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我不會來看你」

最新 01-19

過去這一年，哥們兒老許特得意。摩拳擦掌多年在老家蓋房的事兒終於修成正果。時不時給我發來視頻嘚瑟，看著他親自設計的世外桃源從老房子的廢墟上，一磚一瓦，拔地而起，我也很替他高興。

當初，他辭職回老家蓋房，說蓋好了，過年回去就能住在自己家；再者用於以後養老。我揶揄考慮落葉歸根的事兒，未免太早。

老許姊妹仨早在東北落地生根，各家都過的有聲有色。父母都已百年歸壽。老許人到中年，家庭美滿，掙著旱澇保收的年薪，外加熨帖的額外營生。朋友不少，時不時還有紅袖添香，想來已算人生贏家。

他說回家的渴望，與日俱增。我納悶兒，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不也枉然？他說正是如此，才要去尋回生命最初的溫暖。他和我分享過年的感覺，絮叨那些我不認識的親戚、大夥圍坐在同一屋檐下的喧騰、特有的美食、熱鬧的麻將、還有堂屋熾烈的火盆。他發來照片，我們老家也用同樣的火盆。漆得火紅的金屬面板、煙囪伸向窗外、一大家子簇擁，爐子上煒著大鍋臘豬蹄，噴香四溢。而火膛里有個盒子，炕著板栗、花生、瓜子兒。柴火噼啪作響，熱流一浪逐過一浪。大家不停吃、不停鬧、不停笑。世間紛紜的煩惱、輾轉流離的苦澀，被血肉親情驅散在風中，我們在炊煙縷縷中里復甦了元氣。

這一切雞毛蒜皮，如今都讓我敝帚自珍，嘴角不自覺的在字裡行間上揚，露出傻笑。

爸媽都是心思極致純良的人，到我這兒，他們變得細思恐極。忙得尿都沒時候撒，卻可著我朋友圈不放。看著我爸打出一行行沒有標點，偶有別字的評論和對話，我能想像他眯著老眼，手指在屏幕上梭巡，急於表達又吃力費勁的模樣。

在屏蔽他之後，我媽就增加了聯絡員的任務。大半個月前，爸專門休息，開車去鄉下高價給我和老公買了幾十斤臘肉，媽拍了段模糊的視頻給我；前幾天，爸又專程休息，給我們做臘魚，媽又拍了段模糊的視頻；然後我媽說：你爸問你，喜歡魚晾乾一些，還是剛剛好？這倆人折騰的一切，讓我感動，同時更多的卻是悲涼。

來北京，守著家的願望碎裂了。認識老公以前，我做了孤獨終老的打算，並不停給爸媽打預防針。倒並不是為情所傷，看破紅塵，只是想明白了人生沒有圓滿，也許愛情，家庭就是我終其一生的愛而不得。現在想來，也許父母每聽一次都如抽筋剝骨、心裡血流成河。但他們從沒直接反駁我，只是抿著嘴唇，欲言又止，嚅囁道：嗯，隨緣吧。

後來，七里八拐認識了老公，一個和我、周圍人都毫無交集，千里之外的北方人。當他第一回去我家的時候，我特別希望爸媽能夠，哪怕假裝為難下他，就像電視劇里和女婿初次見面的情形，爸媽正襟危坐，少言寡語，男人一直梗著脖子，心臟卡在嗓子眼。然而，現實是，我爸不停給老公夾臘蹄子、臘肉，打開話匣子說著沒結婚半毛關係的事，甚至嘬了一點白酒。而後，老公回京的那天我爸開車送他的路上，說：我女兒性格有些急躁、但她心很大，對人好，對生活很豁達。她嘮叨的話，還請多擔待。我有些氣惱，面對把自己千辛萬苦拉扯30年的寶貝，一朝一夕拐帶走的人，哪有這樣客氣的道理。

後來我爸和我念叨：他來一趟，花了不少錢吧。要說，老公第一次去我家，真沒花多少，也就貴在機票。我對爸媽有些恨鐵不成鋼：怎麼就沒點狠勁兒，哪怕裝一下，我也好受些。

後來，爸媽和我講：咱家不提任何要求。但別人嫁女兒有的，你也有。他們快60的人，比年輕人還賣命的幹活，從沒鬆懈過，只為讓我和弟有更好的生活，卻對我、對我今後的家庭沒有半點私心和苛求。

其實那時候我很想，他倆能阻擾我一下，哪怕只是潑一瓢冷水，讓我想想也好。前些天，我聽到幾個人在我身後議論：只有傻子才會把辛苦養大的女兒嫁到外地，自己撈不著一點好。

可愛我如命的爸媽，看起來沒有一絲掙扎，就放我走了，而後又在萬水千山的阻隔下，無時無刻挂念著我。我曾問媽：你就一點不考慮自己嗎？我離那麼遠，根本照顧不到你們。她說：我們好的很，因為兩個老傢伙，孩子就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嗎？還真是傻喲！

其實問或者不問，我的心早已北上。那一刻我發現：父母之愛是向下的，我永遠不會像他們愛我一樣；我對他們的愛只是生活之餘，而他們卻是一生一世。

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羈絆我追尋幸福的腳步、也不會因為幸福有難以把握的種種而剝奪讓我幸福的可能。無論如何，我都有退路，他們永遠都會使出千鈞之力，接住我。

讀史鐵生《我與地壇》。他寫道：

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

在史鐵生剛癱瘓的頭些年，常常獨自跑去地壇。直到母親去世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母親知道他心裡苦悶，需要獨處，但又擔心他一個人在荒僻的園子里胡思亂想、甚至做出傻事。每當史鐵生髮瘋一樣要離開家，母親便無言地幫他準備，扶著他上輪椅，然後悄無聲息的目送，只到他拐出小院很久，仍然矗在原地，不舍移開。好多回，史鐵生呆得太久，母親去園子里找他，他看到母親步履茫然又急促，自己卻因男生所謂的羞澀倔強沒有叫住她。當他回到家，母親欲言又止，從未提及去找過他。

史鐵生說母親確信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沒人肯定她的兒子是否能找到，這樣的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

雖然我沒有罹難史鐵生的不幸，但他和母親儼然是我和父母的寫照，當然，我比他惡劣出許多許多倍。

以前，我有些精神分裂。家門之外，對誰都好，肝膽塗地的好。在家卻是個暴徒，把所有不幸、怨念化作山洪海嘯，無數回肆掠最愛我的人。我也像史鐵生一樣，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任自己橫衝直闖。二十幾歲的我，甚至沒有情緒消化系統，把所有的一切當面鑼對面鼓的宣洩出來。而母親總會用浮腫的雙眼、猝然的蒼老告訴我，她又為我徹夜不眠。可誰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呢？人生的要走的彎路，一步也不會少。我想爸媽就如同史鐵生的母親一樣，小心翼翼地鬆開掌心裡的孩子，讓TA去尋找人生的道路，卻把無限隱忍和灼心的瞭望留給了自己。

前些天，看到一篇關於遠嫁的文章。作者的姨媽遠嫁，由於交通不便、經濟拮据、受不了舟車勞頓，導致外婆病逝，姨媽都沒能送最後一程。而作者自己也是遠嫁，她以為有了金錢、有方便的通訊和便捷的交通，距離絕不能阻隔親情。然而她卻發現，團聚的宏願，從逢年過節，縮成逢年，再退為：來年一定。這種感受和我不謀而合，等有了孩子，更是身不由己。如果每年都能順利回一趟家，那有生之年，還能和父母見多少次面？我把思緒就此掐住，較起真來，會有些膽怯。

去年有一段時間母親長胖了，她說生活太好，總吃。我譏笑她難道是豬嗎？就不能少吃些！很久之後我才從朋友口中得知，她搬貨時，重重摔傷，導致在家休息了十幾天，不能動彈才長胖。以我對她的了解，必定是到了無法忍受的極致，才會捨得休假。我質問為何騙我，她卻玩起了老賴，咬死不承認。那一刻我覺得她滑稽得有些悲哀，抑或悲哀得近乎滑稽。在我離開的日子，她像台年久失修的機器，各種毛病找上門來，一邊疼的嘎吱作響一邊和我強裝別來無恙。

爸媽無可指望的愛著我，但我卻不曾為他們停留，我最愛的終究只是自己。

龍應台寫過：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昨晚，在微博上看到一條新聞。北京身患紅斑狼瘡和尿毒症的女兒，想見重慶忠縣老家的父母最後一面。兩位六旬老人背著老家特有的蔬菜和一桶雞蛋，跨越1600公里，去探望女兒。鏡頭前壓彎脊背的老父親，雙眼通紅：我女兒生病了，說可能再也見不到我們了。我鼻頭一陣酸痛，頃刻淚奔。

最近我總做不吉利的夢，雖然人們都說夢是反的，可夢裡和親人的永久分離，像被抽走了氧氣，令人絕望和窒息。我一遍一遍喊：天哪！我還沒來得及孝順他們啊。然後就像電視劇中跌進深淵的鏡頭，我伸手去抓，卻有一道橫亘在天地之間的巨大的黑幕，把我跟他們斷開，霎時間只留下我一個人在曠地。

嚇醒之後我跟老公放狠話：不管怎樣，我過幾年就要回去，要和爸媽在一起。

細細想來，真該如此。這些年來，我一路跌跌撞撞，遍體鱗傷，卻不曾失去力量。我想是因為愛，持久而堅定的愛。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像嬰兒，一直在媽媽的懷裡，溫暖而安全，日漸長大，這種感覺從未剝離，所以讓我在最幽暗的歲月，仍有滿格的希翼、不懼一切的勇氣。