗雷格等人的數理邏輯理論說明,實證科學並不能統攝一切;在實證科學咄咄逼人的進攻之下,保留一片精神的「凈土」是可能的。

這片精神的「凈土」就是分析哲學。分析哲學開闢了把邏輯分析應用於語言的新的哲學領域,它的出現也標誌著哲學的語言學轉向的真正開始。「羅素的摹狀詞理論是分析哲學中最具影響的哲學理論之一,它開啟了分析哲學研究的典型範式———以邏輯分析為工具來處理傳統的哲學問題。」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告訴我們,一個命題的邏輯結構不同於它的語法結構,它蘊含的意義也不等於它表達出的意思。命題的真正意義是邏輯結構所決定的,需要經過邏輯分析才能揭示其結構和意義,這是避免日常語言的表達所引起的矛盾和混亂的有效途徑。「通過語言的意義來界定邏輯的基礎、性質和作用,必然會通向一個超越物理的和心理的經驗的新領域。」因此,哲學家們開始對傳統形而上學命題、科學命題以及日常語言的邏輯基礎和語言意義進行分析,從而開拓出了哲學研究的新領域,實現了現代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語言學轉向不但使哲學暫時逃過了心理主義的緊逼,而且為澄清傳統哲學的問題提供了一個新視角。

在卡爾納普看來,分析哲學使「哲學就最後歸結為邏輯學了」。他將語義學分為描述的語義學和邏輯的語義學,前者是對語義進行經驗研究的科學,後者是對語義規則進行邏輯分析的科學。卡爾納普所從事的就是邏輯語義學的研究,它不涉及語言在經驗層面的特徵和現象,而是從邏輯的角度研究語義規則體系。邏輯語義學的一個重要結果就是拒斥形而上學。形而上學命題由於不能通過對其語言所做的邏輯分析而成為假陳述,形而上學因而被架空。「形而上學的句子是些假句子,通過邏輯分析,它們或者被證明為空洞的詞語,或者被證實違反了語義規則。在所謂的哲學問題中,唯一有意義的問題是那些關於科學邏輯的問題。」卡爾納普還嘗試構造人工的形式化語言作為統一的科學語言,他設想一種邏輯語言可以成為普遍的物理語言。所以,在卡爾納普的視野里,語言與邏輯之間形成了一種結構性的關係:如果說辭彙是語言的材料,那麼,邏輯就是語言的骨架,它規定著語言的結構。

維特根斯坦同樣堅持語言、邏輯和關於世界的事實的同構性。他認為,語言是關於世界的圖式,每一個命題都是描述一個事實的圖式,語言是一個由無數的小圖式按照邏輯結構所組成的大圖式。「要在語言中表現某種與邏輯矛盾的東西,同在幾何學中要用坐標來表現與空間規律矛盾的圖形,或求出一個不存在的點的坐標一樣地不可能。」只有通過合乎邏輯的語言才能正確說明和思考世界,世界的真實面目也只有通過合乎邏輯的語言才能向人類敞開。

卡西爾的哲學歷程是從分析哲學的思考開始的。他發現,分析哲學存在著一個嚴重弊端,即其片面性。分析哲學雖然使哲學逃脫了心理主義的「絞殺」,從而緩解了生存危機,但是,它也為哲學帶來了新問題。邏輯實證主義的以邏輯為架構的科學語言排斥形而上學,但是,當它試圖用這種科學語言建構統一的科學世界時,卻無意中使語言和邏輯成為了新的形而上學。邏輯實證主義宣揚科學運動的統一性和「科學的世界觀」,但在卡西爾看來,這種世界觀的問題所在,就是它的片面性。這種片面的哲學賦予一種特別的現象統帥性的地位,把所有其他現象都貶低為從屬和派生性質的。卡西爾反對這種把科學看作是人類思維發展的頂峰,然後把其他的一切文化形式都看作前科學的發展階段的觀念。在他看來,這意味著片面性和絕對化,而哲學需要做的,就是擺脫這種對世界的單一化的解釋。卡西爾認為,有必要批判這種世界觀,特別是揭示其片面性的誤區。卡西爾認為,分析哲學僅僅滿足於認識論的立場,僅僅是把世界當作知識的對象,而這是遠遠不夠的。哲學還要從其他的角度呈現世界。道德、宗教、政治、藝術都應該是呈現世界的窗口,並不是只有科學才具有這樣的功能。

卡西爾還區分了三種哲學,它們分別賦予三種基本現象———主觀性、行動、客體以特權,它們分別用我、你和它三種語境來觀察和解釋世界。雖然這三種語境彼此之間相互關聯、相互依存,但是它們之間又不可以彼此混同,或者把一種歸結為另一種。如果給予某一語境特殊對待,並把其他的視角還原為這種視角,就會陷入「還原主義」的誤區,從而扭曲和誤解了基本的、經驗的現象。在卡西爾看來,邏輯實證主義就犯下了這種「以偏概全」的還原主義的過錯。他批評弗雷澤把神話看作「原始科學」,認為這種觀點實際上既誤解了神話,也誤解了科學。他指出,科學試圖以純粹客觀的態度描述作為「它」的世界,而神話是萬物有靈論的,它關注生活的統一性,所以,神話與科學之間存在著質的區別,把神話看作科學的早期發展階段是不對的。卡西爾還以占星術為例說明科學與神話的本質區別。儘管文藝復興時的占星術有著一套使用數學計算的高度符號化的推演模式,儘管卡西爾承認其為人類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它不是科學,而是體系化的神話學。「現在人們一般都公認,把神話和巫術看成是典型的因果論的或說明性的觀念,乃是非常不適當的。我們不能把神話歸結為某種靜止不變的要素,而必須努力從它的內在生命力中去把握它,從它的運動性和多面性中去把握它,總之要從它的動力學原則中去把握它。」

那麼,如何在堅持語言轉向所開闢的方向的同時,又避免其片面性的弊病呢?卡西爾給出的答案是符號。在卡西爾看來,科學、宗教、藝術、語言代表了人類的文化創造活動,而人類文化的創造與生成之所以是可能的,就在於人類對於符號媒介的成功運用。「人不再生活在一個單純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個符號宇宙之中。語言、神話、藝術和宗教則是這個符號宇宙的各部分,它們是織成符號之網的不同絲線,是人類經驗的交織之網。」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生活中最富於代表性的特徵,並且是人類文化的全部發展都必須依賴的條件。「在某種意義上說,人是在不斷地與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應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圍在語言的形式、藝術的想像、神話的符號以及宗教的儀式之中,以致除非憑藉這些人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見或認識任何東西。」

卡西爾曾經認為,在人類各種符號化的文化形式中,語言是符號功能的最完美體現。因此,在他的三卷本關於符號形式的哲學論著中,語言居於首要的位置。但是,他在肯定語言的同時也承認人類其他的符號體系,並試圖區分不同的符號體系闡明現象的方式,並指出其相互關係,因此,他的哲學避免了分析哲學的片面化和絕對化。但是,應該指出,此時卡西爾對符號形式的認識還沒有達到後來的深度。此時,他把典型地體現了抽象性和邏輯性的語言看作符號思維的化身,而沒有意識到在邏輯性和抽象性以外的前邏輯性和直觀性是符號思維的更基礎性、更根本性的東西。這些認識是他在進行了神話研究之後得到的,他的哲學也因此真正地發生了「符號轉向」。

二、神話學的啟示與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

卡西爾的符號哲學的起點是語言,他首先把語言看作符號形式的化身。當他的《符號形式的哲學》第一卷於1923年出版時,他與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一道,處於語言學轉向之中。但是,當他在寫作第二卷和第三卷時,他的思想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導致了他的哲學的符號轉向。卡西爾對語言的態度,從來就不是像卡爾納普那樣構想一種更精確、更合邏輯的科學語言。從一開始,卡西爾對語言的興趣就與其具體使用相關聯,特別是與其作為生活形式和認知形式的方式相關聯。卡西爾的符號學轉向進一步表明,他已經意識到,語言不能被當作符號主義哲學的原型和模板。語言事實上只是人類的符號體系當中的一種,還存在著比語言更為基礎和本質的符號形式,即神話;符號形式的真諦不是其邏輯和抽象性,而是感性、直觀和情感。這種哲學立場的轉變說明,卡西爾對語言、符號和人類文化的理解都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卡西爾哲學的「符號轉向」是在神話研究的基礎上實現的。在人類所創造的各種文化形式之中,神話和宗教似乎與邏輯和理性的距離最遠,因而也與符號的距離最遠。正是由於神話的這種非理論性,導致試圖對神話思維做出理論研究和梳理的工作總是充滿了困難。哲學研究曾經嘗試通過理性的方法解析神話當中所深藏的意義,但是,這種工作總是以失敗收場,甚至導致了對神話的否定———神話的世界成為虛假的世界。因此,卡西爾認為,以理智解釋神話的道路是走不通的,應該換個不同的角度來探討神話問題。卡西爾認為,理解神話的要訣在於視角。如果說神話代表著原始人的世界觀的話,那麼,我們就不能從現代人的眼光和角度看待神話,把神話看作前科學的迷信;而是應該設想原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把神話看作原始人對其世界體驗的情感表達。

卡西爾指出,不能把原始人的思維看作是「混沌未開」的非科學狀態。事實上,根據對今天世界上尚存的一些原始生活形態的部落的考察,根據今天的考古學和人類學對原始文化的研究,原始人可以對自然進行細緻入微的經驗性觀察,並且可以在這種觀察的基礎之上累積豐富的關於自然的知識。所以,原始人是具備理性的、經驗的乃至科學的思維能力的。但是,原始人和現代人的區別在於,現代人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方式不是原始人的「首選」;原始人也並不習慣以對事物進行分類和分析的認識性和技術性眼光看待自然。現代人的生活有理論活動和實踐活動兩大領域。與現代人不同,原始人的生活則處於比這兩個領域更基本的層次。「他的自然觀既不是純理論的,也不是純實踐的,而是交感的(sympathetic)。如果我們沒有抓住這一點,我們就不可能找到通向神話世界之路。」在這裡,卡西爾用「交感」一詞表明了原始人與自然之間的情感性關聯。在他看來,原始人並不缺乏對自然進行經驗和「科學」觀察的能力,但是,他們並沒有發展這種能力,而是沉浸在與自然之間的「天人一體」的情感聯繫之中。原始人相信各種生命形式的統一性,他們並不像現代人那樣賦予人類本身特權地位,而是把人與其他生命放在平等的位置,並認為自己與自然界其他萬千種類的生命之間存在著一種割不斷的、連續性的親族關係。原始宗教與巫術中的儀式都是建立在原始人對人與自然、人與其他生命之間的「整體的交感」的基礎之上,通過儀式,原始人感受自己與其他生命的融合,以及生命與自然的相通。所以,要真正認識神話,就必須觸及它的感知層,理解它感知世界的獨特方式。由於科學思維與神話感知和神話思維的基本結構相對立,所以以理性和科學的方法對神話進行解析的嘗試必然遭到失敗。「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神話和原始宗教絕不是完全無條理性的,它們並不是沒有道理或沒有原因的。但是它們的條理性更多地依賴於情感的統一性而不是依賴於邏輯的法則。這種情感的統一性是原始思維最強烈、最深刻的推動力之一。」

「人不再生活在一個單純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個符號宇宙之中。語言、神話、藝術和宗教則是這個符號宇宙的各部分,它們是織成符號之網的不同絲線,是人類經驗的交織之網。」在卡西爾看來,神話是人類的符號形式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說神話是所有其他形式的符號文化的基礎,那麼,作為神話思維的本質特徵的直觀性和交感性就應該是所有符號形式文化的基礎。這個判斷是與人類文化形式的發展歷史相符的。神話、原始語言和藝術是人類最早期的文化形式,它們都以情感性和直觀性見長。「毫無疑問,一切使神話理智化的企圖———把它解釋為是理論真理或道德真理的一種寓言式表達———都是徹底失敗的。他們忽視了神話經驗的基本情況: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隨著歷史的發展,文化之中的直觀性和情感性逐漸讓位於理性和邏輯性。卡西爾認為,宗教是這種轉變的一個重要環節,從多神教到一神教的演變,見證著人類抽象思維的逐漸發展。宗教、語言和科學當然也是符號形式的文化,但是,在理性和邏輯的程度上,脫胎於神話的宗教已經「青出於藍」,現代語言和科學更是把抽象性和邏輯性作為自己的本質特徵。雖然直觀性和情感性才是各種文化形式的「始祖」,但是,現代語言和實證科學並不這樣認為,它們把邏輯性和抽象性上升為「絕對」和符號形式文化的普遍本質,把神話和原始語言看作邏輯性和抽象性的原始形式。這種觀念其實是顛倒了神話與科學的真實關係。對神話所做的人類學研究,使卡西爾明白了神話以及神話所體現的直觀性和情感性才是人類的各種符號形式文化的底蘊和源頭。正是基於這個發現,卡西爾才扭轉了自己以往對於符號的基本認識,實現了從語言哲學向符號哲學的轉向。

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有著重要的思想史和文化史意義。這種轉向既體現了一種對人類文化及其本質的理解的轉變,更是對科學主義把邏輯和理性上升為人類文化的普遍原則的反叛。在基本思想傾向上,卡西爾與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後期的維特根斯坦一道,構成了抵制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擴張的中堅力量。卡西爾的符號轉向、胡塞爾的「面向事物本身」、海德格爾的「生活世界」以及維特根斯坦的「不要想,而要看」,代表著他們各自從不同的方向對邏輯和理性的普遍化和獨斷化傾向所進行的反思和批判。邏輯和理性像是一個詞典的編纂家,它對世界的梳理形成了秩序化的知識體系,人類憑藉它們在自然面前擁有了力量。這是積極的方面。但是,邏輯和理性的詞典編纂也有著消極的後果,即,它只能拾起那些可以被邏輯和理性之網的篩孔所收集的東西,大量的與邏輯和理性不相容的東西被遺忘和丟棄了。這些思想家的主張表達了對邏輯統攝一切之前的意義世界的拯救,這些被湮滅的東西恰恰是人類生存的更真實的根基。這種拯救工程反映在卡西爾那裡,就是他的符號哲學轉向。卡西爾通過符號哲學的形式傳達出這樣一個訊息:「人類的全部知識和全部文化從根本上說並不是建立在邏輯概念和邏輯思維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隱喻思維這種『先於邏輯的概念和表達方式』之上。」

三、卡西爾符號哲學轉向的語言學意義

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不僅標誌著他本人對人類文化的本質的更為深刻的認識,還標誌著他對於語言的本質有了透徹的認識。對此,德國學者文德爾班對此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在我看來,卡西爾是第一個看到語言問題與哲學問題之關係的完整意義的現代哲學家,因此也是第一個在完整意義上發展了語言哲學的現代哲學家。」在我看來,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轉向的語言學意義,尤其體現在他對語言的起源發展問題中一些令人困惑的問題的澄清。

語言是人類文化的代表和基礎,這應該是一個被普遍接受的結論。但是,語言究竟是如何起源的,確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傳統的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思路是把語言看作辭彙的大全。根據這種語言學立場,語言必然是奠基於概念的基礎之上的。概念的形成,必須以思維對一些相似的對象的去異存同,並進而抽象出認識對象的本質屬性的總和為前提。這就造成了一個令人困惑的事實,即,去異存同和對本質進行抽象概括等思維過程本身就需要以語言為前提。因此,探討語言起源問題的傳統思路陷入了語言與概念之間的「解釋循環」,它說明了這種對語言的本質的把握在方向上的錯誤。必須對傳統語言學研究的整體思路進行改變,才能克服這種錯誤。正是在以對這種錯誤的反思為前提,在吸取了語言學家洪堡特和索緒爾的語言學研究的養分的基礎上,卡西爾把對語言起源問題的思考引向另外的方向———語言並不可以被簡單化和機械化為辭彙的集合,它實際上是世界觀的體現。

卡西爾發現,人類語言在其早年曾經與神話如此地「糾結」,以至於不能把二者清晰地區分開來;早期的語言曾經和神話一道表達著人與自然之間的直觀而古樸的情感關聯。「語言與神話乃是近親。在人類文化的早期階段,它們二者的聯繫是如此密切,它們的協作是如此明顯,以致幾乎不可能把它們彼此分離開來:它們乃是同根而生的兩股分枝。」在卡西爾看來,神話與語言的共性在於它們都是基於原始人類的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普遍情感經驗。如同嬰兒通過哭喊以引起父母的注意一樣,原始人語言的發生可以被看作是向自然傳遞著同樣的信息。在原始人看來,自然並不是冰冷死寂的純物理世界,而是能與人建立起情感上的溝通與往來的世界。原始人深感自身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語言就成為他向自然發出的請求的承載物。這種對自然母親的請求體現為人類文化的最早期的形式———神話和巫術。但是,原始人很快就意識到,詞語和巫術並不能喚起自然的回應,以情感的方式向自然求援的道路是徒勞無益的。語言從情感向理智的轉變正是在這種挫敗感的激發之下開始的。

為事物命名,是語言的理智化和邏輯化的出發點。名稱是構成語言的最基本要素,而名稱產生於直覺的聚合,也就是說,語詞概念的最初形成於直覺意象的凝聚。卡西爾認為,命名的衝動起初並不是指向自然的事物,而是指向作為情感體驗的集聚的「神」。人類後來的許多名稱都來源於早期的神名,從「瞬間神」,到「功能神」和「人格神」,為各種各樣的神命名鍛煉著人類早期的抽象思維能力,為語言從感性和直觀向抽象與邏輯的過渡開闢了道路。得到了命名的神、過程與事物就像是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具有了超越了短時間內的直觀情感的恆久而獨立的意義。隨著人類自主活動範圍的逐步擴大,人類的神話世界和語言世界也以同樣的節奏不斷得以組織,不斷形成越來越複雜的結構和形式。可以說,一旦人類掌握了為事物命名的訣竅,一個嶄新的理性與邏輯的世界就向人類敞開了。

正是通過給事物「命名」,人類語言開始體現出其本質特徵———符號化,正是在這一點,人類與動物「語言」體現出完全不同的特性。人類語言的最基本功能是表達某種情感。研究發現,動物世界中也存在著與人類語言的基本內核十分相似的「情感語言」。比如,黑猩猩而言的手勢已經具備了相當高的表現力,通過手勢,黑猩猩可以清楚地表達憤怒、恐懼、絕望、悲傷、懇求、願望、玩笑和喜悅等情感。但是,黑猩猩的「語言」卻從來沒有獲得一種人類語言的特有功能:表達一種客觀的指稱或意義。因此,動物們充其量只能表達情感,而絕不能指示或描述任何對象。人類的語言卻不同,通過為事物命名,人類語言超脫出了單純表達自我情感的狹隘世界。卡西爾認為,人類語言與動物「語言」的這種區分實質上是「符號」(symbols)與「信號」(signs)的區別。動物可以對信號具有十分敏感的反應,比如,狗可以對主人的行為和面部表情有超強的觀察力。但是,動物卻從來不能到達「符號」的層面,即,用普遍化和抽象化的名稱來指稱和描述周圍的世界。「信號和符號屬於兩個不同的論域:信號是物理的存在世界之一部分,符號則是人類的意義世界之一部分。信號是『操作者』(operators);而符號則是『指稱者』(designators)。信號即使在被這樣理解和運用時,也仍然有著某種物理的或實體性的存在;而符號則僅有功能性的價值。」

在為事物命名的基礎上,人類的語言的結構和功能日益複雜化,逐漸開始了以具有一定的邏輯結構和語法規則的語言對世界進行客觀陳述的嘗試。這意味著人類語言從「情感語言」到「命題語言」的轉變。卡西爾十分重視這種轉變,認為命題語言標誌著人類語言與動物語言的真正差別。「這就是我們全部問題的關鍵:命題語言與情感語言之間的區別,就是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的真正分界線。一切有關動物語言的理論和觀察如果沒有認識到這個基本區別的話,那就是沒有抓住要害。在有關這個問題的所有文獻中,似乎還沒有一篇能確實地證明,任何動物曾跨出過從主觀語言到客觀語言、從情感語言到命題語言這個決定性的一步。」

從動物「語言」與人類語言的區別以及人類語言的誕生和發展過程可以看出,邏輯與抽象並不是語言的一貫形象,語言在一開始本來是感性和直觀的。最初的語言和神話都充滿了對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關係的隱喻表達。自從語言與神話相「揖別」,語言就越來越走上了邏輯化、科學化和抽象化的道路,從而也就越來越偏離了其原初的本質。這種偏離對人類而言是「喜憂」參半的。在「喜」的一面,抽象化的語言與科學和邏輯一道,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生存世界,推動了人類的生產發展和財富創造;在「憂」的一面,現代工業社會日益凸顯出來的社會危機與人的精神危機,都與科學與邏輯的無限膨脹對人文與價值領域的排擠與侵佔相關聯。所以,把語言從邏輯的「獨佔」之下解放出來,就成為回歸語言的真實本質,救治現代人被科學與邏輯所困擾的精神困境的必然出路。可以說,卡西爾對語言的誕生與發展的真實狀況的揭示,不但說明了語言的基礎和原初的本質是什麼,還提醒著我們現代社會的人文與精神危機的根源以及擺脫這種危機的出路。

作者簡介

孫冬慧(1976-),女,吉林吉林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副教授,博士。

洪愛英(1972-),女,吉林梅河口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講師。

本文刊載於《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總第279期,第42-47頁。

本期圖片均來源於網路

本期編輯:牟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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