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故事與你無關,你會看見你
文/南在南方
01
他時常從那家書吧門前走過,飛快看一眼書吧里坐著的女孩,然後又低著頭走過,像是有滿腹的心事。
從街的那頭又折回來,再飛快地看一眼那個女孩,然後低著頭走過。很容易讓人想起那句我噠噠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的詩意。
那家書吧有一面玻璃牆,透過玻璃可以看見竹製的椅子,隨意擺著,葉子寬大的龜背竹,墨綠油亮的橡皮樹,還有掛在空中的吊蘭,看上去簡單又乾淨,這種感覺跟書吧女孩很像,她好像總是穿著洗得灰白的牛仔裙,安靜地守著書吧,她也會笑,那恬淡的笑容,像月光一樣有點兒涼。
這個書吧如果有眼睛的話,會看見他從這條街上走了一年,從一個秋天到接著的那個秋天。
他終於決定進入書吧,一步一步走近時,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有點像擊打重金屬的那種響,他用力控制著。
女孩淡淡地看著他,好啊,你辦年卡還是月卡?
年卡。
帶身份證沒?
帶著哪。
他的眉皺了一下,很快就舒展了。
他把從皮夾子里拿出身份證遞給他,她看一眼身份證,又看一眼他,淡淡笑了說,不好意思,警察才可以查身份證的。
他說,你的書店布置得很有味道,人從外面一看都想進來。她低下頭擺弄著手裡的鋼筆說,很久之前,我就想著要有這樣的一個書店,有竹椅子,有大窗戶。
他沉默下來。
她嘴裡小聲地念出他的名字,夏至。手飛快把他的名字寫在一張卡片上,然後遞給他。然後領著她走到裡間,她說,這裡有茶,有咖啡,想喝自己沖,有紙,也有筆,要記點什麼,自己取。要是累了,她彎下腰扶著竹椅說,調一下就成了躺椅。
他道了謝,就坐下來,看她亭亭的背影去了前台。不久之前他看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用了十八年才和另一個人一起喝咖啡,他想他用了三年才坐在她的書吧里。
那一刻,他的眼睛有些許濕。
從那天開始,每天他都要來這個書吧,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黃昏,暮色降臨時,他幫她拉下窗帘。市聲和人群隔在窗外,心一下就祥和起來。
他要引起她的注意,他紙上寫了字,並不帶走,可是下次他來時,她會把那張紙遞給他,說,你的字寫得真好。
02
那天她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面前的茶几上放著紫砂壺,和兩個杯子。她說,朋友帶回來的俄羅斯紅茶,暖的。說著,端了壺滿了杯,朝他舉了舉,茶倒嘴邊並不喝,而是嗅了嗅,微閉了雙眼,樣子很討人喜歡。
他無聲地久久地看著她,眼波流轉,像是一個懷春的男子,她沒有退讓,也那樣看著她。突然笑了說,有那麼好看嗎?他讓目光撤退,他說,你就像我一個朋友,她很像你,清秀的臉和溫和的眼睛。她細細地看她的手,越發地低眉順眼。
他說,她喜歡簡單,喜歡藍色,喜歡坐在陽光下看書,她很漂亮,跟你一樣。她抬起頭看著他說,這些話不新鮮了。好多人男子都背誦過啦。
他說,真的。她微笑,臉上有淺淺的酒窩。她說,呵呵,別這樣,我還沒學會戀愛呢。語氣安祥如嬰兒。
這時,有人進來,她過去招呼了。他看著她忙來忙去,某些時候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快要和重逢時,他低下頭,無聲地翻過一頁書,好像看得很認真,心一直還在那裡,身體似乎一下就輕了,她的目光一下就有了重量,雖然很輕很輕,可是他分明感覺到了。
有天他在紙寫著:5歲,我和她跟別的小朋友玩過家家,只有我倆扮演的爸爸和媽媽最像模像樣了。我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她乖乖地「家」,用小碗小鍋鏟炒著樹葉和泥巴做菜做飯,我裝模作樣地吃著,對她說好吃。她泉水一樣地笑,說我真傻。她有一個洋布娃娃,有時她抱出來,我給洋娃娃洗澡,她要給洋娃娃梳頭,有天我偷了媽媽的搽臉油出來,抹得洋娃娃香噴噴的。
9歲,我和她讀小學三年級,第一次同桌。班上有調皮的男生在走廓里大喊我們是小倆口,羞得她差點哭了出來。我衝上去就和那男生打了一架,因此我爸還讓老師請來了。
12歲,春天,她的母親去世了,她哭得像個淚人兒,我對她說,要是我能成為你媽媽就好了。
14歲,那年盛夏,她過生日,我送了她一個漂亮的日記本,還帶著一把小小的鎖,我把小小的鑰匙放在她的掌心,那裡有一條漂亮的愛情線。後來她對我說,以前我會在裡面寫一句話的,可是翻遍了也沒有找到……
17歲,我讀理科,她讀文科,時常見面卻很少說話,可一直在互相關注著成績。高考前夕,約她晚自習後一起回家。那天她特意穿了自己最喜歡的連衣裙。我跟她說和我考一所大學吧?她紅了臉,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可她沒考上,她不準備補考,她說爸爸下崗了,她說條條大路通北京,不如掙著錢吧。秋天,我走進了校園,她找到了工作。
寫完之後,他用紙鎮壓住,準備離開,她問,你是作家嗎?他搖頭。她說,我怎麼看你不是寫啊寫啊的,就是抓住頭髮好像一直在想問題?
03
漸入冬天,書吧前面那棵樹上的葉子開始落了。書吧的生意也就淡了,雖然裡面有電暖器,有熱茶。
他一如既往地來了,走了,她並沒因為只他一個人而怠慢他。有時候,她會坐下來和他說話,話說得不深也不淺,恰到好處,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看起來,她對他有些好奇。
她說,你這麼高這麼帥應該不會失戀吧?如果沒有,那你的眼睛裡為什麼有很深的惆悵?如果沒有,他為什麼要在紙上寫你和她的故事?她去了哪裡呢?
她就這樣問他。
他說,如果你不煩,我想說說我和她的故事。
她說,那你說吧,反正我也沒事情。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整理思緒。
接著他開始了敘述:
我和女孩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是什麼?就是我和她。小時候我喜歡唱這樣一首歌,一個二個三個印地安,四個五個六個印地安,七個八個九個印地安,一共十個人。十個九個八個印地安,七個六個五個印地安,四個三個二個印地安,剩下幾個人?
她呢,喜歡唱一首叫《拉拉路》的歌兒:拉拉路拉拉路,我可愛的寶貝,夜晚已經來臨,在遠處有一位天使在祈禱,祈禱你永遠幸福,拉拉路拉拉路,我可愛的寶貝,快閉上你的眼睛,安睡到天明,媽媽在你的身旁陪著你,小寶貝快快睡。
我們躺在春天的草地上,天很藍,雲很白,我記得她的小手啊拍著我的臉,那刻她真的就像小小的媽媽。
在大學裡我沒有戀愛,我跟她說,我喜歡你。她笑著說,好吧。其實,風啊雪啊花啊月啊,我們都有過。
我們在雨中奔跑。
整夜在長江大橋上走過來走過去,很遠的江面上有燈,燈光微弱,像是朦朧的眼睛,就是在橋上我們開始了初吻,微涼的嘴唇終於熱起來。書上說的唇之接觸若電光火石,那種感覺我沒有體會到,可是那一刻我有點想哭,第一次發現嘴唇找到嘴唇,竟是這樣的善良和妥當。我一直記得那個日子,2001年9月21日,星期五。
如果說戀愛中,牽手和擁抱是一種認可,親吻更是一種深層的承認。一直都是淺淺的吻,我希望吻得水深火熱,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她很喜歡。我要求過她,她不答應,她說等我們結婚吧。我喜歡她,當然喜歡她的任何決定,雖然不甘心,但我不會掠奪她的珍貴的心思和身體。
那些快樂的日子從指縫流走,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牽著手,一起看著時間溜走的,我們想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說時間如水嗎,那麼只要我們伸手,就能鞠起一捧來。
可是,可是……
他的話在這裡停住了,他將手插在頭髮里,臉有些扭曲。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頭說,發生什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等情緒平穩之後他說,我到外地實習半年中間發生了一件事,她忘了我,我無法想像她這樣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子怎麼會記不得我了。
她瞪著眼睛說,她失憶了?她只是記不得你了嗎?她受到什麼刺激了嗎?
他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只記不得我了。她再也不准我接近她了,她看見我出現她家裡,會大哭,我在她眼裡成了一個陌生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世上有好多不幸的事情,我真的替你難過。
書吧的燈光很柔和,映著他和她年輕的臉。
她說,你可以再愛那個女孩一遍哪,一點一點的,讓她再一次愛上你。你喜歡看書,書上應該有這樣的情節的。
他說,我是準備這樣做的,可是她的父親請求我離開她,怕我刺激了她,怕她全部失憶了。
她說,那你怎麼辦呢?
他說,我一直在等她記起來我。
她說,如果她一直記不起來呢?
他說,那我準備重新愛她。
她說,也許愛上另外一個女孩子會簡單一些,痴情有時沒有意義,特別是對一個失憶的女孩兒。
他搖搖頭,一搖一搖的,眼淚落了下來。她輕輕嘆息一聲說,可是我幫不了你。
04
下雪了,這個城市的第一場雪。他買了一個烤紅薯,捧在手裡。到書吧的門口,他看見她仰著頭看著天空,便跑到她的面前。她高興地說,你知道嗎,韓國女孩兒喜歡叫第一場雪叫初雪。他說,知道啊。她突然看見他手裡的紅薯說,是給我的嗎?看他點頭她又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烤紅薯啊?
他呵呵笑,代替回答。
看了一陣雪,走進書吧坐了下來,她沖咖啡給他。兩人都沒有說話,電暖器發出桔黃的光,一會兒搖過來,一會兒擺過去,外面的雪無聲下著,他們安靜地坐著,老朋友一樣的。
她突然問他,那個女孩為什麼失憶了?
他說,這個事情太突然了,好像一下子就失憶了,我請教過專家,專家說這是一種選擇性失憶,她只是忘了我。我不知道,就算她忘了整個世界,也不應該忘記我啊……
她喃喃地說,真的很奇怪,可能她的腦子有個部件不工作了吧?
他不願意談這個話題,站起來準備走了,他從懷裡拿出一張皺皺的舊舊的紙,他讓她看看,他一直想為那個女孩做的,可他至今都沒有機會。
只見紙上寫著,每個月都要為你做點什麼:1月,下第一場的雪的那天的晚上,無論多忙,也要趕回家。把電暖器打開,要和她相對而坐,喝杯咖啡,將她冰冷的雙腳放在懷裡暖著。2月,2月13日的下午,在飯店訂一個標間,下班時給她打電話請她來飯店吃飯,告訴她今天晚上不回家了。第二天清晨打開房門時,服務員會遞她一朵紅玫瑰。3月,第二個星期天,如果下雨的話順延,去郊外踏青,油菜花黃了,桃花紅了,一起聆聽春天的腳步。4月,自己去商場給她買一套春裝,並且要非常合身,合身的前提是弄清楚她的三圍。5月,好像各種各樣的花都開齊了。某一天為她調好洗澡水,請她沐浴。她打開房門的時候離開她,讓她看見水面飄滿了花瓣,獨自享受這美好心情。6月,帶她去游泳池,仔細為她檢查泳衣是否有破綻。告訴她,她驕人的身材讓我心潮起伏。7月,躺在陽台上看星星,指給她看牽牛星織女星,告訴她,我們比牛郎織女幸福,因為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
她細細地看著,然後她又在紙的背後看見了一行小小的字:我完全同意你今年這樣做。
這時她看見他站在她的面前,他又回來了。
他說,我說過那個女孩很像你。
她笑,說,你不會如此用如此愚蠢的方法來喜歡我吧?
05
冬天過去了。
他和她面對面坐著,直視彼此的眼睛。目光一點兒也不遊離。他對她說,他的眼睛裡除了看到她之外,還能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好像時光能倒流一樣,他看到了她天真的童年純情的少女,她在棉紡廠的院里走來走去,第一個男孩是怎樣走進她的夢境,她把初吻獻給那個人之前,她刷了牙……他看見她的目光柔軟下來,他緊緊抓著她的目光,她像一個溺水者,他要她一根長長的繩子。
他們就那樣看了很久,目光重逢,交叉,然後緊緊地粘連,像是鎖住了一般。就像兩條紅絲繩,一下一下地繞在一起,合力,擰緊,繼續合力,最後成為一朵火焰。
四周很安靜,目光如水,這樣的一個過程是無聲的,因為全心投入,最後有火花四起。
呼吸漸漸深了,他呼時,她吸氣,最後成了共同呼吸。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後來他們的眼裡都有淚水。
他說,你哭了?
她說,哭了。
他說,你為什麼哭了?
她說,我突然想哭了。
她說,你說的那個女孩是我嗎?
他一下跳了起來,他說,你記起來了?你終於記起來了?他一下抱住了她,把頭放在她的懷裡,哭了起來。她一動也不動地讓他抱著。
她說,我怎麼會忘記你啊?
他搖頭說,你沒有告訴我,誰也不肯告訴我。
她說,我怎麼會忘記你啊?
他捧著她的臉,像是捧著金黃的向日葵。
他說,難道你一直沒有忘記我?
她掙脫了他的懷抱,拿出一張的病歷。他看見那上面寫著痕迹子宮幾個字,他的眼睛一下模糊了,那張紙上說,她是個不完整的女子,她的通道先天性地關閉了。
她說,你從書吧前面走了一年,就像是走在我的心上。我以為我可以心止如水,可我沒能做到。
她說,我一個字也捨不得跟你說分手。我只好裝作失憶。我想我失憶了,你離開時心裡也好受一些,我想我失憶了,我就要用時間來忘記你。可是你沒有做到離開,我也沒能忘記。對不起,你還是知道了真相。就算你再愛我,也是沒有前途的,愛在我這裡,是沒有去處的。
她淚水漣漣,接著說,有個人說人的成長離不開母親,女孩子更是。這話是對的。我媽去世了,我的身體與世界失了聯繫,我沒有月事,我好像也有疑問,可是我的身體沒有任何不適,好多女孩有過痛經,我沒有。我也就放下了……
她說,夏至,你走。忘了我。
他的眼淚洶湧而出。他說,對不起,藍朵,我還是愛你……
時隔一年之後,他再一次當著她的面喊出她的名字。
06
6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晚報上有一則新聞,題目是《愛讓她再造玫瑰通道》,新聞說,一個女子在新婚丈夫的陪伴下,於昨天下午在省婦保院再造「玫瑰通道」,據手術丈夫稱,手術進展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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